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无尽的风雨
深冬的黄昏,广场上显得格外空阔与冷清,只有阵阵寒风在逡巡游走,人工栽种的草木尽管还呈现一片绿意,但当风漫卷而过时克制不住的颤抖,还是显得有几分无助和萧索。我像往日一样,习惯性地出门到这里散步。此时此地的安静是我所喜欢的,沿着广场四周的小路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天色便黯淡下来,路灯的光在暗沉沉的暮色里挣扎着亮了。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打算走完最后一圈就回家去。
经过广场的风雨亭,一个模糊的人影像幽灵般突然闯入我的视线,让我在陡然的惊吓中打了个激灵。我放慢脚步好奇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很显然,这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游荡到此处的精神病人。一身单薄而破烂的衣服散发脏兮兮的油光,头发蓬乱,满脸乌黑的尘埃和胡渣,但这些并不能遮掩他的年轻,甚至,在他宽阔的额头和浓密的眉毛上还能看出几分英武之气,只是一双眼睛在暮色中茫然散淡,没有一丝生气。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亭子里,凝视着人间渐起的夜色,只是,眼前这一草一木,凛冽的北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以及远处街道上灯光交错的车水马龙,都和他没有任何关联。如果这人间是造物主主宰的一盘大棋,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彻底的出局者。
凛冽的寒冬黄昏,没有人会去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和叫出他的名姓,当然,也没有人去关心他将去向哪里,他将像荒野的一棵草和一只蝼蚁一样,自生自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拥有自己的姓与名,一定有自己清晰的来处与蘸满爱恨悲欢的往昔,可是,这一切,都被一双无形的手在他生命的某一时刻无情地夺走,让他从此以似人非人的模糊面目,游荡于红尘之外。
“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至少,在这一刻,这句话露出了自欺与欺人的一面。还记得在电影《太极张三丰》里,董天宝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结果,他死于乱枪之下。在影视剧里,我们还可以根据因果报应,去决定善与恶的最终归宿,但现实却比剧情神秘与残酷百倍千倍,它时常会混淆善恶的界线而强加给人以突如其来的悲喜剧。
眼前这个流浪的精神病人,让我再次想起家乡那个与我同龄的儿时玩伴。他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失去了父亲,跟着母亲从外乡嫁了过来,成了我的同学和玩伴。因为上学路上同去同回和朝夕相处之中,我们结下了少年时光里简单而美好的情谊。
他身体高大强壮,眉宇间有显而易见的英武之气,但性格却很是沉静、朴实、善良,并且,他勤劳肯干的好品质被村人交口称赞。虽然继父并没有在他母子到来以后改变贫困的窘况,但一家人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平静和睦。初中毕业后,我上了高中,他则自愿终止了不算出色的学业,去了南方的城市打工。
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联系,就在我上大二的那一年,家里人告诉了我关于他的消息,令我惊骇得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疯了!起初我还心存怀疑,但当我在假期回家去看他的时候,眼前他的面貌和举动,已完全印证了消息的真实性。蓬头垢面的他在大屋场前的机耕道上,来回不停地走着,嘴里念念有词,看见有人经过,就大声吼叫,甚至恶狠狠地去追打,吓得人四处逃窜。眼前的他,是那样的陌生与恐怖,我害怕得不敢靠近半步,更不敢像多年前一样,热情地叫出他的名字。
我回到城里继续自己的学业,尔后又参加了工作,只在家人偶尔的话题中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境况。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贫困的家境也没有给他任何治疗的机会。他由之前的胡言乱语与追打路人,发展到成天大喊大叫,甚至没来由地殴打家人,摔烂家里的物什。再后来,他便到处乱走,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村子里消失了。
关于他“发疯”的原因,村里人传说过好几个版本。有人说是他在厂子里打工时,撞见小偷行窃挺身而出,结果招致暴打伤了脑神经。有人说,他后来迷上了喝酒,喝过了头,就成了这样。也有人说,他为了躲避查暂住证的人,不小心跑进了一座公墓山,被吓成了疯子……众说纷纭,我无法判断其中的是与非,这些年来,每每想起他,内心都会涌现莫名的疼痛,都会不由自主地去追问那逝去的光阴,究竟是什么,将那个如此强壮、善良、朴实而又勇敢的少年,推向了命运的深渊?
时至今日,再也没有那个名叫杨卫东的少年一丁点消息,而就像此刻一样,每当眼见一个流浪的精神病人,我都会想起他,甚至还会幻想他应该还活在世间的某个地方,但是,这样的回忆与想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人生路上,天意难料,命运难测,没有被厄运与苦难击中的人,只能且行且珍惜吧。
暮色笼罩四野,广场上的一切都彻底隐没在黑暗之中,亭中的人也消失不见,寒气裹挟着冰冷的湿润扑打在脸上,世间无尽的风雨,又拉开了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