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旬邑,再忆小姑妈
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三月中带他到延大咸阳医院检查治疗了一个周期,出院沿西铜高速回家,途经旬邑时受到两个表弟的盛情款待,两位表弟携妻儿合家出席,并邀了姑父一起做陪,席间嘘寒问暖,皆大欢喜。
我的两位表弟都特别优秀,与妻子均在县城的行政事业单位上班,已成为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弟媳妇个个贤淑,到场的小表侄也冰雪聪明,乖巧喜人,让我无法不忆起小姑妈。
小姑妈去逝多年,姑父已续弦,两个表弟住在不同小区的新家,因我与父亲的到来,他们合家“迎宾”,唯独少了与姑父一起生活的那位阿姨,让人心头多少有点遗憾,但我明白表弟的难处,他或许是为了照顾父亲的情感,在这样的场合,我们无法绕过许多往事的记忆。
岁月流年,用变迁把一些故事更改的面目全非,徒留无数情节在记忆嗟叹,一些久别后的重逢,一些经年的感动,总让人心绪如潮,然总有一些表达会变得含蓄,总有一些话已无法重提,昔日顽皮机灵的表弟早已成熟练达,姑父却依然癯瘦,依旧言谨,很少说话,保持着惯有的慈善笑容,给人数十年不改的腼腆之感。劝菜、劝酒,有时候其实包罗了太多复杂的表达,但每个人都会极力分享和回味美好,因为每个人都愿意被阳光环绕,生活的话题无数,亲友间的聚会更是亲情的融合和升华,无论是姑父或是父亲,其间都受到了感染,欣悦的表情溢于言表,或因儿孙绕膝,或因曾经的生活对比,都让人欣慰于此间的详和,面对亲近的人,谁都愿意表现得开心豁达。
晚宴持续了很久,虽然都没有喝几杯酒,但我们需要那样的环境,即使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时代的丰裕,就更容易让人品味到幸福,更多的记忆从纷远的角落纷至沓来,许多的曾经并不需细致诉说,微微一提,点头微笑或是抬头观灯,一切都在各自心底。吃完饭我和父亲再未下楼,就住在旬邑宾馆表弟预定的房间里。那一晚,父亲的感慨特别多,但也只是偶尔说一句,更多是漠然望着宾馆里舒适的环境,父亲赞叹表侄乖巧,称赞弟媳贤惠,我明白父亲心底更多想到的一定是姑姑——我去世已四年之久的小姑妈。
小姑妈是奶奶养育成人的第五个孩子,父亲理所当然的是小姑妈的二哥,我明白父亲与姑妈间亲密无间的兄妹情感,并无法忘记小姑妈十多年如一日对我们兄弟姐妹的帮助和关怀。
我们家族的人都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姑妈却遗承了奶奶鹅蛋般的脸型,下颌稍尖,鼻翼小巧,同奶奶一样,一生体格清瘦,让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更加突现,想到小姑妈的眼睛,你就想到她风一般匆忙的细碎脚步,想到她快言快语中尖而嘹亮的呼唤。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一直觉得小姑妈是幸福而幸运的,因为小姑妈那时候已是城里人,每每回娘家,都会坐在姑父开的桥里,尽管小姑妈会晕车,每每下车都会面无血色,弱不禁风,甚至吐得死去活来,但那时候我们能看见轿车的机会,也就是小姑妈回娘家的时候。
我的两位姑妈嫁的都不近(当年嫁数十里之外已是远亲),因为离得远,我小时候几乎没到过小姑妈的家里,能见到小姑妈的时日,每每总是姑父开着小车带着姑妈甚至带着表弟来看望奶奶之时,小姑妈回娘家常常就会停留一月半月,帮奶奶和我们做许多的事,而我第一次去小姑妈家,已是上初中时,那时小姑妈住在姑父单位分配的两间小平房里,做一份扫马路的工作,房子很小,门前有共用的水喉,姑妈每天要扫很长的大街,那时的旬邑县城还很小,表弟带我到汃河畔钓鱼,去赵家洞摘杏,去他县城同学的家里玩跳棋……那些记忆美好而珍贵,但极有限,而小姑妈留给我的更多记忆,却远远在此之前。
奶奶曾说过:“女儿家做梦多是娘家的梦,女儿家死了都是娘家的鬼”,出嫁后的女子回娘家是天经地仪的亲情回溯,是难分难舍的亲情融合,而姑妈那一代人的“回娘家”,至少在这个时代已成为难得的珍贵的记忆。如今每每看到一些女子回娘家,妈妈象伺候贵宾般的小心翼翼,我就常回想起我的姑妈,回想起姑妈的恩德。
在我记事之初,母亲就早早病逝,父亲一人拉扯着我们姐弟四人,都是正在读书的孩子,那时候爷爷奶奶与多病的小叔生活在一起,爷爷有腿病,奶奶是白内障,整个家族也都在贫窘中艰难苟且,所以孩提时我会常常盼姑妈来,尤其是小姑妈,小姑妈来的时候大多是姑父开小车送来的,小姑妈见了我们就会给我们分糖吃,水果糖是那个年代极为珍贵的奢侈品,父亲极少给我们买糖吃,偶尔称盐买油有二分钱节余,供销社的代销员送一枚糖果找零,一颗糖果也会被我和哥哥分着吃,而小姑妈给我的糖果却常常是几枚,甚至还有特殊口味的薄荷糖和水果软糖。
大姑妈那时候也会年年回娘家,只是大姑妈当时的家境也是举步维艰,孩子多,家里穷,大姑妈又不会骑自行车,步行四五十里的路就极不容易,所以大姑妈虽然比小姑妈离娘家近,但大姑妈却并没有小姑妈走娘家勤,因为大姑父是地道的农民,而小姑父却是一名县城机关的司机,小姑父随同单位领导出发下乡,有时候会到附近的底庙乡,姑姑也就有机会随同回一趟娘家,或是回南山姑父的老家,顺路时也会两处同时走一走,所以说小姑妈回娘家有时候是随机的,但数十年一直保持着规律性的回娘家,每年里也至少有两次,一次是大年初二,姑父会携全家回南山老家拜年,然后带姑妈回娘家,一次则是暑假,除非小姑妈身体不适,这样的规律似终是不变的。
小时候我最期待的春节里,其中的温馨时刻就少不了小姑妈春节回娘家的时刻,姑父的北京吉普一开进老城门,我就会跟着奔跑,直至车停放在门前的土场边,带着微笑的姑父接受着亲人的问候,晕车晕的面如灰土的小姑妈也被从车子里扶出来,两个小弟早开始拎大小包的礼品,一伙人熙熙攘攘穿古旧的洞子坡进入奶奶暗黑的老窑洞里,和缓过精神的小姑妈一边接受亲人的嘘寒问暖,一边打开背包给孩子们发糖果,还有一角、两角的崭新人民币,那是姑妈给我们的“押岁钱”,对于常年手不沾钱的乡下孩子来说,在那个年代能在一瞬间拥有一张甚至数张崭新的人民币,那种机会一年里唯有那么一次,内心的欣悦自是不可明状的。
要说小姑妈大年初一的回娘家只是礼节性的短时省亲,那每年暑假的回娘家,可就是踏踏实实的回娘家了,每年暑假表弟一放假,小姑妈就会找乡下的亲戚进城顶班帮她打扫街道卫生,自己则匆匆忙忙的打点行装带上两个表弟迫不及待的回娘家。为了如期完成“计划”, 她还会怂恿姑父绕行一圈,把大姑妈一并接到娘家,帮爷爷奶奶做经典的美食,拆洗缝补,淋醋碾米,为娘家人打理生活,为娘家人的整个冬天做好准备。那些工作中必不可少的,是爷爷、奶奶、叔叔,还有父亲和我们姐弟四人的棉衣裤,旧年冬天穿了一冬的那些破破烂烂的旧衣烂裳就等待在那里,长长短短,参差不齐,有些地方被磨的明光,有些棉絮已露出来,姑妈把它们一件件拆开,清洗补濯,把旧棉絮晒晾打拍,重新撕顺理平,一针一线的缝拉,一件件越冬的“新棉衣”入柜,一床床重加工的棉被又充满温暖的气息。
洗“御面”,打“凉粉”,用肉丁儿蒸小米饭,姑妈们穷尽心思为爷爷奶奶加餐,却总忘不了送一碗给贫窘的我们姐弟,那些岁月,我并不曾思考过,如果一个贫窘的世界没有亲情会如何,如果一个独生的子女,没有兄妹情谊的交际,一生一世,又该会有着多少的失意。只是觉得,我所受用的姑妈的帮助,是上天的恩泽,是阴霾中云端里透射的一缕阳光,让世界因亲情感动而变得更为美好。
多年以后颠簸在打工旅途,游离于父亲与孩子所居的两地,再回味曾经的岁月,我就渐明白了当年姑妈忙完了这头忙那头的心迹,理解了一颗心儿挂两头的个中滋味,对于那种“小姑妈是城里人”的理解,那种“幸福生活”的憧憬,也就变得如烟如雨,多了份淡淡的惆怅在里面,而父辈就比我更了解小姑妈,父亲说小姑妈初嫁姑父的时候,姑父还没有转业,是一名普通的义务兵,姑父老家位于偏僻的南山村,堪称黄土残塬间的孤立山头,偏居一隅,交通落后,如今那个村子早已无人居住,成为被遗弃的村落,而当年小姑妈就曾经在那里度过了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伺候公婆,养育孩子,坚持落寞的乡土枯寂,表弟七八岁时就追随堂兄,沿漫长的山路到数里远的河沟抬水,山村生活的清苦自不用言表。
我唯一的一次去南山是随爷爷去的,如今已记不得当年是谁的追祭还奠礼了,只记得爷爷牵着我,一路爬山涉水走过大半天的时光,那时的南山尚的十多户人家,山上有很多的果树,黄甘桃和野山梨随处可见,却已被人摘光,返回时是大堂兄带我,却并没有沿来时的路,而是绕行了镇街,途中没有过小桥,是涉河而过,初次过河,在哗哗的流水里我一时晕眩,堂兄几乎是拎着我过河,我猜想我走过的路姑妈一定都走过,而且不至一次的走过,所以小姑妈有幸成为一名清洁工后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她比我们更懂得珍惜,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岁月,有一颗平凡的心就能抓住幸福,我们都是有一丝阳光就能感受到春天的平凡人。
小姑妈没读过书,或许她甚至不曾说得出什么勤俭持家,睦邻敦厚,但千年传承的传统美德却在她生命的四季处处流露,做为进城的乡下人,谁也不知道她曾接待过多少的穷亲戚,给予过他们多少帮助?姑父老家的,所有认识她的“娘家人”,去旬邑看病或是办事,她莫不热情招待,以礼相送,她小小的家室,是那些年里的乡村办事处。而今日的时代繁华,就更容易让人体会到当年人们曾经的贫窘,那年头,姑父只是一位时代轿夫,小姑妈更只是一位风雨辛劳的街头清洁工,他们都处于社会工薪阶层的底层,每月的收入都极其有限,要养育两个孩子,接济一帮的亲邻,那种清苦自中的幸福又来自何处?细细品味,要说小姑妈妈真的拥有过幸福,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她嫁对了人,并用爱打造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姑父的的确确是个难得的好人,在我的记忆里,姑父一贯地保持着始终亲善的笑容,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他的职业习惯有关,但他的洁静,他的平和,他慎言慎语而又朴素大方的处世作风都让人敬佩,姑父不抽烟,不喝酒,更不会赌博,在许多场合,他始终坚持着一个服务者的角色,默默保持着平和亲近,却有些谨小慎微的作风。
我知道姑父自当兵转业到地方机关做司机,一生都在与汽车为伴,姑父早先开的是一辆北京吉普,那时候的乡下孩子们没坐过车,对新科技的衍生物充满好奇,姑父每每离开时总会把一堆的孩子们一个个抱上车,开出不远的一段路程再把孩子们一个个扶下来,对孩子们来说那是一种无异于坐过山车般的神奇阅历,而姑父不厌其烦的亲和,却让人感动终生,记得那时候姑父在离开前常常会询问父亲,并从油箱里打一盐水瓶的汽油给父亲做打火机用油,后来换了桑塔纳,油箱里的油打不出来了,偶尔来时,姑父就会提前准备好一瓶汽油专门带给父亲,那些年月乡下的加油站很少,气体打火机还没有普及,火柴对于一个抽旱烟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不经用,姑父虽然不抽烟,但他明白这些。
在我的记忆里,从没见过姑父发脾气,包括我在小姑妈家做客时,姑妈快人快语的坚持主观时,姑父在争论或意见分析中依然会面带微笑,而且姑父是一名绝对优秀的司机,在咸北黄土峁梁错纵的山城旬邑,他先后迎送过许多届单位领导,并一口气创下了近二十年无安全事故的记录,曾受到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专项报道,而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
随着爷爷、奶奶的做古,我们姐弟一个个成家立业,娘家日渐成为小姑妈口中“不再操心”的对象,两个表弟一个个成家立业,退休离职,大孙子进入中学,两个小孙子上了幼儿园,按说正是颐养天年的好时光,小姑妈却在一夜间住进了医院。
在小姑妈病逝之前,我几回前去探望,一次是在陕西省肿瘤医院的病床上,那时姑姑已被病魔折磨的奄奄一息,她几乎已无法同我们交流什么,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开又无力的合上,只是吩咐让我离开,把一种人世的无奈与悲凉种在我的眼里。最后一次的探望,却是在小姑妈旬邑的家里,那一次我还带了儿子和父亲,手术后小姑妈的状态还算稳定,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小姑妈还可以自理自己的生活,虽然表弟私下里告诉父亲他已尽力,医院早表明回天无力,小姑妈却很自信,说自己好多了,让我们放宽心,次日晨天还未明,小姑妈就早早起床烧稀饭给我和父亲准备早餐,到我们临别时还坚持送到车站,给我们买了车票,给我儿子买了整手提袋的小食品和饮品,孰料不多时日,再次接听表弟的电话,小姑妈已做古,年仅六十四岁,一时阴阳两隔,成为永别。
我所能回忆到的父亲一定会拥有深刻的记忆,而父亲的回忆里,定有许多我无法品味的东西,小姑妈对我们兄姐的苛护和帮助,十余年的缝补洗染,十余年如一日的丢心不下,却是横在我与父亲心头共同的不了情,父亲或许还更多回想到了儿时的兄妹手足之情,感慨于时代物质繁华里表弟们幸福生活与姑姑当年含辛茹苦的落差。
次日晨,大表弟早早到宾馆接我和父亲去吃水盆羊肉,姑父也被接来了,这时候我突然间看到了姑父手上的手环,那是医院给医人输液用药加的标记,我问及的时候,姑父急忙用另一只手去掩盖,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却透露着孩子般的拘谨和腼腆,我追问下才知道姑父做了个小手术,还没有出院,但他却又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个病人,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酸涩的那一面。
临别时,姑父与父亲握手告别,作了一个扶肩的动作,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同时看到父亲的泪花,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却一个个泪湿眼眶,尽管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但岁月让他们彼此表达着一种承载命运的清苦与别离的情谊,人世间最温暖的莫过于人的亲情,许许多多的亲情,是与生俱来的,更有许许多多的亲情,是岁月的雕琢,是理解包容和牵记,老一代人的情感,比物质时代更为真诚,他们经历过艰苦岁月的磨砺,从不曾随时代的变迁而损益。
因恰逢清明节,临别前我去给姑姑去扫墓,街道里的纸货琳琅满目,各种大小花圈、金钱树、服装被褥、甚至家具、银行卡、手机和电脑……凡世间存有的莫不被仿制,人们总希望那个世界如同置身的世界般繁华无比,充满爱和关护,人们寄希望逝去的亲人不再受贫寒和病痛的熬煎,地处翠屏山小姑妈的坟茔,已早早包融在一片片的坟墓之间,有着那么多的灵魂陪伴,有滔滔的汃河水清流环绕,绵延的翠屏山温厚相拥,相信那个世界定充满繁华,不会孤寂,祈福小姑妈,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