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青年的水磨生活
住在清华北大圆明园附近的人大概是无人不晓水磨社区吧?它东接清华园,西南方向是北大朗润园,与圆明园隔中关村北大街相望,一座东西向腾空架起的天桥连通两处。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行人不绝的天桥上向西望去,能够看见远处绵亘不断的西山,要是目力再好点,或许也能看清香炉峰上的建筑。就是在这里我先后耗去了一年多时光。
清华园里有一处声闻中外的好景,唤作荷塘。那荷塘南岸是清代留下来的院子,现在重刷过漆,虽有几许过于明艳的感觉,但毕竟不失古意,门廊上面的匾额据说出自康熙皇帝御笔,书作水木清华。我一直很好奇这水木二字何来?若就近处着眼,有水有木,倒也完全说得过去,但天下园林,有水有木乃是寻常之事,何以此处命出个水木清华的名字?较普遍的说法是皇帝采自晋人谢混“水木湛清华”的诗句。有一天我从水磨社区的住处出来闲逛,忽然看到对面一家题作水木西门烤翅的小馆子,恍惚间似有所悟,水木?水磨?这两个字音读相近,以北京人的说话,或许串音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紧邻着水磨社区的清华园,以水磨清华渐变成水木清华大概也是可以的吧?权且当这是我的一种臆测。
水磨社区地处海淀青龙桥街道,之所以叫做水磨可能跟这里以前安装过水磨有关系,但我搬来之后,也不曾寻见过哪里有水磨,可能只是我的一点猜想。听这里的老住户讲,先辈住在这里有近百年了。清代这里属于皇家园林的外围,普通百姓不让居住,居民多是以旗人为主。晚清败落了,皇家园林毁的毁,烧的烧,多处失修,流民和旗人挤在一处,这里距离西直门内城有十多公里,建国前大概也是比较荒凉的,流落此处的百姓相与聚居,以稼穑为业安顿下来。
听老人们讲,他们耕种的土地就在现在清华大学校园里面,后来清华扩建,不断地将他们的土地划走,就只剩下这一块住人的地方了。他们得到了什么样的补偿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清华答应了给他们供水。清华校园里有很大的井,采上来的水供全校使用,同时也引出校墙,让老邻居水磨社区的居民使用,这样他们就不用接引北京西北密云水库和官厅水库的来水,就近方便。据我一年多的使用经验,最令人称奇的是井水全不似水库引过来的自来水,它冬天不凉。夏天里可能没太多感觉,但冬天手放在水龙头下面,水的温度让人有很直接的体会。先前没毕业时,宿舍楼上的自来水到了冬天就特别凉,冷水洗手手都能凉到缩回来,但水磨的水就没有这种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采自井水的缘故。听闻北大静园草坪底下有地热温泉,依此想来,清华园里的井水或许和北大地热温泉有关也未为不可。
但是,水磨社区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水磨社区,还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皇城脚下的土地金贵,我们是见识了的,动辄数百万的房价令人咂舌,很多人只能望房兴叹,也许连着下辈子当房奴也不一定能负起北京城里一套房。对于许多普普通通收入有限的打工者来说,即是一般的公寓楼也是租不起的,也因此水磨地区相对低档而便宜的住房便成了漂泊者安放梦想的港湾。
水磨社区里修建的房子有很多相似之处,几乎家家都是清一色的二三层小楼。但这不是别墅群,而是被隔作无数单间小屋的小楼,一切都以节省空间多建房为宗旨,就连楼顶的天台也不会放过。房东们都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最大的长处在哪里,便不遗余力的将这长处发挥到极致。房东一般都住在第一层,而将楼上的房间租给房客。社区东街临近清华西墙,那里的很多楼紧挨着,光线很差,甚至有的房间在大白天都被荫蔽的看不到太阳,昏昏暗暗。但这并不能阻挡一拨又一拨,一茬又一茬前来租房的人,和着渺远的梦想一起蜗居。
我不曾得知过准确的数字,究竟这个不大的社区里住了多少北漂?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络绎不绝的车流躁动在沿街的各个路口,一辆接一辆的电动车穿插于其间,当然也不乏自行车,但最多的还是电动车,他们前后相续,奔腾不绝的涌到水磨,那是漂流的人们回“家”的脚步。
经常有人来,也经常有人走。你住的隔壁房间里今天搬走了人,两三天后又会有新的房客接续上,只有无言的小屋见证着来来往往的一切,悄无声息的迎来,悄无声息的送走。
因为与前途生计有关的事情,我也曾加入到这一漂流的队伍中,不期间与水磨结缘。那是两年前的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帝京特有的北风像刀子一般刮到脸上,颠簸了一天的火车,我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走在中关村北大街上。因为随身总会带上书,所以箱子很重,而背着的背包也异常沉重,背带勒到肩膀疼痛,有一种随时要垮掉的感觉。在找寻了很长时间后,终于误打误撞的来到清华西门北边这个聚满了漂流者的世界。
到今天为止,我在水磨社区总共搬过三次家,由东向西,由紧靠着清华西墙的东街搬到中街最后搬到了毗邻圆明园的中关村北大街边上,这块叫水磨新区。从住的地方出来,向西穿过一段五十米长的小道,再穿过临街的大门,便走到了社区的边上,面前的中关村北大街与社区外缘隔着一道十余米宽的缓冲地带,绿化带在高出地面一米的土台上,走上去仿佛水磨整个社区都蹲在低处的坑里。沿着几级台阶上到绿化带的人行道上,每隔三米就有一棵中等大小的垂柳,大概每株也不过三米高吧。稀疏的柳枝倒垂下来,随风摆动,春日午间的阳光温暖而惬意,从树枝缝隙间洒落下来,站在树荫底下,点上一支“兰州”,注视着不远处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那般舒服感觉真是千金不换!
因为很久没有上班,作息习惯已经脱离了朝九晚五,所以我常常在很晚的时候才能入睡,夜里一两点是生活常态,偶尔会在三四点才走入梦乡,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加之后来租住的房子太过深沉,阳光像生分的客人,绝少来到我的世界,因而光线轻抚下的自然醒与我基本上是绝缘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闹钟的催促下睁开眼睛。
因为睡觉太晚,常常在午夜前后出门上厕所,徘徊到门外的绿化带上,此时中关村北大街上车流稀疏,间或有从郊区进城的渣土车赶在夜晚允许通行的时间呼啸着冲进市区,抖出一路琐屑。路灯排着整齐的队伍,在漆黑的世界里洒下一片金黄,柔和的夜空中缀着几颗星星,孤单的眨巴着眼。冬春之交的华北平原,朔风卯足了劲从内蒙高原上奔来,这个时候往往是没有雾霾的,这样的夜晚是霾都空气条件最好的时候。不知道是否因为视觉的缘故,冬夜里北风太大,星星好像闪动的更快,看上去就像是快要掉下来了,好似挂在枝头颤动的果子,原来吹落满天星的诗意正好像是这般光景。
天气渐渐暖和了,但华北平原的昼夜温差还是很大,夜晚很快会凉下来。如果北京起了风,一定不能太大意,衣服穿少了不小心就会感冒。我在暮春的每一个午夜都要裹上外套才敢下楼出去。一般这个时候都不会太着急着回去休息,往往走上天桥逛逛,顺便吹吹夜晚的凉风,或者竟在天桥上放声唱起来,唱最近新学的流行歌,口水歌,乃至一切可以用来放松心情的歌。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内心平静,无限富足,尽管口袋马上要瘪下去了,物质生活并不太宽裕,但不远处的三尺斗室里填满了书,这让我觉得安心。
在午夜游荡的满足感填塞了精神世界的饥馑之后,我打算回转身去休息了。走下天桥回到绿化带上,沿着人行道漫步,这个时候往往能碰到另外一个午夜时分游荡在水磨社区的人。现下已经是四月里,路上的这位游荡者,我总是见他穿了一身半长的黑色风衣,开领处能看到风衣下面套着一件并不太厚的长袖汗衫。戴着椭圆黑框眼镜,上唇两角留着一点髭须,鼻尖下人中附近却不见胡须。脸色很白,头发褪到了头顶,几绺发丝立了起来,前额显得又光又亮。午夜时分,偶尔只见三两行人归来,或者人行道边一两台电动车自行车经过,除此而外就只有我遇到的这个奇怪的人儿低着头在这树底下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用右手食指指着什么,遇到偶尔擦身而过的人时便抬起头来瞥一眼,有那么几回我和他擦身而过,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随即走开,我想他并没有太多注意到我,反而是我无事可想无事可做的观察细致了些。但我并没有想着前去打声招呼,也许不应该吧。
四月底的一天夜晚,在屋里收拾完了行李后,我打算出去走走。我将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晚上将是我呆在水磨的最后一个晚上。白天里去邮局寄走了五六箱书,明天还得继续早起去寄送最后的一点东西,但我不用早睡,我也不想就这么早早睡去。这样的时候烟和酒往往拥有特殊的意义。我走到大门外沿路的小卖铺里,拿了啤酒买了烟,走到绿化带上的台子上坐下,夜晚的风很大,也很凉,裹在衬衫上的单衣似乎不足以抵挡寒冷,我不禁又紧裹了一下外套。打开啤酒点上烟,什么也不想,枯坐着看燃烧的时间从指缝中流走。
一抬头忽然看到了他,那个午夜的游荡者,正向着我面前的路上走着,在快要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忽地抬起头看了看我,我冲他笑了笑,邀请他一起喝酒,他拒绝了,说他不喝酒,我给他递烟,他也没有要,但他仿佛对我来了兴趣,停下脚步站在对面和我聊起来。 他姓杨,安庆人,今年三十岁。两年前从北京一家知名的教育机构辞职,现在和几个朋友又合作办起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教授中学生英语,留在北京寻找人生的意义。
人生能有什么意义呢?至少快三十岁的我还没有想明白。我想给我足够多的钱,给我一个姑娘,或许我能明白点,但这些我都没有。站在即将跨入三十岁门槛前的我,没钱却又怕辛苦赚钱,没姑娘却不习惯将就,而我长久以来较为在意的许多想法可能需要我做出很多倍的努力,渺远的看不到边际。可能是我太懒了,安逸惯了,自己需要怎样的意义,很多时候我也很困惑。
攀谈热络,你来我往。烟飘散在空中,数瓶啤酒下肚,已然有些微醺,冷风阵阵袭来,我开始站立不稳。听杨君给我讲述他的故事,可我迷迷糊糊没有记得太多,只记得到分别的时候互相留下了电话,他告诉我如果需要课业方面的帮助可以联系他。但我想我可能不会去联系他了,我又要去找人生的意义去了。
明天过后,水磨社区的午夜大概会少去一位游荡者吧,我想,但可能永远不缺游荡者。我伸手拉紧了外套,走下绿化带,穿过铁门,向五十米开外的楼上的小屋走了回去。昏黄的街灯寂寂的亮着,像它初时亮起来的那会儿一般寂寂的亮着。
©️子兴
写于2016年
后记:子兴何许人也,吉祥之子。忆往昔,寒夜里,煮花生,以水代酒,与书共眠,相谈忘天地,晨醒觅残句,字里行间人,分道化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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