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南郊村的早市
梁东方
马路上有高高的围挡,看不见已经拆除了大半的南郊村。几个月后再来,绕过围挡,从村口上那一家没有围墙的院子边经过,看着草地上密集地开着的白色小花和白色小花后面稀疏的建筑之间的窄窄胡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望着在应该有院墙的位置上的那几棵树,看着樟树上像是桂花一样落下的细密的黄色小花正将树下的石头表面逐渐盖满,突然意识到,这里那棵倾斜着树干的苦楝树不见了。
果然,在这一排树的行列里看见了那棵歪斜着树干生长的苦楝树粗大的树墩。看那年轮,五十年上下应该是有了。如果它还在的话,这立夏时节,正是树上开满了紫色的小花,香气弥漫的状态。
时间和历史的凭证在环境意义上的逐渐消失,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是审美的大遗憾。在发展的年代里,这样小小不言的损失,几乎是无人以为然的。何况在雨水丰沛植被茂盛的本地,失去一棵树与同时获得更多的树之间也从来没有什么障碍。前面那座有矮矮的围墙的院落里,密集的树枝树冠之间,绿叶之间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点缀的,就是一棵同样有了相当树龄的结了桑椹的老桑树。它们还会继续维持硕果仅存的南郊村旧有的植被与人居的一致关系的。
雨后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热的潮湿气息;这是春天漫长,与夏天互有参差的气候特征中一个更接近于夏天的时间段落。南郊老街上,这也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一段时间。四面八方的人们,包括南郊村的老住户和周围小区里的人们,一般都是中老年人,拉着带轮子的买菜小车,背着双肩背,骑车、走路、开车,纷纷而至。围绕着菜市场内外都是熟人相见打招呼的声音,是互相对对方买的菜的询问与点评。人和人之间那种不拘细节的相遇与话语之间,是对生活共同的兴致,是对生命在本地环境里得以延续的自不待言、顺理成章与天经地义。所谓俯仰天地之间,未必都是在田间劳作,这样在早市上买卖行走,也必然忝列其间矣。
街道上卖油条的摊位前排着队,卖年糕的则没有那么多人,也许是本地的传统食品反而不大被本地的人们那么经常地需要了?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吃年糕的时间是下一个大节日端午,距离稍远。那时候才是一年一度人们饮食品种上最为集中的年糕季。
咸鸭蛋应该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吧,但是现在看起来也格外多,是不是也是一种最为应季的农产品?这里水域纵横,鹅鸭比鸡更常见,春夏之际的时候的产蛋高峰,是自然而然的。
西瓜都是装在篓子里的,上面还封着塑料布,目测一篓子大约有七八个到十个左右,大小适中,瓜皮上的花纹清晰明确,像是刚刚在这个早晨才离开瓜秧。
在这里,终于吃到了不使用催熟剂的本味香蕉。香蕉的皮色金黄而肉质雪白,绵软香糯,实在是一种久违了的人间好味道。长期以来,在北方吃到的香蕉都是不一样的,往往一股是外软里硬的塑料味道,以至于对香蕉这种果实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菠萝被仔细地削了皮,价格也跟着上去了好多;蚕豆有剥皮的不剥皮的两种选择,一样是剥了皮的贵,八块钱一斤,而没有剥皮的十块钱六斤一大袋子……
今天立夏,这个季节虽然人体可感的气温还非常舒适,但是物候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蚕豆到了丰收的时候,水产的变化也出现了:常年可见的各种淡水鱼虾之外,小龙虾也到了集中上市的季节。每一个小龙虾都是活的,只有大小的区别,没有死活的差异。因为是活水养殖,在本地水域众多,流水不腐的普遍环境下,这些小龙虾相对来说都是比较干净的,这一点最为难能可贵。所以就连我这样平常不吃这种东西的人,也忍不住买了二斤。因为小龙虾的总金额较高,一般摆摊的人便都有自己的扫码牌,这时候就可以用手机支付了。在早市上买东西,最好是同时带现金和手机,视不同情况来灵活掌握到底用哪一种方式支付。那些没有扫码牌子的老人摆摊者,虽然也会安排你去扫别人的码,然后再由人家付给其现金,但毕竟会给他们添些麻烦。当然他们自己好像并不觉得,总是卖了一样马上就又开始介绍另一样。
本地摆摊的人们都很善于循循善诱地招徕,看你经过就会望着你介绍自己的菜,你停下来问价了便一下子将你要的菜和旁边别的菜统统介绍一遍。在给你过称称这种菜的时候,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的都是旁边另外几种菜,非常想让你一鼓作气在这里再买上一种两种。
在这样的机会里,所有在异地的田野里见过没见过的新鲜蔬菜果实都会出现在市场上,花费不多,便可以近距离地触摸品尝。还在我买着不同的蔬菜,老黄瓜、红苋菜、莴笋、竹笋和西红柿的时候,摆地摊的人们就已经开始收摊了。时间已经到了,早市即将结束。时间将进入上午的安静时段,一直到中午才会再一次热闹起来。平房街市之间潮汐一样的热闹和安静每天都这样重复着,一如江河入海处的潮起潮落。
穿着朴素,态度举止安分天然的本地的人们,渐渐散去,各回各家。街市依旧,店铺买卖照开不误,店家却已经将刚才一早上的忙碌轻轻放下,知道不会有太多的人光顾了。街角那家百货店摆在门口不碍事的位置上的茶桌前,也慢慢地空了下来:刚才高谈论阔论的老邻居们,现在都回去做饭吃饭去了。
五一大假期的最后一天,周围的公园绿地,比如月季花海和天镜湖,都有很多人在草地上搭帐篷,野餐聚会和唱歌的声音时有耳闻。在温和的天气状态里的休假生活,总是美好的。这样的美好还没有完全结束,就已经让人不由得想象甚至安排下一个假日;一如早市,今天结束了还可以理所当然地期待明天。
在我对异地的想象中,好像一直有这样一幅画面,就是在不一样的地方的集贸市场上逡巡着买菜和游逛,看看都有哪些不一样的菜蔬,看看别处的人们是怎么生活。太仓南郊的早市,在相当程度上正好与我这样的想象吻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像是一个典型,一个标本,一个最好的例证,诠释了我对生活在别处的想象。在个人经历中所有关于异地生活的印象里,平常寻常的潮汐式的南郊早市的细节,都已经记忆犹新地嵌入了自己生命的河。古往今来,可以将貌似没有什么意义的日常景观纳入生命之河,而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其实都是个体生命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