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网易《决战！平安京》主美：被玩家要求买热搜的美术，是怎么做出来的？
设计并非单纯的加减法。文/以撒在主流MOBA手游靠卖皮肤赚得盆满钵满时，有不少玩家却在担心，《决战！平安京》（以下简称《平安京》）会不会凉凉。究其原因，并不是他们做得烂，在微博、B站等平台上，有大量的玩家都将《平安京》的美术称为“神仙美术”。但是因为定价不高，玩家又觉得他们在“用爱发电”。在微博上，玩家们甚至屡次要求他们多宣传宣传，“买几个热搜”。
不过还好，靠着质量过硬的皮肤，他们还是赚到了钱。在今年二月推出「灯影戏梦」系列皮肤后，《平安京》终于如玩家所愿上了次热搜，月流水也超过了一亿。
「灯影戏梦」系列作为网易的重点MOBA手游项目，《平安京》的皮肤是怎么做的？葡萄君采访了项目组主美吱吱，她在2013年校招加入网易，除了《平安京》之外，还参与过《漫威超级战争》《权力与纷争》和《大航海之路》等项目。在采访中葡萄君了解到，他们把「主题性」放到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同时通过各种细节、彩蛋来呈现和挖掘角色特点，才让皮肤显得丰满、完善，而这也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之一。以下是经过整理的采访实录：「主题性」对美术设计有多重要？葡萄君：一款皮肤，你们通常会做多久？吱吱：目前我们内部的美术成员在40个人左右，从周期来说，一款皮肤的正常制作周期平均是8个月，低于8个月我们就需要疯狂加班。除了根据排期制作之外，我们也会适当留一些人力做储备皮肤。所以玩家可能不了解，他们现在看到的皮肤，最早也是我们一年前做的了。有时甚至是两年前的——今年就做后年的内容。葡萄君：做一些等级低、表现少的皮肤会不会比较轻松？像韵彩皮，看起来只是染个色。吱吱：即使是低等级皮肤，骨骼、蒙皮、动作也都需要重做。像B站上有一些用我们模型做的MMD，穿模的情况就很常见。同样地，即使用同一套动作，也会因为细节不同而出现各种问题。整体调整下来，工作量和重做一个角色是差不多的。像玉藻前这次的立绘、修图的脸，前后至少都改了5-6次。
玉藻前「梦覆重楼」而韵彩皮虽然只是染色，但需要考虑到色系与其他皮肤的冲突，也是一件相当烧脑的工作。葡萄君：做了这么久，你们有没有总结出一些核心的观念？吱吱：最关键的应该是明确「主题性」。这个话题我们聊了有两三年，每次方案会上都在不断加强想表达的核心。早期有一些皮肤，看起来像简单地换衣服，这些就属于经验的缺失——主题确定不够强烈。后期我们尽可能地改正了这些问题，主题性也成了我们比较强的竞争力之一。葡萄君：你们是怎么加强主题性的？吱吱：早期设定主题，可能只是策划单方面地提需求。那主题是否明显，可能只取决于策划的经验，这就可能影响到质量。后来我们把美术的主动性调动起来，也让策划了解了主题性对于美术的影响，他们共同参与方案定制，效果就会好很多。具体到文档制作，一个方法是先分析角色本身特征，想一些脑洞。比如我想出一个古埃及文明的主题，那肯定不能谁都往上套，而是要从视觉方面——印象最深的外轮廓、体型、重要的组件去分析；内容方面——故事背景的定调、角色气质、是否匹配这个主题去决定。在这个基础上，再考虑原画好不好发挥、特效是不是易于延展，最后补全文档的信息细节。葡萄君：你这么讲，我听着有点迷茫……吱吱：举个早期的例子：清姬的「梵钟遗梦」。因为清姬是蛇身，我们就想了一些跟蛇有关的主题，最后定下来的是《白蛇传》。因为《白蛇传》跟爱情相关，而清姬的故事是被爱人背叛、变成恶鬼，但内心又对爱有所期盼，这个故事和白娘子还是有点像的。设计的时候，我们在她背后做了一株铃兰花。这种花的花语是「幸福归来」，但它又有毒，和两个故事的调性就都有一种契合感。包括她打伞的动作也参考了原故事，但我们不希望大家完全把她当做白娘子，所以还是设计了一些日式元素。
清姬「梵钟遗梦」这属于从角色本身延展的情况，另一种情况是先想到一个主题，再逆推回来挑角色。有时主题甚至只是一个迸发的灵感，比如惠比寿的技能是「愿者上钩」，我们直接联想到姜太公钓鱼，就基于这个主题做了「礼教师者」。
惠比寿「礼教师者」葡萄君：主题之下的这些信息，你们还藏得挺深的。你要不说我都没想到，「梵钟遗梦」原来在暗喻白蛇的故事。吱吱：对，我们不会对设计者有太多要求。可能他比较喜欢这个角色，会有心埋下一些彩蛋，都会在原画上标注出来。比如彼岸花的「三途业火」，角色周围的一圈原本是牌，后来改成了窗。窗上用走马灯的形式，展现了彼岸花在战争中遇见荒骷髅的难忘记忆。
彼岸花「三途业火」葡萄君：这次的灯影系列里，也有玩家发现这种手法。吱吱：对，他们能拿着放大镜观察皮肤，我们其实特别开心。我们埋了很多这样的细节，有一些在角色的身体、衣领、飘带上，甚至在脚底。还有一些角落里的图案、字眼埋着细节，跟猜灯谜差不多吧，也算是我们跟玩家交流的一种方法。
玉藻前（大舅）的特效细节以及玩家的部分解读葡萄君：主题的确定一直很顺利吗？有没有推翻重做过？吱吱：没有。因为我们流程方向都比较明确，质量也很稳定。我们每个月会有一个皮肤方案会，在会上从一个大分支往下走，到一个新的主题，再确立具体方向。比如灯影系列，就是我们国风大分支下面的主题。
葡萄君：不过我有看到过一些原画的废案，比如妖刀姬的泳装皮。吱吱：早期确实会有选择困难的情况。设计妖刀姬泳装皮时，我们还为她做了一个调研。项目组内部上百号人，我们去对各种岗位的人调查：你喜欢黑皮肤还是白皮肤的方案。
黑皮VS白皮那个时候，大家都很顾虑最终成效，美术也不能只以自己的专业性判断，我们就选择投票调研。最后我们还是坚持下来，尝试了黑皮的设计。
妖刀姬「热海白珊」（肤色有渐变痕迹，证明是晒黑的）葡萄君：在国内似乎很少有这种设计。吱吱：对，但是这个皮肤还挺受欢迎的。所以我们三年庆再做跳跳妹妹的黑皮就比较轻松，一稿通过，大家也都很喜欢。葡萄君：这种小众的东西，初见时应该也比较有冲击力……吱吱：可能站在美术的角度来说，就是更喜欢画丑的、小众的、暗黑的脑洞……设计在于精炼，而非单纯的加减法葡萄君：主题说完，我们来聊聊更细的。比如细节和装饰你们会怎么入手设计？吱吱：和皮肤本身的设计差不多，一般考虑四个维度：主题性、和角色本身的联系性、等级规划，还有局内表现——比如会不会显得细碎、影响角色轮廓，或者比例失调等等。葡萄君：设计上更复杂的式神，是不是皮肤做起来也更难？比如不知火可能比花鸟卷更难？吱吱：我们不是单纯用视觉效果来区分的。举个例子，花鸟卷的软骨骼更多，动作环节就会很苦恼，工期也更长；但在模型环节，花鸟卷会比不知火更容易制作。
不知火原皮VS花鸟卷「凰羽仙音」花鸟卷比较典型，她有两套骨骼，会从画卷里穿出来，动作当然难做。不过针对每个环节，我们也会梳理出一些难点，然后逆推到最初的设计环节，提醒大家要谨慎设计——不能杵个拐杖，上面挂满了圈儿啊，小尖尖什么的，这面数肯定会被模型打死的。葡萄君：但你们的角色往往会有大量的记忆点和装饰。吱吱：是的，比如铃鹿御前，她是第一个突破我们模型面数上限的式神，一度给程序带来难题。不过这也不单纯取决于我们的设计，因为她是从《阴阳师》过来的。自己设计时，我们不会疯狂堆砌细节，毕竟深度和广度一样重要。我们也不太赞同，单纯地换件衣服就做成一个皮肤，所以才强调主题性这件事。葡萄君：说到底，还是要突出主题性。吱吱：没错，尽可能不出现无关的东西。如果仅仅为了夺人眼球，或者看起来很厉害，会显得没有内涵。拿妖狐的「返校·情窦」举例，这款皮肤的设定，是很受女生欢迎的校草式人物。所以他手里拿的信封，是别人给他的情书，身上的挂件也显示了他的性格，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设计。
妖狐「返校·情窦」（包里似乎塞满了情书？）桃花妖的情人节皮肤也一样，鸽子给她送来的情信、身上写着情话的飘带、黑金装饰、折纸一样的百褶裙，都是和情人节主题相关的设计。包括她的心形帽子，其实类似于巧克力包装的感觉。
桃花妖「花信来时」（卡片上一瞬间闪过了樱花妖的图案）葡萄君：你们会列举出一些设计选项，之后再做出选择吗？吱吱：会，我们在陈述原画时会写很多细节。比如某个物件是怎么用的、会变成什么样。这样才能更有代入感、经得起推敲。不过舍弃掉的设计也不少，不说个例，光是因为审核原因，涉及到骷髅、血色的我们就都得想办法削弱。像骨女鬼新娘的皮肤，我们给她做出半透明的腿，并且透过腿能看到里面的腿骨，但这个设计因为太“露骨”，被遮了很多。
骨女「幽夜烛纱」类似的削弱，每个皮肤可能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比如彼岸花的骷髅头、吸血姬手上的血迹。葡萄君：这其实有点不可抗力了，有没有其他的影响因素？吱吱：很多，有些调整是因为跟原画的设计出入太大，有些是因为局内视觉表现不好。举个例子，早期沟通不太顺畅的时候，「凰羽仙音」这款皮肤的局内特效，我们想做成千里江山图的效果。做出来也确实很好，但因为效果太强，角色功能性、战斗平衡被影响，策划就很想砍掉。制作特效的同学和策划周旋、吵了很久。因为我们一开始构思了很长时间，想把山体和绘画，用画卷的形式，把美术效果表现得更完美和极致。结果最后还是减弱了遮盖度，去掉了30%左右的效果。
「凰羽仙音」的大招特效葡萄君：你们做皮肤的思路算不算是做加法？吱吱：有一段时间里肯定是的，但现在当然不会再这样做。昨天我们还在群里聊天，说像一些吃鸡游戏里，一开始穿得很磕碜，后来身上会挂满挂件。但随着更新也能看到，整体视觉上，我们都是在努力做减法的。
图片源自网络不过话说回来，设计其实在于精炼，倒不是单纯的加减法。当你开始追赶潮流，就已经晚了葡萄君：听你前面说，你们有一个国风的大方向。吱吱：对，做这个我们也下了一些决心。因为上级对这种方向产生过质疑，比如一个日式游戏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国风？玩家不喜欢怎么办？现在倒是吃了颗定心丸，只要质量上没问题，喜欢的人还是挺多的。最早开始制作时，策划提出了一些零散的国风方案，面灵气的「梨园百相」算是第一个国风皮肤。后来大家理解深了，就觉得可以在这个方向上做更多挖掘，而不是单纯铺很多奇奇怪怪的皮肤。
面灵气「梨园百相」不过12、13年手游刚兴起时，游戏美术表现的所谓国风，更多是仙侠、武侠里的唯美、侠客之类的。而现在，国风不是一种绘画风格，更多是文化符号。不一定是唯美侠客才是国风，民国元素、京剧、皮影……这些都是国风。
《平安京》和北京皮影剧团联动做出的皮影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我们会结合现代审美、角色故事做一些额外解读。国风虽然火，但也不是做出来大家就都能接受。市场审美变动得很快，作为美术，我们要跟着变化，不能固步自封，也不能随波逐流，要保持一些独特性。
美术组对设计思路的部分解析葡萄君：随波逐流的话，可能反而赶不上潮流。吱吱：对，像《平安京》做的很多内容，都是明年、后年的，就需要预判之后的趋势。而且《平安京》是MOBA游戏，必然会有很多不同的主题、设定，整体也会更倾向于融合的世界观和日式风格，但绘画风格会保持不变。所以我们也不偏向于追逐哪种风格，而是把包容、多元作为核心。
鬼切「对位逆格」（像这样打破和风限制的皮肤，还有很多）葡萄君：有人说国内美术被一些强势的风格带偏了，很多人现在都不懂怎么创作，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吱吱：还好吧，会被影响的大多是根基不深。像《黑神话：悟空》的风格，他们被影响了吗？没有。想要做的东西很明确，就不会受影响。
图片源自游戏科学官网葡萄君：你们在做这些传统文化相关的主题时，有过什么感受？吱吱：我个人感触还挺深的，因为我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大学时学校就会要求大家学戏曲知识、鉴赏，甚至参与戏曲表演。我是学动画的，比较喜欢昆曲，那时候就做过和《牡丹亭》、《白蛇传》相关的动画短片，我们学校也希望用这种形式，让外界接受这种传统艺术。葡萄君：那你做国风、戏剧元素的皮肤，算是回归老本行吧？是不是还挺欣慰的。吱吱：还挺让人感慨的。不止是我，参与灯影系列的一个原画同学，他父亲就是戏曲艺术从业者，他在设计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前两天他还发了朋友圈，说兵俑那个戏曲皮肤是他设计的，后来也让他爸爸看到了。
兵俑「戏马台前」（我已经自动脑补出音效了）葡萄君：你们做皮肤花的工夫那么大，有时却卖得很便宜，会不会觉得亏？
B站上的玩家评论吱吱：倒也没有，因为我们设计的出发点不单纯是收益。一方面是口碑，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的设计能跟《阴阳师》原IP有一些区分和独立性，甚至能靠一些系列皮肤出圈。在皮肤等级上，我们不想限制太多，而是主张更自由地发挥。灯影系列调这么久，就是因为对原画的限制没那么强。画出来之后，有些效果TA（技术美术）觉得很头疼，但最后还是实现了。
玩家翻出的《平安京》内务组发言葡萄君：也是因为喜欢吧。吱吱：对，《平安京》的美术同学几乎都是慕名而来，而不是单纯地加入某个项目。有些原画同学校招进来前，还有人死乞白赖说“就要来这个项目组”，不然就不开心。葡萄君：有些玩家说你们“游戏不温不火，但美术组初心不改”，你们有什么感触？吱吱：不温不火并不是我们期待的结果，我们很努力想让它火……初心不改我觉得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因为认可我们，觉得我们最初的目标没问题，现在依旧没问题。葡萄君：那你们对自己的初心有定义吗？吱吱：我们最早的时候开过一个角色会，那时我们的Slogan是做“绿色游戏”——不做太肝太氪的游戏。这句话一下让我们变成了贫穷的《平安京》美术组……但这么多年，我们真的是一边贫穷一边用爱发电。甚至有些设计者因为太喜欢某个角色，做皮肤的时候会忍不住偏心，往死里做……我们只能适当控制一下这种情绪。做这么久《平安京》，从很辛苦，到比较顺利地辛苦，能看到好的评价，我们还是挺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