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踽踽独行 | 就读这篇

踽踽独行
燕归来
像好多人一样,她坐在阳台上看着我的画,还有我的生平。
是的,我至今也没有被完全理解。
我出生的时候,哥哥刚刚死去一年,他的祭日,我的生日,我不知道我是他,还是我。
不过我还是健康地成长了,这使我勇敢的母亲和毕生都对主虔诚的父亲感到欣慰。
紧接着,我的弟弟和我的三个妹妹都来了,这来自于神对我们的眷顾,我们感恩不已。
我会经常跑进麦田和松树林,风吹过的时候,我就停下来,仰面躺在地上,麦穗整齐而有序地摆动着,像在教堂里集体唱着赞歌那样庄严。我也会在树下拾大片的叶子,或者抖落一片一片的松针,树林里不同的叶子经常令我好奇,我很难说我更喜欢哪一种形状的叶子,它们就像一个王国,而,我要做那里的国王。
她笑了笑,看向窗外,那目光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一望无际的麦田,她应该也会奔跑,但一定跑不过我,如果我和她追逐的话。
安静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们说美国发生战争了,父亲每次在晚餐前都祈祷世界和平,而对于我们来说,生活依然无恙,毕竟这是荷兰。
但我要离开这里,这令我沮丧,我爱着这里的每一棵树,还有夜晚头顶的每一颗星星。可父亲还是送我去了另一个小镇的寄宿学校,我不喜欢,因为没有自由,我的红头发经常被人嘲笑,虽然我觉得它们热烈无比。
我沉默,接近自闭,我看一些自己喜欢的书,虽然经常被老师制止。无论如何,我还是没能喜欢上这里,两年后,我离开,又在蒂尔堡上了一年多的中学。
在一个初春的早上,我看到太阳很大很大,放射着神秘的光,那种颜色使我目眩,远远的,它似乎在朝我靠近,我感到一种被呼唤的力量。
收拾了行李,我离开了学校。
这就是我人生所仅有的学习生涯,我不是个学院派的画家,我是个朝着太阳走去的流浪者。
她笑了笑,带着点调皮,是的,她理解了我这样一个学习不好的家伙,其实不是一个坏孩子,甚至我当时有着真正崇高的理想。
她在我的一幅画上停下目光,《打开的圣经》,是的,她看得很准确,那是我32岁时画的,那时我无比悲伤与沉痛。
我放弃了古皮公司美好的前程,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牧师,这是我愿意为之竭尽全力,付出生命的事情,我希望能够帮助到他人,而这也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我全心全力地进行阿姆斯特丹神学专业的考试,但结果并不如我所愿,我每夜诵读着《圣经》,我的心是虔诚的,并且日益坚定。
我来到布鲁塞尔一所神学院,希望通过三个月的学习,可以获得为穷人传道的资格,他们又一次地拒绝了我。
不,我会向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我自费来到比利时和法国边境的一个矿区,独自传道,我不是疯了,我只是热烈地信奉着神赋予我的使命。
终于,他们给了我临时传道士职位,我有六个月的时间公开讲解,并帮助他人。
我以为我的画可以表达我全部的心情,我以为我所有念出的福音可以减少他们的痛苦。
然而,我错了,矿难死亡了大量的人,那些黑暗下的脸孔呈现出一种我无法寻找的疼痛的色彩。
我把食物,衣服,毯子,还有我的屋子,甚至我的水杯,都给了需要的人。这里就像有一团黑云压抑着所有的人,他们卑微地生活着,但不管怎样,他们在灾难面前仍心怀感恩。
可,我却对上帝发出了质疑。
神学院对我这种做法表示不可理解,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理解!我不知道牧师是要替上帝来宣读祝福,还是要替上帝来解除痛苦!
我不再被继续聘用。
但我依然留在这里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日子,那些黑暗和黎明,我踱步于空旷的田野,我在凛冽的寒风中听着冬的呼啸,我画下一张一张坚硬的石头,狂舞的草,和那些粗糙却闪着光的面孔。
是的,我的信仰变成了眼前更能触及的东西,那就是绘画,一切的情感,祝福,坚毅,和想往,都在画里。
我的焦躁也成为一种热情。
但紧接着是一种悲痛,父亲,他永远无法理解,我有多么爱他。
他散步在我曾无数次去过的田野,树林,不知他是否听到过我曾经的呼喊,归来后,他悄然而逝。
我极度悲痛,沉默而泪落纸中,无法言语。
她闭上眼睛,我知道我画中左拉的那本书给了她一种深思,熄灭的蜡烛是我对父亲的怀念,我第一次用到黄色,闪着一点沉郁的光,我有怀疑与执着。
她在心里告诉我,她紧紧地闭上眼睛,看到了一片黄色覆盖而来,带着绿,甚至有紫,在暗中走来。
是的,我想要剥离那种黑暗,那就是我生命的追求,没有人敢于面对灵魂,因为那里充满了孤独。
我去了巴黎,那里有一群光的气息。
莫奈,毕沙罗,德加,修拉,雷诺阿,西涅克……我受到深深影响,而最重要的是我认识了保罗·高更。
铃鼓咖啡馆里,我们喝着一杯杯的苦艾酒,一切的气息都引领着另一种文明,世界的变化在巴黎显得紧张而浪漫。
我画了许多的画,印象派确实让我涂抹了快乐的印象。
我虽是无名之辈,但我知道我该抽离我所需要与认定的色彩与线条。
我的生活亦如此,我想要的简单无人知晓。
巴黎的日子,让艺术充满张力,但也会让人变成一种狂徒。
我不在乎主流不主流,我只想表达自己,表达这个我所看到的世界。
我清楚地知道巴黎的街头没有,没有我要的永恒,我的心所希望得到的自由必在孤独的原野。
于是,我离开了,前往了我人生里最重要的地方。
是的,如今,我的灵魂也安葬在那里:普罗旺斯——阿尔勒。
没错,她注视着的正是我居住的地方,那所《黄房子》。
那里有着我的希望和悲绝。
那里有着我的热烈和惨痛。
那里有着我的真实和幻灭。
她看着我的《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它们充满着热烈,期待,和诉说。
是的,在每一个物体上,都像是有燃烧的力量,生命充满无限美好。
她看着我的《卧室》,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阴影,平静而接近飞翔。
那是一个宁静又风和日丽的上午,初夏的风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吹开轻闭的窗户,满屋会有麦田和花草的香味,两个摆放整齐的枕头恬静地微笑着。
她把目光落在我那张自画像上——《艺术家的自画像》,那个时候的我可能是最为平静的时候,我剥离掉所有的挣扎,把浓郁深藏,我掌握了摄影技术不能表现的艺术传达,色彩在我短促有力的笔触上犹如脉搏。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用手轻轻抚触我的脸庞,我知道这满脸的色彩在她手指轻轻碰触的时刻,给了她震撼和复杂的温度。
我的生命如此热烈,而孤独正在悄然侵蚀着我的躯体。
阿尔勒的阳光在大地上遍洒金黄,连风里都刮着饱和的色料,麦浪一波一波,犹如我心的狂浪起伏,我有着对幼年的温馨记忆,也有着对人生飘忽的悲伤瞻望。
我的自然从来都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自然主义。
我画下《麦田与收割者》,并写信给我的弟弟提奥:“画上有位收割者,整个主题都是黄色,厚得不能再厚的厚涂画法,但这个主题是美丽简洁的。这位收割者——一个像恶魔一样的模糊身影,在一天最热的时间里拼命劳作,好尽早结束这份辛苦——而后我从中看到了死亡,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就像是等待收割的小麦。所以,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它看作是我此前创作的那幅《播种者》的对应篇。但在这种死亡里并没有悲伤,它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阳光如洪水般倾泻,将一切染上金黄。”
我不再是完全的印象主义的角度,我的心灵全部涂抹在每一笔的颜料里,我带着满心自我的欢欣等待着高更的到来,我为他创作了大量的色彩亮丽的画,我期待这里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是的,我万分激动。
我需要缓解一下我内心的激荡来回忆我们短暂相聚的两个月,因为在这之后……哦,我必须沉默地,以保证呼吸的均匀,然后望一望我曾画下的星空,那如梦幻一般我追逐又消逝的世界。
她开始出现忧郁,是的,我知道,走入我的画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体验,就像双脚被黑暗的幽灵撕拽着,而双臂却被光明的天使拥抱!
我们每一个人都无力而孤独,我们希望得以帮助。
这个痛苦的过程不会很久,我无法触及她,抚摸她黑色的发丝,颤抖的双肩和我当年一样的形单影只。
她需要休息,把她的床单,枕头和被子都换上了纯净而浓郁的黄色,她静静地躺在里面,我竟有些感动,我想我的悲伤是因为缺乏一种爱。
她安静睡去,枕边打开着那幅充满幻象的画《夏夜》。
我知道,我将被带进她的梦里。
1888年10月20日,那天的阳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明媚灿烂,我的心情比它还要盛放。
我终于等到他的到来,高更。
我的憧憬从他开始,这里将会是又一个绘画的起源地。
虽然我并不知道,很快我将于他此生不复相见。
我们充满热情地不断作画,交流,《夜晚的咖啡馆》是我们常去的地方,经常至深夜,我们说着我们观察到的世界,我们眼里的色彩,或浓或淡,或弱或烈。
渐渐地,我们的内心逐步张开,呈现的却是不同的视角和画面。
我喜欢户外作画,他却讨厌大风的强烈。
我喜欢尼采的描述,他却表示出严酷的冷漠。
我喜欢倾诉与想象,他却时常闭门将我逐出。
那一晚,我们产生了激烈地争吵,我拿出剃须刀剃光了自己的头发,我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的纯净无私,我将自己扮成了日本的僧人,我要成为日本的佛,把心灵献给高更。
他看到我手里的剃须刀,彻夜未回。
我们似乎被信仰阻挡般不可挽回,我焦躁不安,悲伤痛楚。
终于那一日不可逆转,他夺门而出,重重的关门声震耳欲聋,我坐在他经常坐的椅子上,有一种啃噬骨髓的,仿佛来自地狱的恍惚声密集着钻进我的耳朵,我拼命捂住,却越来越响,痛苦中我大约是流泪了,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无奈与无助。
我抓起桌上的刀子,朝左耳割去……
她醒了,睁开眼睛,那一刻她有恐惧,和我出现了一样的瞬间。
她看着身边的画,试图在每一颗星星的漩涡里看到不一样的我。
她把画翻到了《高更的椅子》,我很感动,在黑夜里,我们的心里都有一根燃烧的蜡烛,而蜡烛就在那空无人坐的椅子上。
她有泪光闪动,合上书,再次默默躺下。
我很难过,梦魇缠绕于她。
我被送往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80位市民联合签名,我被视为危险的人。
我很抱歉,我的世界给他人带来了恐慌。
我的世界也最终被限制为一个窗口,但那也是我疯狂创作的时期,我绘画出了我的田野和宇宙。
我逐渐好转,平静地在我的理想国度里表达诉说。
我给弟弟提奥寄去了大量的画作,但我不能卖给不懂它的人,而实际上也无人愿意懂我。
在我的生前,我的画只卖出去一幅——《红色的葡萄园》,还是一位艺术家朋友的姐妹以400法郎的价格买下它。
但这无关紧要,我踽踽独行。
我并不是被疾病折磨,我知道在我逝后,每个世纪都有医疗组织对我进行研究,他们试图通过我的画了解我的精神问题,但我很清楚,我的躯体里装着一个特异的灵魂,我无法使别人看到,他操纵着我,我也抚慰着他。
我用强烈的色彩表达着他,也表达着我。
1890年7月27日,我夹着画板走出房门,我微笑着和路过的行人打招呼,那一日的天空异常诡异,太阳忽隐忽现,有人说有暴风雨,有人说这只是虚张声势,有人从麦田里回来,有人依然如常劳作。
我慢慢地走着,嘴里叼着烟斗,我不知道我要走向哪里,灵魂把我引向麦田,我仿佛看到幼年所看到的灿灿的太阳,而在倏忽间,天空开始布满乌云,黑压压地朝我盖来。
麦田翻动着,成群的乌鸦藏在其间,它们想要夺去我的金黄,我的麦浪,吞噬我的太阳,和我童年里梦想的王国。
我掏出了口袋里的枪,是的,灵魂早已提前为我准备好,我这一生里所作的画都像是跟他的决战,而今天我们将结束,永生在理想之国。
我穿透自己朝着他扣动了扳机,我们不再分离,争斗即将停息。
乌鸦朝着远方飞去,麦浪舞动在黑云之下,我要看着太阳重现天空,金黄的,灿烂的,圆圆的……我的太阳,我的终生的信仰。
子弹在我的身体里停留了两天,我画下了最后一幅人间的预言《群鸦乱飞的麦田》。
悲哀永在。
7月29日,我在平静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泪,于黎明前滑落,脸颊深埋双手。
彳亍而独行中,她喃喃自语:地狱,天堂……
她重新站在阳台上,看一轮圆日徐徐升起,沐浴在金黄的色彩之中。
“每个人完成自己的方式都不一样!”她对我说,“文森特,你把绘画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解密着生命的色彩密码,你以特立独行的方式诠释了绘画的意义。”
在厚厚的西方美术史里,她打开我那薄薄一页,在阳光洒下的金黄的麦田旁,她写下了:
Vincent Willem Van Gogh(文森特·威廉·梵高),一个踽踽独行者。

燕归来 本名:陈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所有的遇见都是一种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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