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3 / “为六弦琴而作”之一
博尔赫斯(白衣者)在伊贝拉兄弟的牧场,远处为命案发生的铁路桥(参见《两兄弟的米隆加》)。图: borgestodoelanio.blogspot.com
《为六弦琴而作》(1965)
序言
一切阅读都暗示着一场合作,几乎是一次同谋。在《浮士德》[1]中,我们必须同意一个加乌乔[2]搞得清一出用他听不懂的一种语言歌唱的歌剧的情节;在《马丁·菲耶罗》[3]中则是来来回回的自吹自擂和哀声叹息,其理由是这一著作的政治目的,但完全不合乎乡下人的隐忍性格和一个民间歌手小心翼翼的作风。
在我的米隆加[4]这个微不足道的例子里,读者必须用一个轻轻哼唱之人的意象来取代缺席的音乐,他在自己前厅的门槛上或一家杂货店里,用吉他给自己伴奏。他的手在弦上徘徊,词句不像曲调那么重要。
我已尽力避免忧郁的“探戈歌词”的感伤和对俚语的大量运用,它给简单的吟唱打上了一种造作的气氛。
作于一八九几年前后,这些米隆加可能是坦荡而勇敢的;如今却仅仅是挽歌而已。
就我所知,这些诗行无需更多的解释了。
J. L.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5年6月
[1] Fausto,全名《浮士德,加乌乔小鸡阿纳斯塔西奥对歌剧演出的印象》(Fausto, Impresiones del gaucho Anastasio el Pollo en la representación de la Ópera),阿根廷诗人埃斯坦尼斯劳·德尔·坎坡(Estanislao del Campo,1834-1880)的写于1866年的长诗,其主角,外号小鸡的加乌乔阿纳斯塔西奥把法国音乐家查理·戈诺德(Charles-François Gounod,1818-1893)的同名歌剧所表演的情节当成了实际发生的事。
[2] Gaucho,18-19世纪居住在阿根廷,乌拉圭及巴西南里奥格兰德州(Rio Grande do Sul)的欧洲与印第安人混血种人,多为精通放牧和农场工作的骑手。
[3] Martín Fierro,阿根廷作家费尔南德兹(José Hernández,1834-1886)的长诗。
[4] Milonga,发源于19世纪阿根廷和乌拉圭拉普拉塔河地区的一种音乐类别。
两兄弟的米隆加
就让吉他来讲述
黑铁闪亮时的传说,
讲述打牌掷骰子。
赛马饮酒的传说,
科斯塔布拉瓦[1]和
畜群过道[2]的传说。
有一个昨天的故事
最蠢的人也会倾听;
命运不曾有协议
谁又能将它指责——
此刻我感到今夜
回忆要从南方前来。
先生们,下面就是
伊贝拉兄弟的故事,
风流又好斗的两个人
冒险事领头的两个人
拼刀子好汉的精英
如今已埋进了黄土。
骄傲和贪婪的欲望
总把人引入歧途;
连勇气也会腐蚀
日夜炫耀它的人们——
那个弟弟对正义
欠下了更多的死亡。
当胡安·伊贝拉看见
他弟弟走到了前面
他的耐心已用尽
他为他设下陷阱——
一颗子弹杀死了他,
在科斯塔布拉瓦那边。
不迟延也不慌张
他把死人撂在铁轨上
只为列车将他碾过。
列车留下个没脸的人,
这结果正如他所愿。
于是以忠实的风格
我把这故事讲完;
那是该隐的故事
他仍在把亚伯杀害。
[1] Costa Brava,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拉玛约区(Ramallo)一小镇。
[2] Camino de las Tropas,今布宜诺斯艾利斯萨恩兹大街(Avenida Sáenz)。
他们去了哪里?
照它的惯例,太阳
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而院子里,就像昨天,
有一颗黄色的月亮,
但永不停息的时间
会玷污所有的一切——
那些好汉全归于湮没
什么种子也没留下。
何处是那些整装出发
去为国家赢得自由
或是在南方抗击
突袭的长矛的人?
何处是战场上那些
列成方队行进的人?
何处是那些在别的
变革中死去的人?
——不要悲伤。就在
未来时光的记忆里
我们也将会是一样
成为勇士和头领。
促狭者会变得慷慨
软弱者会拥有胆量:
没有什么比得上死亡
能把所有人都美化。
何处是那帮豪勇之徒?
践踏过这片土地的人,
什么也打不垮他们
哪怕是狗样的生与死,
他们活在坚忍的城郊
仿佛是活在战场上,
那些城北的穆拉尼亚
城南的伊贝拉去哪了?
这般的胆量又怎样?
这般的英勇又怎样?
这一切都被时间耗尽,
这一切都被黄土埋没。
胡安·穆拉尼亚早已
被马匹和车辆遗忘
我已弄不清莫雷拉[1]
死在洛勃斯[2]还是纳瓦罗[3]。
——不要悲伤。在记忆里……
[1] Juan Moreira(1819-1874),十九世纪的加乌乔罪犯,其生平故事因阿根廷作家埃杜阿尔多·古铁雷兹(Eduardo Gutiérrez,1851-1889)的小说《胡安·莫雷拉》而闻名。
[2] Lobos,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
[3] Navarro,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小镇。
哈辛托·契克拉纳的米隆加
我记得。是在巴尔瓦内拉,
在一个遥远的夜晚
不知是谁提到一个人名
叫做哈辛托·契克拉纳。
还有某件事也被说起
是一个街角和一把刀子;
岁月依稀让我们看见
那场争吵和那道闪光。
谁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总惦记着那个名字;
我会很乐意知道
那个人曾经是什么样。
我想象他高大又完美,
有一颗沉稳的内心,
他可以不高声说话
也可以拿生命来冒险。
不会有谁脚步更坚定
曾在这尘世间走过;
不会有谁曾像他那样
如此风流而又善斗。
在果园和庭院之上
是巴尔瓦内拉的塔楼
还有那意外的死亡
在随便哪一个街角。
我看不清面貌。只看到,
在黄色的街灯下面,
人或阴影扭打成一团
和那条毒蛇,那把刀。
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
在他身受重创的时候,
他想到一个男子汉
上路就应该毫不迟延。
只有上帝能够知道
确切来说他是哪种人;
先生们,我唱的是
藏在那名字里的东西。
千万件事里有一件
在这世上任谁也不会
心生悔恨。那件事
就是曾有过无畏的一刻。
勇气永远都值得褒扬,
希望从来不是虚妄;
就让我把这首米隆加
献给哈辛托·契克拉纳。
堂尼卡诺尔·帕莱德斯[1]的米隆加
琴弦一声响,这一刻,
蒙诸位允许我歌唱,
我要唱的是,先生们,
堂尼卡诺尔·帕莱德斯。
我没看到他僵冷死去
连患病也从未曾见;
我只看到他步伐坚定
迈过他的领地,巴勒莫。
胡须有一点灰白
但两眼却炯炯发光
靠近心口的地方
是刀子突起的轮廓。
犯下那件命案的刀子,
对于此事他从来都
不置一词;惨剧的起因
大概是赛马或扔骰子。
不如说是人心。他是首领,
假如我的叙述没错,
就在那好勇斗狠的年代
回到一八九几年时候。
头发直立而又坚挺
那一副公牛的神情;
围巾缠绕在他的肩头
还有嚣张的金戒指。
他的人马之中有的是
镇静而无畏的勇士;
胡安·穆拉尼亚和那个
绰号智利佬的苏亚雷斯。
每当这帮恶人彼此
因某件事而动起手来
他一刹那即可制止,
用一声断喝或是短鞭。
这汉子用同样的泰然
面对好运或是噩运;
“在肥皂商贩的家里
不倒的是会滑的人。”
他会列数一件件往事,
和着比尤埃拉[2]的拍子,
他会讲述胡宁的屋舍
还有阿黛拉[3]的蓬帐。
如今他已死去而跟着他
泯灭的回忆是那么多
我们再也找不回那个
荒地和匕首的巴勒莫。
如今他已死去而我自语:
你会是怎样,堂尼卡诺尔,
要知道天上没有赛马
没有叫牌,唱牌和同花?
[1] Don Nicanor Paredes,即尼古拉斯·帕莱德斯(Nicolás Paredes),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布宜诺斯艾利斯巴勒莫街区著名的黑帮头领。为了不冒犯其家属,博尔赫斯在此改动了他的名字。
[2] Vihuela,源于15-16世纪南欧的吉他形六弦乐器。
[3] Adela,阿根廷潘帕省(La Pampa)小镇。
城北的一把刀子
那边,靠近马尔多纳多[1],
它现已盖没,在暗中流淌,
那边,靠近贫穷的卡列戈[2]
曾经歌唱过的灰色街区,
在一扇半掩的门后面
俯瞰葡萄藤院落的房间,
那里无数个夜晚曾经
听到过吉他弹奏的爱情,
那里想必有个箱子,箱底
想必有一物在持久地闪耀,
在时间懂得忘却的那些
事物之间,沉睡着一把刀。
它属于萨维里奥·苏亚雷斯,
更著名的称号是智利佬,
在打赌或选举的时候
他总证明自己技艺更高。
男孩子们,这些淘气鬼,
会在暗地里将它搜寻
会用自己的指尖来测试
这把刀子有没有卷刃。
谁知有多少次它曾经
扎入一个基督徒的身体
而如今它旁落而孤独,
却依然在等待着一只手,
已是尘土的手。在那扇
被穿透岁月与屋舍的夕阳
镀上黄金的玻璃窗后面,
我正凝望着你,刀子。
[1] Arroyo Maldonado,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暗河,位于胡安·B. 胡斯托大道(Av. Juan B. Justo)下方。
[2] Evaristo Carriego(1883-1912),阿根廷诗人。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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