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远行的自洽
梁东方
春节期间,因为疫情影响,不能回家团圆。一个人过年的罕见节日格式里,骑车就成了每天舒展身心的重要方式。
在平原上骑车,顺着一条河,走走停停,好处是因为不是汽车通道,沿路没有卡子,没有堆了土、竖了板子的硬隔断,可以走出去很远。不过,平原在冬天里是“寸草不生”的空空荡荡,视野足够广阔也极少变化,时间久了,未免单调。
于是向山地骑车,向平原与山脉相接的位置去。那里还有华北平原上最大的未经过分打扰的自然物:山。
以前去山区是可以避开大路,只走村与村之间的小路的。但是疫情使各个村庄都已经设卡阻断,只能走大路。大路上车流滚滚,噪声不止,随身的音乐和小说联播都无法谛听,少了一大块骑行中边走边听、随走随看的乐趣,只能是一味赶路而已。
有鉴于此,去山区,就更不能去景点,只去野山。绕开鳞次栉比的建筑工地、单位围墙,寻农民种地的小径慢慢地走到山坡上,山不高却已经将外面平原上大路的喧嚣彻底隔开。
山谷中有山庄,山庄上空飘着旗子,中午时分似乎是为了配合吃饭,不停地放着歌曲。不停地放着每个时代里都必然会有的最通俗的通俗歌曲,一般是集市上放的那种,比广场舞更通俗一些的那种。实在得佩服选歌的人的敏锐,总能找到这样的歌曲,比如这一首不停地在唱“东北的东”的,其流畅嘹亮与没有情境不假思索之间,是可以使人一味简单起来的空泛。
有意思的是,大喇叭放到某一首快节奏的粤语歌,竟然与这北方冬天的野山环境十分般配。北方不大明了词义的粤语,反而在北方的环境里具有一种镶了边儿式的柔和,使风吹草伏的样貌突然拥有了辽远的诗情。
安静的山谷环境使歌曲传之遥远。与之抗衡的,只有山谷中各处养鸡场的鸡鸣,它们声单影只,便尽量互相呼应,此起彼伏之中让人感觉到的还是安静。顺着这样的安静可以遥望远远近近无数山山岭岭逶迤起伏的山脊线,可以看沙盘一样地看山脚下的村庄和村庄后面陡然而起的一片片33层高楼楼群。大规模的停车场里停满了22轮的大卡车的车窗上的阳光反射,正好可以从这个角度映入眼帘,虽然一动不动却还在显示撼人的机械力量。
这才意识到,我所在的这个缓坡丘陵,因为被列为战车的训练场,所以没有山谷中别的丘陵坡地上的圈地养殖,只有小片农耕田地。否则是不可能保持这样风吹草低的野貌的。
择一背风向阳的山坡坐下,坐在厚厚的黄白色的茅草之上。用小盏倒茶,在这个环境里喝,喝起来格外有滋味儿。这时候,喝什么都特好喝、吃什么都特好吃。随身携带的任何在家里不感兴趣的食物,都变成了美味佳肴。这是环境使然,也是长途骑车之后的身心改变使然。
生活在这里突然变慢,山谷里比外面车辆滚滚的大路上的节奏慢好几拍。这里的生活就只是与时光同在的寂静,再没有什么急不可待的事情,再没什么缠绕不已的概念;挣脱了一切既有的套路化话语与方式的束缚。
世界像是一面鼓,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对你。你敲得用力、敲得急,它就回你以同样的力和急;你敲得舒缓、敲得从容,它就回你以同样的悠长韵律。而你之所以急或者不急,往往受了环境的迫使和影响,换个环境就会在对比中再次发现真谛。这是旅行的意义,哪怕是骑车的一日之行,只要它充分自由,也就会有同样的收获。
晒着太阳,在小本子上记录一下观感;偶尔抬眼,只有茅草在风中颤抖,灌木丛一动不动。周围的一切都属于自己,属于一个人的旅行。再顺势躺倒小睡一下,就更美了。
在这个时代找到一种自洽的生活方式难,尤其是运动、自然、感受、安静、美食、独处等等元素叠加的自洽,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今天,庶几乎臻于此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