诊所#医疗行业陷入的泥淖
如我们亲身经历的,公立医院以盈利单位的身份介入全民医疗,立刻出了问题。承包科室、大处方、过度检查、滥用抗生素、诱导住院、挪用病人医保、处方没有治疗作用的产品,如此种种,医患矛盾激化是迟早的事。病人眼里,白衣天使只在大灾之年才会降临人间。
问题不是社会监管的问题,道德训导作用也不大,它不像三聚氰胺问题那般简单。为医生增加安保,加大商业贿赂打击力度,这种头痛医头的作用必要但不充分。
站在医生的角度,又是另一幅画面,从这里也许更能看到问题的根源。有很多医生不想让自己的子女像自己一样学医,这并不是说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注重传承,也不是说医生倡导子女自由选择职业,这里是说,他们压根儿就不支持或不推荐子女做医生。表面的原因似乎是,医生这个行业投入产出比不划算,深层的原因更耐人寻味:在一切以价格做交换的社会规则下,公立医院医生的社会角色不再向以前一样清晰。他们在自我反思时,就生命意义问题,医生很难给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又有些医生和我说,工作的时间久了,面前的每个病人都成了医生需要去修理的器物,医疗和钟表修理工并没有太大差别。站在医疗的层面,这是合理的,比如一个外科医生在做手术时,若不是将面前的病人看成一个机械般的存在,就无法顺利完成手术。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属做手术,原因就在于个人感情因素将影响手术发挥。更深一层,我能体会到医生的些许无奈,在治病救人的繁重劳动里,医生似乎并不快乐。
这里可以所说一点,劳累并不让自己不快乐。农民在麦收时非常累,但他们多是享受丰收的喜悦。我当然并不是说农村生活是美好的田园诗歌,那太矫情了,我是说,如果人们认为操心费力会不快乐,那原因不在于操心,而在于力不能及。农民不会因为劳作而不快乐,他们的不快乐是别的一些负累,他们无力挣脱的负累,但这是题外话了。
一方面,整个医疗行业陷入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泥淖,而医疗行业与非功利性有天然的联系,两者形成的张力在危害病人之前,已经在撕裂医疗从业者。另一方面,从业者的不快乐,来自于现代医学本身,从属于科学的现代医学,专注于机体、机制,但忽视了病人之为人。这两方面都说来话长。
我们先打量一下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只要愿意停下追逐物质成功的脚步,每个人都会一声叹息。正如歌中唱的:
为了我的虚荣心 我把自己出卖
用自由换回来 沉甸甸的钱
以便能够跻身在
商品社会 欲望的社会
热热闹闹 人们很高兴
欲望在膨胀 你变得越来越忙
物价在飞涨 可我买的更疯狂
商品社会 没有怜悯的社会
——郑钧《商品社会》
这歌是1990年代的,今天听来,并不过时,反而觉得真切,更有触动。所有人在想着如何让别人掏钱,再用金钱满足自己的欲望,人们乐此不疲。我当然不是要否定经济建设,我们曾经太穷了,到现在也不富裕,大部分人通过劳动换回来金钱,仅仅够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对我们来说,来自于西方文明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对中国是最不坏的选择。
只不过,马克思洞察到资本主义的缺陷,他的话对我们理解现实,理解医生工作会有裨益。
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
医院里的每个科室,都需要完成自己科室的营收指标,这个指标将分配到科室的每个组每个医生,他们背负着营收指标来进行诊疗工作。另外,他们还将间接承担来自药厂的指标压力——这来自医药代表对他们每天的拜访。医生完全被抛进一个结果——金额——导向的环境之中,这是市场经济之下的共性问题,我把它称为经济泥淖。在这个泥淖中,不交钱就不给看病的冷血,过度检查的失德,我们将罪名扣在医生头上就显得过于粗暴了。在这个泥淖中,医生是否会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否定自己”,“肉体受到折磨,精神受到摧残”呢?
摆在医生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泥淖中渡己。2005年后的那几年,包括很多医生在内的知识分子,特别热衷百家讲坛里的于丹。这已经表明医生在寻找心灵安稳的努力。然而,于丹对儒家温情的曲解,像是一件华丽的袍子,禁不住细究,也经不得雨雪。要想在市场经济的泥淖中渡己,还需要我们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