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3 / “为六弦琴而作”之一

博尔赫斯(白衣者)在伊贝拉兄弟的牧场,远处为命案发生的铁路桥(参见《两兄弟的米隆加》)。图: borgestodoelanio.blogspot.com

博尔赫斯说“词句不像曲调那么重要”(而译文就是双倍的不重要了),因此放上一个音频样本:探戈歌手里维罗(Leonel Edmundo Rivero,1911-1986)演唱的《哈辛托·契克拉纳的米隆加》。

《为六弦琴而作》(1965) 


序言

一切阅读都暗示着一场合作,几乎是一次同谋。在《浮士德》[1]中,我们必须同意一个加乌乔[2]搞得清一出用他听不懂的一种语言歌唱的歌剧的情节;在《马丁·菲耶罗》[3]中则是来来回回的自吹自擂和哀声叹息,其理由是这一著作的政治目的,但完全不合乎乡下人的隐忍性格和一个民间歌手小心翼翼的作风。

在我的米隆加[4]这个微不足道的例子里,读者必须用一个轻轻哼唱之人的意象来取代缺席的音乐,他在自己前厅的门槛上或一家杂货店里,用吉他给自己伴奏。他的手在弦上徘徊,词句不像曲调那么重要。

我已尽力避免忧郁的“探戈歌词”的感伤和对俚语的大量运用,它给简单的吟唱打上了一种造作的气氛。

作于一八九几年前后,这些米隆加可能是坦荡而勇敢的;如今却仅仅是挽歌而已。

就我所知,这些诗行无需更多的解释了。

J. L.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5年6月


[1] Fausto,全名《浮士德,加乌乔小鸡阿纳斯塔西奥对歌剧演出的印象》(Fausto, Impresiones del gaucho Anastasio el Pollo en la representación de la Ópera),阿根廷诗人埃斯坦尼斯劳·德尔·坎坡(Estanislao del Campo,1834-1880)的写于1866年的长诗,其主角,外号小鸡的加乌乔阿纳斯塔西奥把法国音乐家查理·戈诺德(Charles-François Gounod,1818-1893)的同名歌剧所表演的情节当成了实际发生的事。

[2] Gaucho,18-19世纪居住在阿根廷,乌拉圭及巴西南里奥格兰德州(Rio Grande do Sul)的欧洲与印第安人混血种人,多为精通放牧和农场工作的骑手。

[3] Martín Fierro,阿根廷作家费尔南德兹(José Hernández,1834-1886)的长诗。

[4] Milonga,发源于19世纪阿根廷和乌拉圭拉普拉塔河地区的一种音乐类别。


两兄弟的米隆加

就让吉他来讲述

黑铁闪亮时的传说,

讲述打牌掷骰子。

赛马饮酒的传说,

科斯塔布拉瓦[1]和

畜群过道[2]的传说。

有一个昨天的故事

最蠢的人也会倾听;

命运不曾有协议

谁又能将它指责——

此刻我感到今夜

回忆要从南方前来。

先生们,下面就是

伊贝拉兄弟的故事,

风流又好斗的两个人

冒险事领头的两个人

拼刀子好汉的精英

如今已埋进了黄土。

骄傲和贪婪的欲望

总把人引入歧途;

连勇气也会腐蚀

日夜炫耀它的人们——

那个弟弟对正义

欠下了更多的死亡。

当胡安·伊贝拉看见

他弟弟走到了前面

他的耐心已用尽

他为他设下陷阱——

一颗子弹杀死了他,

在科斯塔布拉瓦那边。

不迟延也不慌张

他把死人撂在铁轨上

只为列车将他碾过。

列车留下个没脸的人,

这结果正如他所愿。

于是以忠实的风格

我把这故事讲完;

那是该隐的故事

他仍在把亚伯杀害。


[1] Costa Brava,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拉玛约区(Ramallo)一小镇。

[2] Camino de las Tropas,今布宜诺斯艾利斯萨恩兹大街(Avenida Sáenz)。


他们去了哪里?

照它的惯例,太阳

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而院子里,就像昨天,

有一颗黄色的月亮,

但永不停息的时间

会玷污所有的一切——

那些好汉全归于湮没

什么种子也没留下。

何处是那些整装出发

去为国家赢得自由

或是在南方抗击

突袭的长矛的人?

何处是战场上那些

列成方队行进的人?

何处是那些在别的

变革中死去的人?

——不要悲伤。就在

未来时光的记忆里

我们也将会是一样

成为勇士和头领。

促狭者会变得慷慨

软弱者会拥有胆量:

没有什么比得上死亡

能把所有人都美化。

何处是那帮豪勇之徒?

践踏过这片土地的人,

什么也打不垮他们

哪怕是狗样的生与死,

他们活在坚忍的城郊

仿佛是活在战场上,

那些城北的穆拉尼亚

城南的伊贝拉去哪了?

这般的胆量又怎样?

这般的英勇又怎样?

这一切都被时间耗尽,

这一切都被黄土埋没。

胡安·穆拉尼亚早已

被马匹和车辆遗忘

我已弄不清莫雷拉[1]

死在洛勃斯[2]还是纳瓦罗[3]。

——不要悲伤。在记忆里……


[1] Juan Moreira(1819-1874),十九世纪的加乌乔罪犯,其生平故事因阿根廷作家埃杜阿尔多·古铁雷兹(Eduardo Gutiérrez,1851-1889)的小说《胡安·莫雷拉》而闻名。

[2] Lobos,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

[3] Navarro,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小镇。


哈辛托·契克拉纳的米隆加

我记得。是在巴尔瓦内拉,

在一个遥远的夜晚

不知是谁提到一个人名

叫做哈辛托·契克拉纳。

还有某件事也被说起

是一个街角和一把刀子;

岁月依稀让我们看见

那场争吵和那道闪光。

谁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总惦记着那个名字;

我会很乐意知道

那个人曾经是什么样。

我想象他高大又完美,

有一颗沉稳的内心,

他可以不高声说话

也可以拿生命来冒险。

不会有谁脚步更坚定

曾在这尘世间走过;

不会有谁曾像他那样

如此风流而又善斗。

在果园和庭院之上

是巴尔瓦内拉的塔楼

还有那意外的死亡

在随便哪一个街角。

我看不清面貌。只看到,

在黄色的街灯下面,

人或阴影扭打成一团

和那条毒蛇,那把刀。

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

在他身受重创的时候,

他想到一个男子汉

上路就应该毫不迟延。

只有上帝能够知道

确切来说他是哪种人;

先生们,我唱的是

藏在那名字里的东西。

千万件事里有一件

在这世上任谁也不会

心生悔恨。那件事

就是曾有过无畏的一刻。

勇气永远都值得褒扬,

希望从来不是虚妄;

就让我把这首米隆加

献给哈辛托·契克拉纳。


堂尼卡诺尔·帕莱德斯[1]的米隆加

琴弦一声响,这一刻,

蒙诸位允许我歌唱,

我要唱的是,先生们,

堂尼卡诺尔·帕莱德斯。

我没看到他僵冷死去

连患病也从未曾见;

我只看到他步伐坚定

迈过他的领地,巴勒莫。

胡须有一点灰白

但两眼却炯炯发光

靠近心口的地方

是刀子突起的轮廓。

犯下那件命案的刀子,

对于此事他从来都

不置一词;惨剧的起因

大概是赛马或扔骰子。

不如说是人心。他是首领,

假如我的叙述没错,

就在那好勇斗狠的年代

回到一八九几年时候。

头发直立而又坚挺

那一副公牛的神情;

围巾缠绕在他的肩头

还有嚣张的金戒指。

他的人马之中有的是

镇静而无畏的勇士;

胡安·穆拉尼亚和那个

绰号智利佬的苏亚雷斯。

每当这帮恶人彼此

因某件事而动起手来

他一刹那即可制止,

用一声断喝或是短鞭。

这汉子用同样的泰然

面对好运或是噩运;

“在肥皂商贩的家里

不倒的是会滑的人。”

他会列数一件件往事,

和着比尤埃拉[2]的拍子,

他会讲述胡宁的屋舍

还有阿黛拉[3]的蓬帐。

如今他已死去而跟着他

泯灭的回忆是那么多

我们再也找不回那个

荒地和匕首的巴勒莫。

如今他已死去而我自语:

你会是怎样,堂尼卡诺尔,

要知道天上没有赛马

没有叫牌,唱牌和同花?


[1] Don Nicanor Paredes,即尼古拉斯·帕莱德斯(Nicolás Paredes),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布宜诺斯艾利斯巴勒莫街区著名的黑帮头领。为了不冒犯其家属,博尔赫斯在此改动了他的名字。

[2] Vihuela,源于15-16世纪南欧的吉他形六弦乐器。

[3] Adela,阿根廷潘帕省(La Pampa)小镇。


城北的一把刀子

那边,靠近马尔多纳多[1],

它现已盖没,在暗中流淌,

那边,靠近贫穷的卡列戈[2]

曾经歌唱过的灰色街区,

在一扇半掩的门后面

俯瞰葡萄藤院落的房间,

那里无数个夜晚曾经

听到过吉他弹奏的爱情,

那里想必有个箱子,箱底

想必有一物在持久地闪耀,

在时间懂得忘却的那些

事物之间,沉睡着一把刀。

它属于萨维里奥·苏亚雷斯,

更著名的称号是智利佬,

在打赌或选举的时候

他总证明自己技艺更高。

男孩子们,这些淘气鬼,

会在暗地里将它搜寻

会用自己的指尖来测试

这把刀子有没有卷刃。

谁知有多少次它曾经

扎入一个基督徒的身体

而如今它旁落而孤独,

却依然在等待着一只手,

已是尘土的手。在那扇

被穿透岁月与屋舍的夕阳

镀上黄金的玻璃窗后面,

我正凝望着你,刀子。


[1] Arroyo Maldonado,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暗河,位于胡安·B. 胡斯托大道(Av. Juan B. Justo)下方。

[2] Evaristo Carriego(1883-1912),阿根廷诗人。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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