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即安

“小富即安”,多么生动的一个词!看到这个词,有人的头脑里也许就会马上浮现出这样一个中年男子的形象:穿一套二三百元的西服,跷着脚,剔着牙,打着饱嗝,冒着酒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训着孩子。或是这样的小妇人:看看电视,嗑嗑瓜子,逛逛街,搓搓麻将,剩下的时间用来琢磨丈夫又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然后轻轻地叹一声“现在的男人都一样”,然后又心满意足地拿起电话呼朋唤友搓麻将。

我最初对“小富即安”这个词留下深刻印象是毕熙东先生的评球。中国足球队比赛中领先一两个球后,往往不知道该怎么踢,毕熙东就批评说这是“小富即安”思想在作怪,于是就出现了所谓的“黑色三分钟”。我想这大概就是“小富即安”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小富即安”导致的结果往往是“不安”。足球队会在最后时刻输掉比赛,那个中年男子也许会在一次生意失败后惶惶不可终日,那个小妇人的丈夫很可能就会被某个“狐狸精”迷住而不再回来。

但是聪明的,你能告诉我“小富”和“大富”的界线吗?和比尔·盖茨比起来,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富翁都只能是“小富”,那么他们是不是全都应该“不安”,从而继续为积聚财富而努力?其实这将是一幅可怕的图景。试想,如果绝大多数的人都处于“不安”的状态,这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富”就应该“安”。据说,微软公司经常为属下的某些员工——年轻的百万富翁举行告别宴会,这些员工年纪轻轻就要退休了,因为他们自觉已经“小富”,可以“安”了。只有人人都“安”,世界才算美好。

批评“小富即安”,并不是批评对物质的满足感,而是要批评精神上的懒惰和道德上的麻痹。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醋栗》,就塑造了一个生动的“小富即安”的形象。尼古拉·伊凡内奇是个温和善良的小职员,他平生的梦想就是给自己买下一个小小的庄园,然后在庄园里种下几十棵醋栗树——他特别喜欢吃又硬又酸的醋栗。后来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感到满足而幸福。有一次他哥哥到庄园去看他,正赶上醋栗的收获时节。看到弟弟心宽体胖,“农民若不称呼他'老爷’,就老大地不高兴”,做哥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晚上,哥哥睡在弟弟卧室的隔壁房间。夜里,哥哥听见尼古拉睡不着觉,老是爬下床来,走到桌子上的一盘醋栗跟前,拿一颗吃一吃。哥哥心头感到特别沉重:天下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但他们只满足于自己的幸福,而不幸的人也只是在不声不响地受苦。

契诃夫希望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都站上一个人,拿一个小锤子不住地敲门,提醒他:天下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样幸福,可是生活早晚会向他露出爪子来,灾难早晚会降临——疾病啦、贫穷啦、损失啦;到时候谁也不会看见他,谁也不会听见他,就跟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

显然,这种拿小锤子的人只是契诃夫的文学想象,所以“小富即安”的人要自己来拿这小锤子。

小编注:此文刊发于2002年1月25日《检察日报》急话闲说专栏。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