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道(文言文)
诗者,文之有韵者也。文者,学也,识也,思也,襟抱也。道之显者曰文,文载道之器也,故道以文传。夫道者之基,天地万物也,岂无术者皆可为之耶?以木之有土,其根乃固;水之有源,其流乃长。昔之圣贤,涉川观海,乃知道无不在;今之学士,闭门苦吟,譬如夏虫言秋。昔之圣贤,尝云一字之师,愿以门人居之。今之学士,其去昔之圣贤远矣,然耻闻人之异议;但喜互尊“诗人”、“才子”、“才女”之号,徒以自乐。
余少好六朝绮艳之遗音,喜小山饮水之旧调;见有为诗者,则惊为天人,但以师长、以先生、以兄、以姊呼之,必与之交。后沐唐宋之化,观群贤之章;常愧不能早及于此,受而伏读之,以一窥大道。后复思少年之所见,不禁慨叹:“呜呼!岂亦能称诗哉?”夫西周之时,有大小二雅,商周三颂,十五国风,采之以为诗。盖以规谏讽咏形於其中,叙一代之实也。后经孔圣删撰,去其芜杂,终称为经。乃得垂于百代,至今世而不朽。
诗起于骚雅,殆于六朝,而莫盛于唐宋,方当其时,诗人如王子安、骆临海、宋延清、沈云卿、陈拾遗、张曲江、孟襄阳、王摩洁、常建、王江宁、李东川、李青莲、杜少陵、高常待、岑嘉州、刘随州、韦苏州、白乐天、韩文公、柳河东、刘宾客、孟东野、贾长沙、李君虞、张司业、元微之、李长吉、张处士、许仲晦、杜牧之、李义山、杜彦之、温飞卿、韦端己、罗昭谏、梅圣俞、欧阳公、王介甫、苏东坡、黄鲁直、陈简斋、陈履常、陆放翁、杨诚斋、范石湖、元遗山等公及明之高季迪皆一时瑜亮,一代山斗。览其遗作,如饮甘霖瑞露,如嗅九畹滋兰;流于口鼻,沁于肺腑,虽经年而不散。纵不能忝居末座,使可为李杜韩白苏陆门下之犬,亦祖宗之荫矣。门下之犬虽贱,于贵尚贵于撼树蚍蜉,论识尚超于挡车螳螂。然物极必反,诗亦积其弊于唐宋。余幼年时,承祖宗之训,读先贤之书;但知其字句者也,何识诗之道哉?故常有宋诗不如清诗的谬论,如小儿之观三国,但以好恶取之;然国朝之学士亦以好恶取之,将何异于小儿耶?
夫自秦汉以来,《诗》、《书》、《左》、《孟》、《荀》以降,至于今世。其间险丽而工于镂刻,以此逞于一时,障千古凡夫之目者,代不乏人。自今观之,超然百代者,何若唐诗之李杜白,宋金之苏陆元,宋词之苏辛周姜,散曲之张乔梁冯,文之韩柳欧苏之徒耶。其多寄志于文,求知己于前代今世,故细读辄如亲见其人。文之至美者,发于本心也,故孟子曰:“君子之所以异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弗朗西国有缪塞先生亦曰:“诗之至美者,哀而不伤矣。观古今至美之诗歌,莫不继之以泪,加之以血。以其情真,故纯乎于至美。”以今日之网络,今世之诗存乎万载而不泯没,亦易哉;然其纵能传世,无愧于孔圣之删撰者,复有几人哉?
如此类者,其文必动如天地,以玲珑之妙笔,蕴绪风雷之气。但以其广涉书传,经史百家行于笔下,此盖英雄之章也。若不如此,辄牵雅颂入于郑卫淫声,流连于歌伎舞姬之间,尚可谓之诗耶。以羯胡之石勒,暴戾少学之主,尚知:“大丈夫磊磊落落,终不学曹孟德、司马仲达之狐媚。”
呜呼,后者岂诗哉?夫观今世自命诗人者之诗,其上者甚罕。其中者,以密丽之语,为朦胧之辞,如美人醉卧之呓语;美则美矣,终不能通其意。其下者,浓妆艳抹,如燕姬赵女,轻启丹唇,但欲博天下登徒子之缠头。
诗一至于此,不亦悲哉。
劝君莫改前人句,劝君多读诸子书。诗文者,学也;资以学问,古人不难到。夫徒以伤时丽句,堆砌拼凑者,非学问也;但以其言愈杂而诗愈下,唯以乐闲人好之。学问高者,必在于桓,在于持,在于专。故荀子曰:学不可以已。又曰:“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复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言致于此,复有何言,投笔而已。
――己亥年处暑日妹孟氏馨宁于家中作,妹虚龄二十又一,才陋识浅,忝拜文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