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峰丨《秋日的怀念》(中)
记忆如同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水,最初是一个点,然后它就慢慢渗化开来,浸湿了大段大段的往事。如果说有什么地方曾带给我家般的安定感,那么杭州就是一个。四年,它是我独自漂泊的十几年中待过最久的一个城市,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的我不太习惯顿顿靠米饭来果腹,不太习惯这边冬日里依旧青翠的树木,不太习惯春天里开得的如此铺张的鲜花。玉兰、桃花、樱花、杏花、郁金香,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轮番登场,花是大朵大朵的,瓣是肥厚的,色是鲜艳的,而此时的北方枝头上依然是一片萧瑟。我也不习惯于梅雨的缠绵,以前只在小说、诗歌里体验过它的浪漫多情,当真正近距离接触时,才发觉理想与现实还是有很大差距的。绵绵数日的雨会让心田上长出霉斑,把情绪浇得湿漉漉、阴沉沉的。曾有一段日子,春雨、夏雨、秋雨、冬雨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繁闷大块大块的淤积在心底,加上生活中的种种负担与压力,想逃离它,逃离到阳光明媚的北方成了一种迫切的渴望。我不习惯于杭州人或者说是浙江人的口音与说话习惯,他们嘴里总有我听不懂的大段说词,他们喜欢在每句话后加上一个婉转的长尾音,无论男女都是如此,起初觉得有些造作与虚假,后来听惯了,觉得在结尾处拖长一点语调也是件蛮舒服的事,算是对声带的一种按摩吧。李大爷会称呼她太太为女孩子,而他夫人则叫我为男孩子,短暂的肉麻与尴尬之后,就明白了所有的称谓、所有的语音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北方人习惯称大伯为大爷,南方人喜欢把油菜叫做青菜,把小青年唤作小年轻一样,内涵都是一致的。不习惯的事情多了、久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习惯可以覆盖另一种习惯,将原来的习惯改为现今的不习惯。四年的生活让许多旧习惯有了改变,尝惯了清淡口味的肠胃已不适应多盐多酱的菜肴,挑在舌尖上的杭普如今听来也不觉费力与刺耳,就连那恼人的阴雨似乎也在印象里重新披上了诗意的面纱。一阵八音盒的叮咚声响起在午睡初醒的惺忪里,有些困倦,有些恍惚,屋子是很深很空的静,音乐很醒目很迷幻的好听,腿上睡出了一圈圈凉席印,像巧匠用刀细细刻成,望着它,意识就昏沉了,木然地不知身处何地何时。是梦吗,也许吧,现下的我依然睡在这个略带燥热略显冗长的午后。女儿的咯咯笑声响起在耳边,她的笑是可以牵动父亲所有意识的魔力源泉。她表情专注的盯着八音盒,高高鼓起的两个小腮是婴儿才有的柔软与可爱,含着奶嘴,奶瓶在她手里自如的挪动着,调皮的半伸着粉嫩的小舌头吐泡泡玩,嘴角、脸上沾了大大小小的气泡,奶嘴不停的变换着形状,喉咙里有“嗬嗬”的声音发出,胖胖的小腿快速有力地蹬着,笑着,像个天使。忍不住就凑近在她苹果一样的腮上亲了下,与她带着奶香的柔软肌肤碰触的那一刻,梦醒了,原来这是现实,是在远离杭州的北方。
《诗人》 240x215cm 2017年
夜里有一个梦,夹杂了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人,老的、少的、新知、旧识、男人、女人、儿时的玩伴,眼下的熟人以及素未谋面的生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也辨不出他们的身形,一切都是混沌的,只有梦里才有的混沌。许多事情混杂在这个梦里,许是现实的变相延映吧,真实生活中的苦恼在夜里仍不肯放过我,再次以夸张的形式重现并进一步演化,折磨、摧残着本已容易受惊的灵魂。夜色应是无边的平静啊,平的如浓雾弥漫的宽阔湖面,微光照来,雾是半透明的灰蓝色,在光影里蒸腾、弥散,有湿气包裹的粗壮树干掩映在这片白中,如诗如幻。雨声应是催眠的乐啊,在秋夜里,它浇凉了枕边白瓷杯里的水,浇薄了裹在身上的被,点点滴滴,长长短短,平仄有律。因了它,蟋蟀的鸣声显得哀婉,因了它,本该被人吟诵颂唱的仲秋满月也黯然爽约。没有了团圆的月,少了许多孤身在外的凄凉,也少了些身无所依的苦楚,“惊觉暑去犹存憾,旧岁残席又复圆。悲喜几多扰人事,尽托明月照空潭”,空潭能否装得下这样多的恼人事呢?“不惑之年知路难,春去秋来梦难圆。愁多愁少人间事,春花秋月是空谈”,友人的唱和诉尽了半生的落寞与无奈,都是这圆圆的月照出了残缺的生活,你投下的影可否模糊成一个大致的圆呢?一个可以骗人的,更可以自我欺骗的圆?静的夜,冷的雨,本应是无忧的长眠,却奈何被这样的一个梦惊扰了。梦,应是逃避现实苦涩的疗伤之所,应是在苦海中划出的一洼可供栖身的安乐所在,如今竟也这般不识趣,将白日的苦于夜间又再变本加厉的压上身来。算不上噩梦的噩梦连连而至,情绪在醒与睡之间紧张徘徊,再无处可退,原应是慰藉心灵的虚幻乐土,如今却坦陈得如此残酷,这样的梦不要也罢,于是,在下一个梦到来时,索性把它给忘了。
《峨庄人物写生系列之一》 190x70cm 2019年
雨打窗棂声惊醒了一晚的昏睡,睁开肿胀红痛的眼睛,一切都忘了。许多个类似的夜晚接踵而至,半梦半醒的意识,由夜间延伸至白昼,二十四小时成了无差别的统一混沌,一段日子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清晨,一阵繁琐的杂务忙完之后,握着一杯热茶坐在书桌前,笔在空白的纸上躺着,脑中一片迷茫,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思想也变得同样平庸,该说的,该思考的在家长里短中都成了一种貌似多余的无聊,可能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吧。现实臣服于各种欲望和需求,首先是物质的,然后才是精神的,如何调节二者在体内的比例决定了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为了生存,我们要吃,然而过多的食物会将胃撑满,当胃里没有了空间后,它就上移,侵占脑部的地盘,把思想慢慢挤出去,过多的油脂会糊住原本敏感的思维,让它裹上层层的愚钝与无智。始终保持的饥饿感可以让腹中留有吸纳新鲜空气的地方,也会让感觉的血管变得通畅,对人、对物、对事的认识与反思就会灵敏起来。艺术和文学需要清净,需要大段无扰的时间,如壶中的茶,要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垢的空间里,慢慢焖,慢慢泡,才有沁人心脾的香。
《峨庄人物写生系列之二》 190x70cm 2019年
梦发生在了无梦的季节,忘了杭州的夜里是否也有类似的梦境出现过,如果有,是否梦里会有一丝丝的甜蜜?忘了上一个仲秋夜是在何处度过,是否有明月为伴,有桂子飘香,是孑然一人还是有与人共享。自己都在怀疑,为何记忆总会出现模糊,将原本许多应该清晰的场景与时间混淆了。连绵的秋雨让室内挂满了粘湿的衣物,潮湿的味道唤起了潮湿的记忆,北方罕见的累日阴雨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临江花园室内的味道又再袭来。窗外是斜斜落下的雨丝,俯身望去,一朵六边形的伞缓缓移动在花团簇拥的红砖小路上。江上又起雾了,一桥在雾气掩映中隐隐显显,六和塔被遮盖了,云气漫延在空中,隐没了山顶,隐断了山腰。许多以前不曾留意过的场景为何总会如此这般清晰地在脑海中,是失去后的珍惜吗?或者原本不曾失去,因为从最初就不曾拥有,经历的只是一个过程。过程不能称为虚幻,因为它曾真实的存在过,也不能唤作真实,因为它从未真实地属于自己过。可为何仍有那么多的怀想会发生,发生在一个远隔千里的北方小城,一个将来也会被用来怀念的地方。回忆的水滴跃出了尘封的闸门,便有了不可阻挡的气势,浪花飞溅起来,暗流涌动起来,最终汇成了滚滚而来的汹涌巨潮。曾被忽略过的种种在无边的黑夜中漫了上来,在月光的掩映下,显出无比清晰的巨大背脊,错觉就是在这种清晰的记忆中产生的。
《峨庄人物写生系列之三》 190x70cm 2019年
在尚未走远的酷热夏日里,我在阴暗的洗澡间里冲凉,水的凉加上空间的凉让身体无比放松惬意,熟悉的洗发水,熟悉的沐浴露,熟悉的水汽混合味道,仿佛我是在滨江八楼的那个洁净明亮的卫生间里,有亮亮的阳光,有热热的空气。夜深人静的晚上,打开电脑,浏览着熟悉的网页,寻找着相同的网址,观看着不同的电影,仿佛回到了804室那个空旷的客厅,有我的画板,有未完成的画,有大大的桌子,有投在地板上的窗影,有蚊子嗡嗡的轰鸣,有麻痒的不适感,有花露水与皮肤汗腺混合出的味道,有偶尔飘过的江上船鸣声。而今我蜷缩在九月的深夜里,没有了暑气的燥热,没有了池塘的蛙鸣,没有了躁动不安的夏日情怀,多的是窗外秋虫的残鸣,风里渗杂的微寒,隔壁屋里偶尔传出的女儿的呓语······我把饭桌当成了杭州的饭桌,把碗里的蒸茄子当成了杭州碗里的空心菜,把刷牙当成了杭州的刷牙,把被洗面奶盖住的脸当成了杭州镜子里的脸,把对杭州的怀念当成了今天的真实生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