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金玲案

话说清朝乾隆年间,长江北岸的仪征县,出了一位才子,姓何名英,字万杰。此人生得聪明伶俐,文雅端庄,唇红齿白,风流潇洒。从小学习诗文,五岁就能背诵《古文观止》中的《阿房宫赋》。他本是仪征的老旧家、官宦后代,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十八岁在南京考取第五名举人。何英中举以后,并不满足,立志苦读三年,进京比试,投考进士。谁知,就在他十九岁那年,父亲年老病故,他只得在家守孝,不能求取功名。

一天,左邻右舍争相传说,南市王屠夫娶了个新娘子,人才出众,貌似天仙。这个说:“月宫里嫦娥下凡,不一定比她好看。”那个说:“大概是天上的织女星,找不到牛郎,才来找个杀猪的。”何举人听了笑道:“哪有什么天姿国色的美女?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了。”邻居们说:“不是我们夸她,通街人都说她美貌,举人不信,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举人见邻居们都这么说,为好奇心所动,真起了去看看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他借买肉为由,走到南市肉铺门前,只见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原来,王屠夫为了招引顾客,故意让美妻在肉案旁收钱。这时,何举人站在人群后面,不便拥挤,只是踮起脚来,眼睛朝人头上看过去。啊!果然在肉案旁坐了一位面容娇艳得象鲜花,皮肤白嫩得象美玉的女人,直把个何举人看呆了。

买肉的人当中,有个认识何举人的人,讨好地说:“啊呀,举人亲自来打肉,真不容易,快让开,快让开。”经这个人一嚷,举人才惊醒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难为情。

当下,何举人来到肉案跟前。王屠夫砟了二斤肉把他,他提着肉,付了钱,掉头就走,忽听那女子喊道:“相公回来,还要找你钱哩!”何举人转身,伸过手来接钱,那女人捏钱在手欲放不放,面带笑容说:“相公是何家公子吗?怎不认识我了?呐,这是找你的钱!”何举人听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很是耳熟,暗自寻思,她怎认识我的?又说我怎不认识她……那女人又说:“拿去!”那女人将钱重重地放在何举人手心里,好像在说:“呆公子!”那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何举人走出店门,如醉如痴,心想这女人难道就是那铃儿吗?

这个铃儿是谁呢?原来何举人在六七岁时,随父亲到六合县八百桥外的姑母家祝寿,他姑母是大户人家,有座大庄院,离街约二里。姑母常对人说,娘家来条狗,也要热情款待,何况娘家来了亲侄子呢?何公子是第一次到姑母家中,姑母欣喜万状,殷勤照应,自不用说。又因侄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姑母更是比珍宝还宝贵,经常搂在怀里,不离左右,一定要留身边多住些时候。寿辰过后,何公子的父亲不好违背姐姐好意,就自带家人回仪征去了。

何公子在姑母家一住数月,还常到庄前庄后找小朋友一起游玩。小朋友中有一女孩,小名金铃,是村中姓陶的女儿,因她从小笑声象铃子的声音,所以起名金铃,人都以铃儿称呼她。铃儿的父亲,原先也是旧家,因为懦弱无能,却贪图享受,不事生产,有出无进,家道日渐中落,不得不变卖产业生活。其时人情势利,亲友不肯帮忙,他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落得处境越来越困难。当铃儿长到十三四岁时,家庭经济已是贫困至极。铃儿的母亲,因铃儿的弟弟出天花死去,忧伤成病,两眼也哭瞎了。铃儿不得不养鸡喂猪,打草砍柴,帮助父亲维持生活。等长到十七八岁时,出落得美貌非凡,但没有读过书,不识字。锅头灶脑,针头线脑,又因没人指点,也全不会,因此大户人家不想要她,小户人家不敢要她,虽然长得千娇百媚,并无人向她求婚。

正当铃儿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来了个收主。原来仪征县有个王屠夫,在南市开了一爿肉铺。他年轻力壮,会做生意。他打听到六合县竹镇集一带,猪价低,又好买,就到那里买了好几头肥猪,往仪征赶。到了八百桥时,天色已晚,因猪肥走得慢,天黑难赶,听人说陶家可以借宿关猪,就到陶家敲门。开门的正是铃儿,王屠夫一见,是位美丽无比的少女,疑是遇到天仙,一时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说明来意,铃儿就引他去见父亲。

此时,铃儿的父亲正愁明天没米下锅,王屠夫马上拿出银钱送上,铃儿父亲笑着允许留宿。铃儿忙着烧汤打水,关猪喂猪,草草弄点晚饭让王屠夫吃了。饭后谈起家常,王屠夫见铃儿美貌,想娶她为妻,对铃儿父母说:“两位老人家,有这样好看的女儿,何不拣个女婿,将来生活好有个着落呢?”接着王屠夫就又自称是仪征县有名的肉铺老板,上无父母,缺少内助,如二位老人不嫌弃,情愿做个半子女婿,奉养两位老人。铃儿的父亲见王屠夫爽快,早已中意,但不知女儿心意如何,就约了瞎老伴找女儿谈心。

谁知铃儿心中很是为难。她想起童年与何公子一起做假成亲的游戏,曾想长大以后能真的结为夫妻,那该多好呀。但觉得何公子已中了举人,而自己却是个贫穷家的姑娘,怎能……唉!现在她虽不愿意嫁与屠夫,又怎能违拗父母心。说什么你岁数也不小了,总要找个男人吧,况且家境困难,与大户人家结亲,是高攀不上的,你嫁给王屠夫,今后我们也有个依靠。铃儿听听比比,也就只好委屈地顺从了。

王屠夫见铃儿允婚,高兴煞了,当以纹银二十两作为聘礼。次日告辞时,言明十天内行聘,备办妆奁,择日迎娶。铃儿与王屠夫成婚后,起初夫妻倒也将就过去,可没到三月半载,终因脾气不投,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弄得夫妻嘴不是嘴,脸不是脸,难得和气一夜。这样的日子,怎不叫铃儿常暗暗思念小时认识的何公子呢?

再说举人何英,那天买肉回家,想起十二年前与铃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蹦跳,一起追逐,做捉迷藏假成亲的游戏玩的情景,如在眼前。可他又想到,这样美妙的女子,怎么会嫁与王屠夫的。不懂是什么原故,他恨不得马上去问铃儿,他感到如不问清楚,好象吃饭也不香,觉也睡不甜。

第二天大早,何英身不由已地又来到肉铺门前。今天铺门紧闭,一个顾客也没有,正想敲门寻问,正巧铃儿开门出来,两人一见,各自惊喜。原来事有凑巧,王屠夫因生意兴隆,今早又出远门买猪去了。当下铃儿引何举人进来,随手关门,到堂屋请坐泡茶,先是互相问候,接着叙起往事,然后互问近况。何举人问明情况后,长长叹了口气道:“以你的容貌王孙公子也配得上,今嫁屠夫,实太可惜。要是早知道你家贫困,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决不让你嫁这屠夫。”铃儿也自叹道:“造成这种错事,不单是为生活所迫,遵父母之命,也是自己命薄,虽有情而想你不着。如今你是举人老爷,我却成了屠夫的妻子,贵贱差别太大,如果还念孩提时代的友好,望你不要嫌弃,请稍停留一下,让我办桌酒菜来招待你。”说着她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一会,铃儿端来酒菜,斟满一杯酒放在举人面前,公子不好推辞,只得喝了。铃儿又斟满一杯说道:“举人来到我家,只见你还念童年的友好,请再饮下这杯酒吧。”何英被铃儿的话语所感动,接过酒杯又饮了。铃儿见举人不嫌卑贱,如此多情,感动得流下两行热泪,眼泪像珠子一样坠落下来,何英也为铃儿的真情所动,有点心猿意马了,他也斟满一杯酒送到铃儿面前,劝慰道:“铃儿不必悲伤,儿时的情景我是不会忘记的。”铃儿见何英如此说话,化悲为喜,一口把酒喝下。

俗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个念旧,一个多情,此时此刻,还有什么顾忌呢?铃儿一头偎依在何英怀中,何英也紧紧搂住铃儿,交颈互吻。突然,何英推开铃儿,羞愧地说:“我们不能这样苟合,万一泄露,不堪设想。”铃儿哭着说:“你说怎么办呢?”何英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拿出银子,由你父母出面,悔掉这桩婚事,那时我们俩再成婚好吗?”铃儿见说,伏在何英肩上哭道:“你如此待我,我就是为你死了,也能瞑目。”何英握着铃儿的手说:“就这么定了,我走了。”铃儿恋恋不舍地把何英送走。

话说铃儿自从与何举人分别,日夜思念,盼望何举人再来谈谈。这中间她也曾回娘家向父母哭诉,但当时社会男子可以休妻,女的只能从一而终。好女不嫁二夫嘛。铃儿的父亲虽然懦弱,但封建礼教观念很强,说什么女子要有在家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美德。还说什么嫁鸡属鸡,嫁狗属狗等等老调,气得铃儿痛哭一场。知道父亲只顾自己生活,那顾女儿的不幸!只得又回到王屠夫家中,终日苦闷。当她回想起何举人的柔情蜜意,心地良好的情景,爱慕何举人的心,越发不能排解。

一天,王屠夫外出收猪,金铃一个人在家无事,不由的又思念起何举人,心中万分惆怅。这时,邻居缪妈正好前来借根大针回去勾被单,看到金铃面带愁容,忙问.“娘子身体不舒服吗?”铃儿回说:“不啊!”缪妈笑说:“娘子不必瞒我,你心中一定有桩解不开的心事,请说我听,说不定能为你分愁解闷。”铃儿没办法,只好与缪妈直说了。缪妈两手一拍,扬声说:“啊呀,我背后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你嫁与王屠夫,好比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娘子,你放心,这事包在老婆子我身上了。”铃儿忙问:“妈妈有何好主意?”缪妈说:“我去找何举人来安慰你,两人也好商量商量。”铃儿拿出一点钱说:“就烦你了。”缪妈接过钱,奸笑着满口应允把何举人找来。这缪妈真的是同情铃儿的遭遇吗,不是,因她与王屠夫有私隙,巴不得王家出个丑事儿,才解恨。缪妈一连请了三次何举人,何举人都推托要攻读诗书,不能前去。直到第四次,缪妈对何举人道:“公子如再不去,铃儿就要自杀了,以免弄出人命来。”何举人这才答应,他对缪妈道:“等我打听一下王屠夫外出再去。”缪妈道:“王屠夫今早出远门去了,不必再打听了。举人道:“那你先去告诉铃儿,我晚上定去。”

当晚何举人走到南市街头,迎面来了一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商人王乃平。因过去相识,随即上前招呼道:“时候不早,举人为何夜行?”何举人扯谎回说:“欧阳三公子约我夜间诗会,走此经过。”王乃平不疑,相互拱手别去。等王乃平走远,何举人才来到肉铺门前,见内有灯光,知是铃儿等候,轻弹门板,铃儿就来开门,说道:“快请进。”铃儿关上门,挽住何举人的手说:“想死我了。”何举人说,“因大比之年将到,忙于研读文章,不能常来看你,望你不要怪我无情薄义。”铃儿听了,很是悲伤地说道:“多承公子怜我不幸遭遇,我怎能耽误你的功名前程,但我屈嫁王屠夫,造成大错,终日象困在樊笼里,何时才能飞出来哩!”何举人忙安慰道:“等我考取进士做了官,就有可能替王屠夫另行娶妻,就可将你解救出来,望你稍稍等待,切不要损伤身体。”铃儿笑道:“得公子这句话,我心稍安。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如愿呢?”何举人安慰了铃儿,起身告辞,铃儿握住何举人手道:“公子此去,不知还能再见吧?”说罢,泪下如雨,公子再三宽慰,依依而别。

陶金铃自公子走后,日日夜夜不忘公子的许诺。先是思念,但又不得经常与何举人见面;后又幻想与何举人双双拜堂成婚的美景,可又不知何日。真是思愁无法排解,终日悲苦万分。

王屠夫也因近来发现铃儿精神不振,愁眉苦脸,既不替他坐柜收钱,家务事也不料理,加之平常针线不上手,缝衣补裤,纳鞋做袜,全都求人,不由怒气交加,起初只是痛骂,后来就拳打脚踢。王屠夫性情粗暴说打就打,铃儿性情顺和抗拒不得,只好逆来顺受。在难以忍受的煎熬下,铃儿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大凡人要自寻短见之前,总是感到毫无生趣,非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轻生的。这时的铃儿,确实感到一点趣味也没有,活在世上更是痛苦。但想到就这样死去,既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也辜负了何举人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想来想去,最好不过是王屠夫得急病死去,唉,这怎么可能呢?

一天,王屠夫又外出买猪,铃儿独自在家满面愁容,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说来也巧,缪虔婆正好来看望铃儿,进了门见铃儿这个模样,就说:“我的美人儿,又在想念何举人吗?”铃儿苦着脸说:“妈妈别说了,我被王屠夫打得浑身是伤,何举人又不知何时来把我带去,唉!这日子没得过头,还是死了的好。”缪妈一听,忙说:“我的姑奶奶,你怎往这条绝路上想呢。”说到这里,缪妈又挑拨地说:“如果除了王屠夫不是没有人打骂你了吗?你不是可以不死了吗?”铃儿为难地说:“王屠夫身强力壮,我体弱无力,我怎能杀死他呢?”缪妈献计道:“你真糊涂,那教你明杀的,可先用酒将他灌醉,趁他睡熟,把他手脚捆起来,嘴里塞上棉絮,然后用大铁钉由耳门中钉入,死了以后,用棺材收殓起来埋掉,就没事了。”铃儿长叹了一口气道:“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只是我一人不敢下手,妈妈能相助吗?”缪妈一口答应,铃儿拿出十两银子给缪妈,算是酬劳。

这缪虔婆为什么要下这毒手呢?原来她生来好吃懒做,常来向王屠夫欠肉吃,次数多了,账越欠越多,王屠夫问她要钱,缪妈哪来钱还账,因此经常发生口角。古语说:相骂没好言,缪妈就把仇记在心里,等时候报复了。何况事成之后,又可拿到一大笔银子。

这天,王屠夫生意兴隆,一天就宰了三头肥猪,肉都卖完,赚了不少银钱,心里很是高兴。收铺以后,又见娘子办了鸡鱼等下酒的好菜款待自己,心里更是欢喜。他想,到底是夫妻无隔宿之仇,后悔不该动手打她,忙上前握住铃儿的手道:“娘子不要记我的仇恨,今天我们两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一顿。”铃儿顺从地陪着他吃酒,并殷勤地斟酒夹菜。王屠夫一时高兴,开怀畅饮,加上忙了一整天,又饿又困,半斤酒一下肚,直喝得酩酊大醉,竟伏在桌上打起呼来,铃儿扶他到房里,让他在床上躺下,然后铃儿开开门,放缪妈进来,准备动手。

话说铃儿用酒将王屠夫灌醉,扶到房里,开门让缪妈进来。当下两人用绳子打好活扣,捆住王屠夫的手脚,再用棉絮塞到嘴里,拿出铁钉,铃儿双手发抖,不忍心下手。缪妈说:“你这脓包,这样还能成事吗?让我来。”说罢,卷起褂袖,紧抓斧柄,叫铃儿扶住铁钉,对准耳门,手起斧落,将一根铁钉,钉入耳心。王屠夫猛觉骤烈疼痛,手脚被捆,只挣扎一下,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就被活活钉死。缪妈又用斧子将钉子补钉一下,使钉子不露在耳外,然后用布擦去耳淌出的血水,这才松了绳索,抬到铺上,盖上蒙脸纸,安排停当。铃儿又拿出二十两银子酬谢,并请缪妈代买棺材。缪妈也不推辞,落得大捞油水。临走时,关照铃儿假哭的词句,带叙出王屠夫是急病身死等话语,以免露出马脚来。

第二天一早,铃儿脱去鲜艳服装,头不梳,脸不洗,伏在铺旁,放声大哭,惊动了左右邻居,都赶来相问。铃儿见了邻居一面磕头,一面哭道:“他上半夜一阵心疼,倒在床上,就不省人事,口吐白沫,来不及医治就死了,丢下我一人,叫我怎么活啊。”诉罢又哭起来。一会儿,缪妈买来棺材,她一面帮铃儿料理丧事,一面对邻居们说:“众位高邻,她一个年轻女人,遭了这样大事,大家行行好,帮帮她的忙吧。”邻居中有个陆友三,是陆乡约的儿子,为人机灵奸滑、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平时见铃儿美貌,已几次勾引都被铃儿拒绝。今天大早,陆友三听说王屠夫死了,特跑来看看,一进门就听见铃儿的哭声,他听得出神,觉得比奏细乐还好听,忽然被人碰了下,才如梦初醒,忙上前抓住铃儿的手劝道:“小娘子不必悲伤,有我呢。”铃儿见是陆友三,忙将手抽回不予理睬。陆友三讨了个没趣,又不好翻脸,心里暗恨铃儿不识好歹。他想,王屠夫昨天还好好卖肉,怎么一夜就死了,值得怀疑。就装着和邻居们一同料理家务,注意察看。当缪妈叫铃儿跪在棺材头前,请四位邻居抬起王屠夫的尸体下棺材时,尸体的耳边血水外流,陆友三一见喊道:“放下,放下,让我看看。”上前揭去蒙面纸,用手指一摸耳门,见有铁钉,奸笑着说:“怪不到死的这么快,原来是美人儿做的好事。”接着脸一变:“人命关天,不许动。”说着转身跑回去报告他陆乡约的父亲。陆乡约听说死者耳里有钉,知是命案,不敢怠慢,立刻奔到县衙门禀报。

仪征县的夏县令听了陆乡约的禀告,知道出了命案,急忙带领差人、仵作来到南市王屠夫家。仵作仔细检验后填了尸格,呈报上来,夏县令接过一看:“验得手脚有绳捆痕印,耳内拔出铁钉一根,是谋害身死。”当下夏县令命将尸体收殓,带着人犯及邻居回衙候审。

这夏县令名有余,浙江湖州人。今日验尸时,看到铃儿姿容美貌,就料定其中必有奸情,有奸就有同谋之人,如同谋者是个有钱的人,那就可以“招财进宝”了。他随即升堂把陶金铃提到跪在堂下,夏县令先问了姓氏、年龄、籍贯后说:“本县看你不象是谋害亲夫的主凶,象你这样一个体弱的女子,能一个人杀害年轻力壮的屠夫吗?定是奸夫所为。你如能供出奸夫姓名,本县就治罪于他,如若隐瞒不供,本县也能查访出来,到那时,你就要受到严厉的处置。”可那铃儿在陆友三揭去盖在王屠夫脸上的蒙脸纸时,知道事已败露,就横下一条心,反正是死,绝不连累别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道:“我就是主犯,没有别人帮凶,请老爷按法办罪吧。”夏县令道:“先不问你奸夫是谁,暂让你下去细想。来人啊,将她带下去。”

铃儿带下去后,夏县令又传各邻居上堂,其中陆友三与缪妈也都在内。夏县令问道:“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她的奸夫是谁,只要如实说来就没有你们的事了。如果知情不报就一天结不了,你们也一天脱不了干系,大家明白了吗?”邻居们都低着头,没人开口。县令指着陆友三问道:“你可知道她的奸夫是谁?”陆友三忙回道:“这人命案是小人发现的,可她的奸夫,小人委实不知。”夏县令生气地说:“你们都不知,那是谁替她代买棺材?是谁帮她收殓尸体?”这一问,大家都看着缪妈。缪妈只好回道:“禀老爷,今日老妇还睡在床上,陶金铃就来说她丈夫病死,请我代买棺材,我因与她是紧邻,不好推托,就替她买了。”夏县令紧接着问“她能拜托着你买棺材,也能拜托你买铁钉了?”缪妈愣了一下回道:“这,这个没有。”夏县令见她说话支吾,就说:“你不晓得她买钉害人,才替她代买,本县并不怪罪于你。”缪妈不知老爷诈她,回道:“老爷真是明见,老妇要是知道她买钉害丈夫,打死我也不替她买了。”夏县令道:“你很老实,本县可以宽恕你。但你只承认替她买钉,她的奸夫你不说出来,还是脱不了牵连,要想放你出去万万不能。”缪妈心想,替他们隐瞒这是何苦呢,不如什么都说了,早点脱身才是。想到这里,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夏县令笑道:“本县早知道你晓得内情,念你没有知识,带下去听候发落。”又传令将陶金铃带上。夏县令说:“陶金铃,本县已查明奸夫是谁,但还是由你自己供认为好。”铃儿答道:“老爷既已查明,就将他拘来办罪,又何必问我。”夏县令喝道:“好个刁妇,现在问你,你认识举人何英吗?”铃儿一听暗暗惊讶,但立即辩解道:“何举人没有参与害死我丈夫,不能冤屈好人。”夏县令笑道:“好,本县暂不强迫你供认,等他自己供认了,再和你对质。”说到这里,传令将陶金铃与缪妈临时收监,其余人等,取保释放,初审到此为止。

夏县令回到后衙,坐下休息,心里很是得意,今天没有花多大力气就把这个命案弄清眉目。更想不到奸夫竟是举人何英。早知何英家道殷实,倒可大捞一笔。但一想何英是仪征有名的举人,他的亲朋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敲他一下恐怕也不容易。再一想到这个人命案,说大能叫他送命,说小也能放他脱身。凭我的手腕,何惧小小一个举人。俗话说一人不抵二人智,还是请师爷来商量商量吧!

一会,差人把师爷请到。这师爷姓单名斌,浙江余姚人,是夏县令的心腹。当下两人坐定,夏县令道:“实不相瞒,我想在何英这个案子上弄点银子来报效上司,又怕难得如愿,所以请你来帮我出出主意!”单斌沉呤了一下道:“在卑职看来,能否榨取油水,就看能否弄到何的供词,只要抓住把柄,就拿他的功名前程和他的身家性命来威胁他,就不怕他不就范了。不过,不宜公开庭讯,最好是面谈,用温言善语,骗他吐露真情。到那时,不用向他索取,他会自动将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来的。”夏县令连连点头道:“对!对。”单斌接着又说:“以后看他行贿多少,再作第二步打算。他献纳的数量如满足了你,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数量少或不献纳,那就拘来法办。那时,他的亲属也会用银子来赎他的。”夏县令称赞道:“你说得有道理。如你所说。敲他几千两银子是不成问题的了。”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两人的密议,万万没有想到被门外侍候茶水的差人丁华听得清清楚楚。原来这丁华是何家嫁出的丫环生的儿子,当初何老夫人为人慈善,因这丫环从小买来,服待自己多年,后来年过二十,不忍心误了她的年华,就办了桩妆嫁给一姓丁的人为妻,生下丁华。逢年过节丁华的妈妈,就好象回娘家一样来看望何老夫人,何老夫人也像接待女儿一样款待他们。丁华比何英大两岁,小时候常陪公子一同玩耍,适才听到两人定下的阴谋,他想起何家对他母子的恩情,暗地里要传信给何公子。

第二天大早,夏县令写了个请帖,命差人贾明请何举人到县衙议事。这仪征是个小县,城南城北,距离不远。南市王屠夫家出了命案,早已传遍全城。当何举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虽明知自己坦然,没成荀且之事,但心里还是暗暗吃惊。正在惊慌不定时,县衙差人送来夏县令的请帖。何英平时看不起奸猾的夏县令,因此很少交往。现在请他去,知道不是好事,本想不去,又恐露出自己心虚,不如落落大方去,也好见机行事。略微整理了下衣冠,跟差人走了。

夏县令迎进何英,落坐献茶,互相寒喧一阵、夏县令道:“本县终日忙于公事,没空登门求教,这些时孝廉公在家,钻研那些经典?”何英答道:“晚生在家,除补习经史之外,偶尔和三两同窗学友,互相吟诗作对。夏县令又问:“孝廉公还出门游逛游逛吗?”何英道:守孝在家,没有外游。”夏县令道:“南市出的命案,孝廉公知道吗?”何英道“并没有听悦。”夏县令佯装叹气道:“这个命案已牵涉到你,你还说不知,怎能叫人相信?”何举人不料县令开门见山提出此事,心里虽然暗自吃惊,但表面还很镇定,忙站起来问道,“父台大人,你刚才说什么命案和晚生有关?请说明白。”夏县令道:“南市王屠夫的妻子陶金玲,谋杀亲夫,昨天庭讯,她已供认和你私通,才杀害丈夫的,难道你真不知道吗?”何英忙道:“父台明见,晚生是诗礼传家,如今已中举,怎能与一个屠夫的妻子私通?”夏县令摇头道:“孝廉公你错了,本县到任后,就知道你文才出众,前程宽广,我为你着想,才请你当面叙谈。要不然,我用一张传票,将你拘传上堂,到那时本县就爱莫能助了。”一席诈诱言语,说得何英忐忑不安,为顾全自己的面子,对夏县令倒是很感激,因而躬身作揖道:“父台明鉴,宽恕晚生一时愚昧,不该留恋青梅竹马之情,而允诺对方将结百年之好。”接着便把与陶金玲的事儿怎么起,怎么落统通说了出来。“至于她害死丈夫的事我委实不知,务请父台详细查访才好。”

夏县令微笑:“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举人,难道不知道春秋战国时有句名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吗?现在这个命案已经牵涉到你,本县如不传你到庭,包庇你的过失,我就无法推托。但为你打算,如得要人犯改换口供,减少牵连,这就要稳住很多人的口舌,本衙门上上下下,不疏通打点怎行呢?”何英听到这里,已明白县令的意思,忙施礼道:“堂上之事,一切仰仗。我愿设法措办五百两银子送来,请父台代为打点,成全到底。”夏县令见说到正题,就装着很关心的说:“本县自然放在心上,只是要多费点周折罢了,你先回去筹款要紧。”何英连声说:“好,好。”说着起身告辞。

夏县令送走何英后,忙叫人请来单师爷,把适才与何英的谈话如实相告,并说未便单刀直入,当面要价。特请师爷来,到何家去一趟,务必叫他拿出巨款。单斌道:“不知大人要他奉献多少?”夏县令道:“你可把案情说得重一些,拿他的功名前程和身家性命来威胁他,还怕不值万儿八千两纹银?”又说:“像这样的案子,不捞一把,以后就机会难得了。事成之后……”两人就这样商量定了。

何英回到家中,正在愁烦,忽见差人丁华求见,丁华见了举人就将夏县令与单师爷两次密谈,定计敲诈的事一一转报。何英听后恨道:“原来这狗官心肠狠毒,当面假仁假义,暗地里却要陷害我,怪我错把他当做好人,幸亏你来通报,我将想法对付他。”说罢,一面酬谢丁华,一面叫人连夜分头去请欧阳三公子、唐大公子和昌公子。待三位公子先后来到,何英迎入内房,将自己当前的遭遇全盘托出,最后征求意见说:“是受威胁向他行贿?还是置之不理,到庭受审?我自己也拿不准,特请三位兄长前来指教!”欧阳三公子道:“如能照实判你与此命案无关,也不拘传你,还是行贿为上策,但不知狗官的欲望怎样?”何英道:“正因狗官贪欲太高,据丁华透露要八千至一万两纹银。唐大公子道:“照你所说,还是拒绝行贿的好,因为诬陷是站不住脚的,你可用事实反驳。他如用刑逼供,我们可以联络仪城绅耆父老,联袂上书抗议。谅狗官也不敢动你毫毛。”吕公子道:“等明天单师爷来后,再作决定,如要价不高,或一时措办不齐,我们绝不袖手旁观,定当设法帮助。”何英道:“等单斌来再议,恐怕就迟了。因为若不能满足夏县令的贪欲,马上就有被捕的可能。我想铃儿不是无情薄义的人,她不会陷害我。只要各位兄长撑我的腰,我决心出面受审。不过家母年事已高,受不了惊恐,还望各位经常前来照应!”三位公子道:“窗兄放心,你既决心受审,我们愿陪你上堂。如狗官用刑,我们就联合抗议。万一你受到监禁,我们上控,替你鸣冤。至于伯母我们自然会来宽慰她老人家的。”商量已定,唐、吕二人告辞,欧阳三公子因家在南市,就留宿在何家。何英又连夜写了两封书信,叫家人第二天大早分头到扬州、谢集去请杨尔坚与章炳炎两位举人,前来协助处理此事。

单师爷按照在上房议定的计谋来到英家,书房坐定,何英问道:“师爷光临,有何吩咐?”单斌笑说:“昨天公子已和夏县令当面叙谈,对王屠夫命案,已托他周旋。但当审讯时,不但本衙上下人人皆知,就连外人也知牵涉到何公子了。要得稳住多数人的嘴,确实不是容易的事。公子是明白人,总不会叫县令作难吧?”何英佯装不懂问道:“师爷今天的来意,请明白指教吧。”单斌道:“公子难道不知'钱能通神'的话吗?”他凑近一步说:“谋害屠夫一案,公子主谋的嫌疑很难推卸。公子怎能吝惜身外之财,而受身败名裂的祸事呢?”公子听到这里,不耐烦道:“住口,请转告贪官,快来逮我。去!去!”单斌满脸羞惭,狠狠地说道:“我好意而来,你这样无礼,不能后悔!”

单斌回衙,向夏县令禀报后,气得夏县令脸色发白,立即命差人快拿何英到案。又命准备升堂,带齐人犯听审。差人正要下去带人,夏县令道:“且慢,先将缪妈带上堂来。”带上缪妈,夏县令问道:“昨天你已供认为陶金铃四次去请何举人和她约会,又替她代买铁钉。这个命案,如果没有其他同谋之人,你是脱不了身的。”缪妈听县令的口气,分明是要我硬攀何英是这命案的同谋人,我如果不咬住他,就要追到我头上来,何不一口咬住何公子,这个罪嘛就请他包了。她当即回禀道:“小妇第四次去请何公子,他二人当晚约会是实,至于他们怎样商量谋害王屠夫,我虽不知道,但他二人共同托我代买铁钉,是真凭实据。”夏县令暗喜道:“他二人托你代买铁钉,你能作证吗?”缪妈答道:“能,是我亲身受托,亲手接钱,他们赖也赖不了”。夏县令道:“好,你能当面对质,本县才好开脱你。你先下去,听候传呼!”夏县令又将陶金铃带上堂来,问道:“你知道吗?谋害亲夫应是什么罪?”铃儿答道:“死罪。”又问:“你不怕死吗?”答道:“我在犯案之前,终日愁死,闷死。又受死者虐待。被折磨得要死,迟早是死,杀人偿命更该死。何怕之有?”夏县令道:“你如能供出有同谋的人,就可以不死,难道你不想死里求生吗?”铃儿道:“主意是我出的,人是我害死的,没有同谋,请老爷办我的罪吧。”夏县令叹道:“你替何英隐瞒,真是太呆啊。”铃儿道:“要说何公子是同谋人,实在是冤枉他,我不能昧着良心栽赖好人。”夏县令道:我已经访得证据,是你们两人同托别人买的铁钉,他还是主谋哩,到时他自己供认,看你有什么话说!”铃儿道:“他就是逼打成招,我还是说他不知情。”夏县令喝道:“好个刁妇,我倒要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先将她押下去!”

何英逐出单斌之后,约了三位好友,来到后堂,禀报母亲。说明县官敲诈陷害,幸有好友相助,谅不碍事,请母亲放心。三位公子说:“英兄才高望重,同年满天下,谅贪官不敢放肆。”何老夫人深明大义,知道儿子的人品,对三位公子道:“小儿出事,有你们协助,老身很是感激。”这时差人来拘,老夫人叫家人拿出十两银子,怕儿子受苦,赏给差人。差人得了银子,又见到三位公子在此,带的锁链也没有用,跟在何公子身后,来到县衙。这时听到传呼,就将公子带上。何英上堂,心里虽然气恨,但还是上前施礼,称:“父台在上,晚生参见。”夏县令道:“孝廉公子投案啦?你怎么与人私通又谋杀王屠夫?”何英一听怒道:“你这贪官,公开索取贿赂,你也知罪吗?”夏县令一拍惊堂喝道:“先不问你同谋害命的罪,单就顶撞本官,先革去你的功名再说,来人哪!将他衣冠剥下。”差人当堂脱去何英的衣冠。夏县令接着道:“何英,快将密谋害死王屠夫之事,从实招来,以免用刑。”公子道:“我光明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不象你阴谋陷害,敲诈勒索,做出不可告人的勾当,如不揭穿,我恨难平。”夏县令火冒三丈道:“可恶狂徒,胆敢拒不招认,反诬陷本官,看来不动刑法你是不招的了。来人哪!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差人正要上前执刑,此时唐、欧、吕三位公子及仪城绅耆,一齐上堂说道:“且慢,清官折狱,清如水,明如镜,细心察访,测证考据。如不洞察是非,单凭指陷,严刑逼供,晚生等不能缄默不言。”夏县令见是一班举贡名流阻止用刑,所说又有理,难以反驳,只得强辩道:“你们不能同情友好,包庇奸人。”唐公子怒道:“包庇奸人,有何确据?何英是否就是奸人,怎能用刑逼他?”夏县令只得向诸公子道:“诸君且退,本县就是不用刑,也能理清此案。”于是传缪妈上堂。这时缪妈在县令暗示之下,一口咬定,说她第四次请何英来约会时,何、陶共同托她买钉,可作铁证。何英怒道:“你诬陷好人,天理难容。”铃儿忍不住插口道:“何英第四次来是为了断约,那时我还没有害夫之意,怎能说他是同谋,缪妈买钉是我一人所托。”夏县令喝道:“谁叫你插嘴,公堂之上,怎能容你胡闹,将她押下去!”此时夏县令见铃儿出面辩解,恐怕不好收场,忙逐出铃儿,命缪妈画了押,然后指着何英道“你说缪妈诬陷你,你说你没有害死王屠夫,你都提不出证据来,足见缪妈所供是实。今将你暂时收监,等查访核实,再为上报。”说罢拂袖退堂。

夏县令第二次审讯退堂后,回到上房,就着差人把单师爷请来。单斌一到,夏县令皱着眉头说:“今天庭讯,何英小子拒不认罪,反驳本官,我已势成骑虎,非重办何英不可,如不治他死罪,他会反咬一口。”夏县令叹了口气,接着说:“怎奈他不肯供认同谋,怎能定他死罪呢?”单斌道:“有缪妈证实他二人通奸,又共同托买铁钉,何英自己虽不认供,就以证人供词做依据,定他同谋之罪结案,申详上报。上司如不反驳,责任在上司,上司如果反驳,就以他既提不出没有通奸的证明,又提不出没有买铁钉的证明,我们是可以推卸责任的。”“夏县令听了点头道:“现在只好这样办了。”两人议定,以何英与陶金铃因奸同谋杀害亲夫各拟定死罪,呈文上报,不提。

再说唐、欧、吕三位公子,见何英已被收监,想要抗议,夏县令已退堂,只好替何公子安排铺监,一面共议营救办法。这时,杨尔监与章炳炎两位举人,接信后赶到仪征,五人联名上控夏县令,将禀帖分投江苏藩台、抚台、臬台、道台各衙门。

江苏臬台衙门,先后接到仪征县申详谋杀亲夫一案的文卷,又接到仪扬两县举贡诸生联名的禀帖,参阅后,很有抵触。臬台亲自向抚台陈公禹谟商讨,认为有必要调阅仪征县初审的原供词,另外要查访联名禀帖所控是否确切之后,再作定案批复。因此,案子就暂悬未决。

一天,乾隆皇帝得礼部奏章:王天官在原藉高邮病故,为笃念功臣,请派一大臣去主持御祭。忽然想起刑部侍郎兼左都御史朱宏业,这才传旨召见道:“朕为王天官病故,很为哀感,你是天官门生,想派你前去代朕御祭,顺便巡察苏浙,访恤民情。”朱御史跪拜道:“陛下圣恩高厚,封功恤民,微臣体会圣意,遵旨行事。”当下,乾隆亲笔写下御旨,命朱宏业为钦差大臣,代主御祭,巡视苏浙,并钦赐“如朕亲临”金牌一面,尚方宝剑一柄。朱公奉旨南行,路上从不惊州扰县,直赴高邮。扬州知府、高邮知州早得邸报,躬迎钦差,跪请圣安,然后接驾到天官府。朱察院宣读圣旨后,将御赐祭品,陈列府堂,主持御祭,宣读祭文,并在天官墓前,勒石树碑,表彰功绩,王天官家属跪谢圣恩。

再说扬州孝廉杨尔坚,自得何英书信,当即赶到仪征,章炳炎孝廉已先到,可何英已被收监。虽与唐、欧、吕三位公子联名上控,以图营救,但因案悬未决,正当焦愁之时,得到钦差大人到高邮天官府代主御祭的消息,立即会同仪、扬、高,宝等地的同科举人,请求扬州府尹、高邮知州引见,拜谒钦差,陈诉仪征县令因勒索巨款未逞,诬陷举人何英,定罪收监的经过,替何英鸣屈求伸。原来钦差朱公,是翰林出身,很爱文才,今见许多举子联名陈情,心想何英能得到如此多的人同情,必有冤屈,立即收了禀帖道:“本察院奉旨代主御祭,也视察苏浙,案子出在辖境之内,我怎能不问,等我巡视金陵时,调案审阅,或亲去审讯,秉公处理,你们稍等两天好了。”诸孝廉道:“晚生等自当遵命。”

钦差大人朱宏业,在高邮代主御祭后,离开高邮,来到南京。江苏巡抚陈禹谟早安排好馆驿,然后率领大小官员,向钦差恭请圣安后,送到驿馆休息,晚上设宴。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藩、抚、臬、道各官员相陪。席间,各官员纷纷颂扬皇恩浩荡,钦差辛劳等奉承话,朱公询问当地年成丰歉,民情疾苦等例行公事,随后提起在高邮时,有仪、扬等地的举子,替何英代鸣不平的事,问臬台衙门是怎样结案的?臬台徐某,将案悬未决的经过向朱察院回报,并说:“大人刚到,未及请示,今蒙提问,请求明示,以便批结。”朱公道:“本院奉旨巡视苏浙,体察民情,贵衙既然没有批结,我愿亲自审结这个命案。”各官称谢道:“大人爱民如子,不辞辛劳,亲自问案,使人钦佩!”席散后,各官告退,臬台送来了仪征县申详的文卷和当地举子的联名禀帖。朱公独坐灯下,静心细看,感觉到文卷和联禀大有出入。英、铃二人因奸谋杀已有人证,说何英没有参与,又提不出反证,好象英、铃二人订的攻守同盟;但何英毕竟是个举人,怎会做出这等蠢事?案发后怎能博得多数人的同情?还反控县令贪赃索贿?这里面疑点不少,案情复杂。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有亲到仪征查访的必要。朱公想定主意,第二天挂出了免见牌,改装打扮,带一名侍卫暗地出馆,乘船过江,进行私访。

朱察院到仪征后,住进客店,就向客店老板打听,县里有哪位正直的绅士?店老板说:“本城有个姓孙的,曾做过扬州典史,现在退职在家,为人很正派。”朱公打听到孙典史的住址后,立即到孙家拜访。进门以后,朱公拿出“如朕亲临”的金牌,孙典史一见知道钦差大人驾到,慌忙跪拜,口称:“小人不知,务望恕罪。”朱公阻止道:“不必惊慌,本官前来私访,不要声扬出去。”典史遵命,关上大门,引到后堂落坐。朱公先问:“贵县的县令,是否清廉?”孙典史道:“夏县很精明,虽贪赃而不流露外表。”朱公又问:“贵县举人何英为人怎样?”典史答道:“何举人是仪征出名才子,很少和外人交往。却不料怎么和王屠夫的妻子私通,发生命案,现在被拘禁起来了。”朱公又问:“命案发生后,为何有人替他鸣屈?”孙答:“主犯陶金铃自认是谋杀的主犯,没有别人唆使,何举人毫不知情。”朱公道:“正因她所说叫人难以相信,其中必有曲折。为弄清真相,本院特来私访。但要得真情,必须面访陶金铃不可。不过,我亲去探监,怕她不肯把奸情陈诉,最好有位妇道去探听才好,不知尊夫人能胜此任吗?”孙典史马上和妻子商量,夫人姜氏一口应允下来。

仪征县的女监,阴森森的,陶金铃戴着脚镣坐在里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狱卒监视着她。自从陶金铃收监以来,没人替她铺监打点,也没人来送牢饭,终日以泪洗面。这天,她正愁闷得昏昏沉沉,忽然老狱卒打开监门,进来一位老妇人,笑吟吟地向她说:“你是陶金铃吧?我是孙典史的家眷,特来告诉你一件喜事。”铃儿道,“孙妈妈,我是快死的人,还有什么喜事?”姜氏道:“听说朱察院为你的案子,到仪征来私访了。我家典史昨蒙召见,钦差大人说你不是主要凶手,要免你死罪,这不是喜事吗?”铃儿道:“我谋害亲夫的罪,怎能免死?”姜氏道:“据说钦差大人很英明,知道你是个软弱女子,不敢动手杀害丈夫的,他叫我问你怎么知道用这种法子害人的?”铃儿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可她忽然拉住姜氏道:“孙妈妈,这办法是我自己想的,也是我一人动手害的,没有别人教我帮我。”姜氏又问道:“你能把你与何英的关系告诉我吗?”铃儿道:“蒙孙妈来看望我,比我亲妈妈还要好,自然可以告诉你的。”当下,就把儿时和眼前发生的事全部说出来。姜氏听了,道:“何举人对你这样好,你谋害丈夫,也不该瞒着他吧?”铃儿道:“不,不,他不知道。”姜氏道:“莫非你不忍心拖累何举人吧?”铃儿道:“何公子确实不知情,我不能昧心冤屈他。真正知情的人,我都不愿拖累,何况不知情的何公子呢?”姜氏道:“真正知情的人是谁呢?”铃儿道:“孙妈妈!我恨不得马上就死,请你不必再问了。”姜氏见铃儿这样坚决,只好退出女监。

察院朱宏业得到孙典史夫人姜氏探监的回报,心里沉思:英、铃二人的关系是互订婚约,并未通奸。是真是假,并未探明;何英是否真不知情,仍是疑点。还有“连真正知情的人也不愿拖累”,这是何故?又是何人?为弄清这些疑问,决定亲去探监。仍叫孙典史夫人带路,自己装做察院的侍卫,由牢头引到女监,一见铃儿就上前宽慰她道:“孙典史夫人和你谈的话,已转告察院大人,我又奉命要你把同谋之人和帮你行凶之人说出来,以便减轻你的罪行。”铃儿得知来人是钦差的侍卫,并不害怕,施礼回答:“我把一切真实情况,已向典史夫人陈说了,怎又劳大人再来面问呢?”朱公道:“察院大人听说你自愿顶罪,不想拖累别人,连知道谋杀案情的人也不愿拖累,这就不对了。你可知道何英已被定成死罪。”铃儿道:“我怎不知道?但我不拖累他,我良心无愧。”朱公道:“你俩既然互爱,他又没有参与谋杀,你为什么不替他提出反证,又不把真正参与谋杀的人交出来,让不是同谋的人,和你同死,却让真正同谋的人,逍遥法外,你这是什么良心无愧呢?”铃儿一听,心头一怔:“这……”朱公道:“今天我奉命专来查访,为何不对我实说呢?只有如实说明,才能让无辜的人,不受牵连,真正凶犯,法网难逃。”铃儿经朱公这一点拨,心明眼亮,通的一声,跪下禀道:“老爷容禀:谋杀丈夫是我和缪妈商议后,我托她代买铁钉的,何公子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密谋。”朱公问道:“有何依据呢?”铃儿道:“王屠夫每月要外出三次购买肥猪,每次来回要三四天,请缪妈三次去请何公子,是在六月的后十天外出时去请的,请了三次,公子都没来。到七月的前十天外出时,第四次去请,何公子才答应。他还告诉我,来时走到南市路口,遇到王乃平,险些不敢前来。直到二十天以后,也就是七月底,因受王屠夫打骂,不能忍受时,才和缪妈密谋的。何公子以后又没来过,怎会同谋?怎会同托买钉?一查日期,老爷就会明白了。'朱公点头道:“这就是了。但你与缪妈怎样密谋?怎样行凶?你又为什么不想拖累她呢?”铃儿道:“是她提出除了王屠夫,让我不受折磨,又帮助我下手害人,这都是为我好。我如拖累她,还能算有良心的人吗?”朱公道:“这就不对了。你原本没有谋害丈夫的意思,是她提醒你的,你不知怎么害法,是她提出用酒灌醉,用钉钉耳门的办法。不帮你下手,王屠夫也害不死,你也不会犯死罪。特别可恨的是,案情暴露以后,她还诬陷何英,来代替她的罪责,这样的坏人,你还包庇她,你这是用什么良心?”这一番话,使铃儿的心豁然开朗,忙跪下磕头道:“犯妇糊涂,求老爷宽恕,只要何公子不受牵连,解除冤屈,犯妇虽死也瞑目了。”朱公点头称赞道:“你的本心是好的,察院大人亲自理结这个命案,定能分清是非,你安心听候发落吧!”说罢,起身出了女监。

朱察院亲自探监回来后,又查明王屠夫每月外出买猪的实情;弄清何英在南市确与王乃平相遇,以及何英第四次应邀离发案时间相隔二十多天等等细节。到此整个命案眉目清楚,便带了亲随回到南京。

第二天召来徐臬台,商定会审结案事宜。这天,仪征县衙大堂上,正中坐的朱察院,左是徐臬台,右是夏县令。文案孔目,也都入席,侍卫执事,排列两旁。喊了堂威,朱察院丢下签牌,命先提主犯陶金铃。铃儿跪下,偷眼看到当中那位正是探监的“侍卫”老爷,心中更有数了。朱公问道:“你为何要谋害亲夫?快从实招来!”铃儿就把监里对朱公说的话,重复一遍。当说到缪妈,原先与我丈夫有私仇,一为报复,二为贪图钱财,点拨我杀害王屠夫时,夏县令忍不住插口道:“何英已供认,你二人交颈互吻,想做长久夫妻,又共商杀害王屠夫,如今否认通奸,反诬陷缪妈,这不是胡说吗?”这时,铃儿心里已不害怕,当堂陈述事实。夏县令还想反驳,徐臬台阻止道:“等传讯缪妈再说,让朱大人继续问下去。”夏县令只好不吭声了。朱公又问:“陶金铃,在初审时,你为何不供出缪妈呢?”铃儿又将原以为缪妈是帮助自己,不忍心拖她下水的原委说了一遍。到此,朱公道:“你画个供,听候发落吧!”铃儿画了个“十”字,由差人带下堂去。

朱公丢下第二根签牌,命提缪妈。差人将缪妈押上堂,一声堂威,吓得她瘫在地上,不敢抬头。朱公严肃地问道:“是你替陶金铃代买棺材和铁钉吗?”缪妈答道:“是。”朱公问:“是谁叫你代买的?”缪妈道:“棺材是陶金铃托我买的,铁钉是何举人和陶金铃一同托我买的。”朱公又问:“铁钉是哪天买的?”缪妈答:“是七月二十九日。”朱公又问:“你四次去请何英,日期都记得吗?”缪妈不明白问日期的意思,想了一下回说:“前三次是王屠夫外出买猪,也就是六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第四次也是王屠夫不在家,我是七月初八日去请的。”朱公进一步问:“你记得准吗?缪妈答:“王屠夫外出买猪每月三次,所以好记。”朱公又问,“以后你又去请过吗?”缪妈答:“没有。”又问,“何举人以后来过吗?”缪妈答:“没有看见。”这时,朱公厉声喝道,“你怎么说他在七月二十九日托你代买铁钉呢!”这一问,惊得缪妈头皮发麻,嘴里支吾说:“这,这……”朱察院将惊堂木一拍说:“大胆虔婆,何英在七月初八被你请来时,路上遇见王乃平可以作证。你说他托你代买铁钉,完全是你诬栽,还不从实招来!”缪妈见无法抵赖,只得将如何挑拨、出计、帮凶等等阴谋一一招了出来。朱公命他画了供,由差人带下。

朱察院审讯元凶缪虔婆的罪恶事实后,夏县令正感到难堪时,当中公案上又丢下第三根签牌,命差人带上何英,何英到堂,朱公一看,相貌端庄,书生气派,于是问道:“你是举人何英吗?”何答:“学生正是何英。”朱公又问:“你既是世家子弟,高中经魁,为何寻花问柳,结识屠夫之妻,快从实讲来。”何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但他矢口否认通奸,只因行为失检,早在初审之前,已面向本县父台认错。无奈夏县令勒索不遂,竟诬陷我谋害屠夫重罪,置我于死地。朱公用目光扫了一下夏县令,然后问道:“何英,你说夏县令勒索、陷害,有何证据?”何英说夏县令的内差丁华可以作证。朱公立即传丁华上堂。丁华见钦差主审,夏县令虽参与会审,已面色惨白,也就放胆直说。朱公脸色一沉,对夏县令说:“贵县令有何话说?”夏县令忙下座施礼道:“下官认罪。”

稍息,朱察院当即宣读判词:

“审得王屠夫被杀身死一案……

缪氏蛇蝎为心,豺狼成性。借陶金铃不堪丈夫凌虐、意图轻生之机,遂一已牟利泄恨之私,策划阴谋。既代买凶器,又执斧凶杀,实属罪魁祸首。案发后诬陷他人,推卸罪责。按律处以斩立决。

陶金铃重逢童友,自叹红颜薄命,采凤随鸦,愈觉往日情丝难断,加以屠夫鞭笞难忍,遂萌轻身之念,使缪氏得以趁机挑拨,以致身陷法网。案发后自甘伏诛,具见悔祸之心尚诚。按律处以终生监禁。

何英偶遇童友,叙旧缠绵,幸能悬崖勒马,未越轨范。究以行为失检,致被诬陷,险遭杀身之祸。幸赖诸生联禀,真相得白。应予恢复功名,立即开释。

知县夏有余居心不正,渎职营私,纵元凶不究,以敲诈未遂,竟株连无辜。着即削职为民。姑念尚能当堂认罪,免予深究。仍宜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此判。”

“金铃案”至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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