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悟沉重
作者介绍:
张效雄,湖南湘阴人,湘潭大学七七级学生。职业记者、高级编辑,兼职教授、业余作家。代表作有长篇畅销小说《风起》。
领悟沉重
医院的气氛沉重极了,上上下下一片肃静。看看那些步履轻轻的白衣大褂们,心情陡然变得沉重极了。
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看见了一位垂死的病人。他伏在床边,那神情肯定是痛苦极了。
半年没有见过了。往昔潇洒的汉子不见了。他瘦得没法形容,头发胡须长得吓人。这模样,与舞场里风度翩翩的姿态,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我轻声地问了一声好,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他轻声地说:"我不行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下,终于没有让它流下来。
面对这位垂死的病人,我该说点什么呢?
他曾是我的一位朋友。后来他作了我的上级。后来我被一场变故压得透不过气来。再后来我被降了职称降了工资差点儿作了远走他乡的异客。我真希望那只是一场小小误会。但事实是确定的,他是高高在上的,肯定站在"河的彼岸"。在决定我命运的时刻,他的举动使我几乎走入人生的深渊之底。这若干年,我心里的痛苦,他肯定是不知道的。
我曾试图再不见他,尽管我知道他患的是不治之症。是"组织上"通知我去护理这位病入膏肓的人。我心里并不乐意,但我接受了任务,只是请求推后了一天。我完全可以找出理由推脱这个任务,但我也是人呵,人都会从生命的这一头走到生命的那一头。我没有责任护理他,但我有我们应该共同具备的秉性和良知。
我们无言地对坐着。其实,医院已请了专职保姆护理,护理得很周到。我的到来只是表示"组织上"的重视而已。我替他脱衣服穿衣服,搬凳子递毛巾,倒便盆洗便盆。如此而已而已。
他不断地表示歉意。我认为自己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一整天里,我们无言地坐着。
我在沉思,回忆我们相处的日子,回忆那场变故。我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他或许不是有意要伤害我。但我的心沉重极了,无法自我解释自圆其说。他也在沉思,也在回忆我们相处的日子么?回忆那些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事么?他会有点内疚或是别的什么心情吗?我想他的心也是沉重极了的。
我不停地摆弄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位昔日潇洒的汉子的生命只能用时或分来计算了。生和死是多么的界定分明呵,如果捅破了这张纸,就会立刻从界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肯定渴望得到生的机会。若是有这样的机会,他的沉重的心会变得开朗一些吧,在决定另一个人命运的时候,肯定会善意地……或是与人为善地帮助一个本来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而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为什么要等走到这生命的尽头时,才有如此深刻的觉悟呢。这是"原则"的力量,还是本能的力量?还是别的什么本来不应该属于某个具体的人的性格?
我真希望他有生的机会。我已从心底里原谅了他。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们应该像过去很多年前一样,做朋友,而不是上级与下级。
他渴望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承担了驱动轮椅的任务。穿过楼道,进入电梯,再穿过楼道,走向秋阳下的花园。
四周寂静极了。花园里绽开着鲜红色的花,和穿过来走过去急匆匆的人影。我们无言地在花园里转悠,和煦的阳光象风一般轻拂脸面,轮椅辗过水泥地面,平静得留不下半点声音。他快要静静地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在静寂之中,静静地思考着生命的含义。生命对一个人来说,仅仅只有一次。多么珍贵的一次!谁都不能像走路一样重新走过。当走到尽头的时候,路也就彻底地终结了。
遗憾的是,许多人此时才领悟沉重是生命的含义。
(作于1993年,长篇小说《风起》里,引用了这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