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陈恒礼:诱惑
石板街系列
陈恒礼
供销社澡堂提供给客人们洗澡的地方,六七间屋长的通道,四周是窄窄的一溜小木床,也算不上是小木床,只是支起来的木板,上面铺一张蒲草编的帘子,帘子上再铺一张芦苇编的小席片,不足一米宽,像现在的按摩床,就这么简单。而在这能够脱衣服的通道中间,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火炉子,烧的热哄哄的,上放的铁锅一直冒着白色的热气。这是留给服务人员为顾客打热毛巾把子的。顾客洗好澡,从浴池里上来,直对面的就是这个火炉子,工作人员吕鱼鱼是专职服务洗澡人的,他会立即拿过来一条更好更干净的毛巾,在热水锅里拧一把,拧得干爽了,殷勤地为上来的顾客擦去水珠,不论是谁,都要这么做。客人到了他脱衣服的小床上休息,他还要递上第二次热毛巾,供他擦汗。当然,如果是熟人,亲友,领导,他还会递上第三次热毛巾,否则,送两次也就够了。这只火炉,等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浴室主持人褚天刁就会把那只烧热水用的锅,换下来,上他炒菜用的锅,开始准备晚饭,准备喝酒。这时候,老爷会出现,会帮助一块儿做菜,如果缺了葱姜,老爷会说,我去家拿去。老爷知道,集日的晚上,褚天刁这顿饭是少不了的,比平时要丰盛一些,老爷爱凑这个热闹,当然,他也不会是去白凑热闹的。他会用自家的泥沙锅,支起两块砖头,在里面烧闷一个菜,或白菜豆腐,或白菜羊汤,总之,他做的精心精意,把所有的智慧全放在这个泥砂锅里面。做好之后,他要品尝一下,也叫奶奶名为品尝实际上叫她先吃一点,然后,他会把这只泥沙锅,也叫沙瓢的东西,端到澡堂里,放在火炉边上保温,等待着与褚天刁共进晚餐。这时屋里坐着许多闲聊的熟人,会有人说三爷呀,做的什么好吃的,这么香。老爷说,没什么好吃的,炖的白菜羊肺汤,等褚天刁一块吃的。人们非常理解,这褚天刁光腚棒子一个,做的菜当然也不是行家里手,顶多也就是放点油盐酱醋,做熟了吃的水平。而老爷就不是的了。
在这些集日里,我们会看到一个叫小全的人也在这里。小全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他长得矮瘦,似乎腿脚有点儿不方便。他是二十里外的人,每到集日,会到石板街澡堂来混口饭吃。他混饭吃的方式很特别,似乎还保留着某种自尊的品质。他身上装着大红旗或大前门香烟,一支烟的价值当时在一分钱左右。他的眼光很敏锐,看到洗澡人上来的神态,就会知道他应该有什么样的身份。当这位洗澡人怡然自得准备喝茶休息时,他会弓腰上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香烟,并点上火。不认识他的人以为是对自己格外的尊重,客气一下就刁在了嘴上。这不明就里者临离开时,拍拍腿要走,还不忘给小全打个招呼。这就不行了,小全会跟着他,什么也不说。这个人就感到很纳闷。于是,褚天刁就会说,你得给小全几毛钱,让他有口饭吃。这个人才恍然大悟,这小全的一个恭敬,不是白恭敬你的,你得付出代价。在众人眼前,这个人不会对小全说我又没问他要烟,是你主动给我的这样的话,乖乖的掏钱走人。这是当爷做主的面子。更多的时候,都是记得小全的顾客,时间长了,混的熟了,知道小全的潜规则,来洗澡时有这个准备,抽了小全的烟,不用小全张口,钱就给了,出手也不是一分两分的事,起码要增加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这小全对给多给少,从不多言,这叫义气讲究。小德礼那时就想,这人真的聪明,还会有这种招数。而现在想,他的做法,有点和老爷差不多。老爷做一个菜端来,可以品尝到褚天刁好几个菜。如果他不端来,他只有品尝自己做的一个菜。
褚天刁善饮,而老爷不行,小全当然也不行,但他们会多少陪褚天刁一下,助他些酒兴。褚天刁会客气的让所有熟识的人都来品尝一下,但所有熟识的人,没有一个人上来陪酒的,他们在恭维他之后,自顾自的闲啦话了。褚天刁也不再去让,和老爷、小全也在说着街上的传闻和他自己的光荣历史,喝他的酒。
不过,也有例外。澡堂子的后面,住着骚绵羊一家。骚绵羊又叫大裤裆,他媳妇叫大风箱的,就不是太客气的人了。大风箱对食物当然也有自己的爱好。那个时候还不兴女人进澡堂里洗澡,但整个冬天,女人又忍不住想像男人那样去澡堂里洗澡。怎么办呢?这大风箱就开了历史先河。她会在澡堂晚上收摊子顾客差不多全上来的时候,掌握准时机来到澡堂里。男人们惊呼,池子里还有人没上来,你怎么就进来了?大风箱说,他上来了也不是没见过!不就是一条黄瓜两个杏吗?没上来叫他快点上来,老娘要洗个剩澡。她还说,什么男女都一样?一点也不一样,凭什么给你们男人烧澡堂子,不给女人烧?这男人还不都是女人养的。大家就一阵哄笑,知道和她缠不清。这大风箱就说,死老猪(褚天刁),做什么好菜,我尝尝。也不等褚天刁让她,她拿起筷子捡好吃的叼起来就往嘴里放。褚天刁说,吃菜喝酒可以,洗澡不可以,你洗完了下个集别人还怎么洗?大风箱说女人下贱啊,女人脏啊,怎么女人洗过了你就不能洗了?死老猪你一辈子沾过女人没有?没有女人你想死了没有?这褚天刁被这大风箱一挑逗,趁着酒性又来了兴致,他追过去,抱住大风箱说,让我来尝尝你这个大风箱,让你知道我想是没想。褚天刁只能做到这个份上,大风箱会喊,死老猪你疯了!也就挣脱了搂抱,一头扎进池子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了。她男人大裤裆在旁边看了,只是嘿嘿地笑。等大风箱出来时,头发湿漉漉的,还提着几件湿衣服,她已经借机洗完澡了,还顺带洗好了衣服。后来,在她的带动下,周边女邻居逐渐可以借机洗一次,再后来,来洗的人越来越多,褚天刁招架不住,就给领导请求,每十天开一次女澡堂子,追根寻源,石板街开女澡堂子,开天辟地历史第一功,该是大风箱的敢为人先的精神。但却没有人把这功劳记在她的头上。想想有些创意,就是大风箱这样的人开了先河的。
老爷关于食物的迷恋也传给了小德礼,起码影响了他。当他和褚天刁、小全一起品味食物的时候,他肚子里就起了反应,但他无法压制住它的渴望。结果就回家偷老爷的花生吃。但这毕竟过不了馋瘾。他想找机会要优待他的胃一下。
这是个初夏的天,风很宜人。老爷奶奶都不在家,他们去了哪儿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弄点什么吃呢?这大概是老爷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现在的问题是,吃什么呢?他想到了树菇。前不久,在玩耍时,看到了学校操场边上的杨柳树上,长了许多树蘑菇,大人说这东西可以吃,奶奶说有的不能吃。可她没有告诉他哪一种不能吃。能吃不能吃也得吃,不会这么巧一下害死我吧?
奶奶下地干活,不在家时,老爷会偷偷地做饭吃。也不是什么好饭,抓一把米,烧一点稀饭,他吃完一碗了,又加了一点水再烧开,这就是给奶奶留着的了。奶奶清楚这一点,她没有任何怨言,仿佛老爷吃了就是她吃了。可小德礼总感到别扭,这对奶奶不公平,也不仁道。难道在灾难临头时都会先顾自己。虽然他小时候是这么想的,却自觉不自觉的去模仿着了。
小德礼家东不远处就是石板街中学的门前大操场,中学向东就是农业中学,后来的某一天,农业中学突然用柴油机发出电来,学校一片通亮,全街上的人一起仰望,惊呼这一片灿烂。中学操场边的一条土路,直通农业中学,两边载着的柳树,长的很齐整,小德礼早先发现蘑菇长在树上,就是在这儿发现的。他决定到那里去找蘑菇。
小德礼一棵树一棵树地瞅,才下过雨,地上滑滑的,树上湿湿的。学校操场上没有人,田野里也只有远处可以看到二三个人影。果然,他就在一棵柳树上发现了白白的蘑菇,欣喜若狂蹭蹭地爬上了树。你得承认他上树的技能是不错的。踩在树杆的半腰上,采下了那些蘑菇,然后下得树来,把蘑菇装进衣兜里,悄悄地回到家里,但光有这个,也不能用水蒸着吃啊。
他想起来曾经看到过家里上供的破书桌里有一只铜铃,就是可以拴在狗脖子上驴脖子上的那种铜铃,抓在手心里完全握得了的。小德礼几乎把整个脑袋伸进了书桌的肚子里,终于找到了那只小铜铃,心里一阵狂喜,捂在兜里,向供销社的收购门市跑去。收购门市的老胖,油亮亮笑佛似的脸,反过来掉过去地看着那只铜铃,说给你五毛钱。五毛钱,多大的数字啊,小德礼说行,卖了。现在想那东西也许是个文物,但怎么会挡住食物对他诱惑大呢?
小德礼拿了老胖这个真正的吃家开的票据,领到了五毛钱,就奔向卖羊肉的摊子,那里有卖羊油的,羊肉绝对是不敢买的,怕被家里人发现了行迹。他买了一毛钱的一小块羊油,回到家里煮那些树蘑菇,不能炒,只能煮,煮出了白白的汤,满满的一大碗,鲜美无比,小德礼一口气就喝得完全彻底。这种美味,在他的身上一直挥发到今天。
陈恒礼,男,江苏睢宁人,当过农民,做过工人,下过塞北,闯过关东,编过县报副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开始在江苏儿童、新华日报、美文、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雨花、青春、飞天、滇池、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公开发表,有《气象》、《湛蓝的泥音》、《好人九歌》、《中国淘宝第一村》等六种行世。曾获首市全国“当代农民”小说征文大赛入选奖第一名,全国报纸副刊、华东报纸副刊、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奖二、三等奖和优秀奖、编辑奖;获《海外文摘》文学奖、都市晨报图书奖等奖次十余次,《中国淘宝第一村》列江苏人民出版2015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并获浩然文学奖。目前工作在睢宁县文化馆,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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