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说票友(下)
“会唱的唱戏,不会唱的唱气”
过去伶界有句话叫“会唱的唱戏,不会唱的唱气”, 说的就是票友。票友都自认为天下第一,只求有己,不知有人。别人好也不好,不好更不好,专为斗气。市民阶层三教九流都有,进了票房不问出身,就凭玩意儿。可若谁的玩意儿真好,那更是麻烦,总有人鼻子朝天撇着嘴变着法儿贬低你。“撇嘴的”永远以内行自居,句句给别人择(zhái)毛儿,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要让他示范两句,他却张不开嘴。总之他有一出看家正戏,叫“是己非人”。从前有个票房遭人请局,送来的帖子独不见某人名字,此公当场气得大哭,低眉顺眼回了家。第二日大早,他头一个跑进票房,哈哈大笑着冲别人道:“敢情给我的帖子径直送我家去了。我说呢,我的资格比你们哪一个都老,我的玩意儿比哪一个都高,请票友要是不请我,那请主儿本家儿未免太那个了。他花钱办酒席,就请些后起乏货不成?总得找我这头路好角儿才是。”再一例是某公在报上写了篇赞扬名票包丹庭的文章,有“文武昆乱俱佳”一句。一位老票友见了包先生就拦住问:“某某夸你文武昆乱不但不挡,并且都好,可是实情?”包丹庭是世家子弟,喜戏擅戏,专门拜了老角儿红眼四儿(王福寿)学玩意儿,剧艺颇具水准。以包先生的身份,总不至于跟这老票友一般见识,随口即答:“那是人家过奖。”这本是句礼貌客气话。老票友竟继续言道:“我早知你不行,连我都不敢自称不挡哪,何况你这末学后进。”言罢又编派了一大堆那位写文章的不是,才气哼哼地走了(参陈墨香《观剧生活素描》)。
一般市民层面的票友玩儿不起整出戏,更难有机会登台彩唱,大都只习“段儿活”。别瞧这些人手面小、水平低,可事端不少,谁先唱谁后唱等都是问题。他们也仿照堂会和大票房,公推一位戏提调,通常由剧艺高者或戏篓子担任。戏提调有两项大权,一是派戏,就是下一段让谁唱,再一下段谁开始预备。缘于唱主儿多,每人又都会几段儿,谁都想唱个痛快。可若只一人痛快,别人就近乎憋出病,所以就得靠戏提调编派统筹;二是谁拉谁唱。伶界无论内外行,不管琴师还是唱主儿,都是喜欢就高而不屑于就低。也就是说唱主儿都找好胡琴,谓之“楦胡琴儿”。胡琴爱傍好唱主儿,谓之“我伺候您一段儿”。可偏偏唱主儿都把自己当谭鑫培,胡琴儿都自比梅雨田,这就大费周章了。要不他拉我不唱,要不他唱我不拉。票房就一把好胡琴,唱主儿就宁可排队等着也不让别人拉。遇此难题,戏提调又得或斡旋或强派。别看就是个玩儿,斗嘴吵闹是免不了的。
昔年的几家名票房
北京的票房,于清末民初时为最盛。盛者,指水平与规模。当时享名的大致有如下几家:
翠峰庵票房,雅号“赏心乐事”。大致成立于同治十年(1871),地点在西直门内南小街翠峰庵内。首倡发起者是旗人安敬之(一说为载砚斌)。此公家资充裕,慷慨好交。年轻时工刀马旦,靠把很有两下子。中年发福体胖,又改老生,唱做也有几出拿手戏。论其玩意儿,内外两行均颇为看重。翠峰庵票房出了许多位好角儿,如金秀山、汪笑侬、德珺如、刘鸿升、王雨田、许荫棠、韦久峰、龚云甫、韩雨田、德克明等,下海前都曾在此消遣。长期盘桓其间的还有显宦大员子侄辈们。他们活动或一四七或二五八或三六九,定期过排整出戏。此票房行当全,剧艺高,戏码硬,于京城很有名气。
早年的票友走票,讲究茶水不扰,开销都是自己负担。唱整出大戏,连排戏带行头底包切末等,花费很是不小。票房承应承堂会,有时就要拿些“黑杵”(指钱),由请票的本家儿给付些银两。
名净金秀山下海契机就是一次走票。光绪七年(1881)王瑶卿满月日,其父王绚云请了一班“托偶”庆喜宴客。“托偶”即傀儡戏,分“托偶”与“提线”两种。傀儡在前面耍,躲在幕后的唱主儿叫“ 钻筒子”。金秀山就是托偶班里“ 钻筒子”。约他来不是碰巧,按现在话讲是考察面试。当时四喜班缺个好花脸,班主梅巧玲听说有位唱花脸的票友,嗓音悲壮、沉着、响亮,就借王绚云给儿子办满月的机会特地把他约来了。待幕后的金秀山一张嘴,果然不同凡响,在座的内行一致满意。不久,金秀山正式下海搭入四喜。
肃王府票房。肃王府位于东交民巷,庚子后迁至北新桥船板胡同。肃亲王善耆通经史,工书画诗词,更戏如命,其剧艺毫不逊于内行。老谭曾言:“我死之后能得我传者,唯有肃王爷一人而已。”肃王爷为人倜傥,夙无贵介习气。光绪二十年(1894)前后,他于府上自办票房。贝子侗厚斋(红豆馆主溥侗)、贝勒载洵、载涛等贵戚均为常客,问艺于善耆。肃王府中的差役下人也无不娴于戏曲。该票房主旨皆在自乐,很少于外界走票。
达王府票房。达王府位于地安门以东,皇城根北。由达王爷(字竹香) 于民国三年(1914)发起创办。常去消遣者亦多为王公世家子弟,有博迪苏公爵、阿穆尔灵圭亲王、溥绪亲王(清逸居士)、祺贻庄贝勒、祺少疆郡王等。内行钱金福、范福泰、朱文英、张淇林、迟月亭、范宝亭等也常在此票房与王公合作献技。只是达王府票房存续时间不长。
春阳友会票房。成立于民国三年,位于前门外东珠市口浙慈会馆内。户部京丞之后樊棣生是主要发起人,余叔岩是创办人之一。名誉会长是李经畬,梅兰芳、姜妙香、姚玉芙等为名誉会员。樊棣生善打鼓,六场皆能。此公谦和笃厚,慷慨尚义,有古孟尝之风。他家资丰,手面阔,行头、切末及票房设施布置无不追求富丽完备,与正经戏班子无异。入会者均佩戴徽章。梅兰芳先生于民国八年(1919)头一次去日本,胸前就佩戴着春阳友会徽章。春阳友会票友以名公巨卿后裔为多,有恩禹之、郭仲衡、乔荩臣、松介眉、世哲生、孙庆堂、王又荃等。该票房底包多是谭鑫培同庆班的老人,如律佩芳、汪金林、诸茹香、曹二庚等。
春阳友会戏码儿多、行当全,每出戏都称得上硬整,水平甚高,名气甚大。每至彩排,不亚于戏班贴演明场。彩排不对外售票,听戏全凭会友介绍,收铜圆十枚。每场茶资及底包戏份儿需五十几元,收入仅三十几元,其馀皆由樊棣生垫支。凡遇走票堂会有了“黑杵”,就约李顺亭、王长林、钱金福等好角儿。这也正合余叔岩心思,因为李、王、钱三位都是老谭的硬配。余叔岩苦心孤诣学谭,这三位陪他唱,连学带练,收益所获极大。鼓佬除了樊棣生,还有内行耿俊峰(耿五),胡琴是李润峰、龚静轩,全是当时一等一的高手。余叔岩从天津回京后蛰伏十年,卧薪尝胆,在春阳友会消遣四年,是其渐进成为老谭之后须生领袖的至要一节。旦角儿程砚秋也发迹于春阳友会。程砚秋的师傅荣蝶仙托耿五介绍程到春阳友会借台练戏,并请樊棣生等为其起个艺名。“艳秋”(后改名砚秋)就出自樊棣生手笔。后来程在台上有了地位,就找郭仲衡、王又荃、曹二庚等给他配戏,根儿还在春阳友会。
南月牙票房。位于地安门内南月胡同,成立于民国三年,由振绍棠发起,曾盛一时。常客有恩禹之、林钧甫、世哲生、铁璘甫、胡子钧等。几年后,因有位唱花脸的心术不端,致使振绍棠名誉受损,几乎殒命。几位同人另又发起圆恩寺票房,亦称“遥吟俯唱”。陈子芳、魏耀亭、韩五、韩六、贵俊卿、王雨田诸票友为中坚。梅兰芳等也时常光顾。言菊朋、奚啸伯下海前,亦在这里消遣历练。说及旦角儿名票陈子芳,内外两行都知道他。陈子芳行六,人皆呼之“兔子六”,在票界资格老,亦享有名气。他年轻时学青衣,宗余紫云,扮相嗓子都够一卖。曾跟谭鑫培、周子衡唱过《武昭关》、《教子》和《二进宫》,刘景然及晚辈高庆奎都曾给他配戏。后嗓子没了改唱花旦,常贴《乌龙院》带《杀惜》。正经红了一阵子。可他年近六十仍不知收束,常对着镜子自诩“我年虽老,面貌却像二十”,遂得“陈二十”之号。他名号子芳又及工旦,别人在戏单上就把他写做“紫芳”。唱完他自言自语道:“不想本家儿竟不嫌我老,居然把我同二芳一样听。”他说的二芳即是享誉“兰蕙齐芳”的梅兰芳和王慧芳。旁边有位扫边旦角儿听完搭茬儿道:“我也不含糊,居然和律佩芳、唐芝芳抢着打零碎,也算同二芳相并。”(律、唐两位均为伶界下驷)这位扫边旦角儿剧艺虽属零碎,损人却是上手,语中无一字冒犯陈子芳,可陈子芳却比挨骂还窝心,真可谓“善骂者不骂”。再有如蒋养房的风流自赏票房、宣武门内太仆寺街的张小山票房、安定门内千佛寺票房、北城的兴化寺街票房等,都各有拿手戏,出了不少名票。
这些有名望的票房大多讲究彩唱整出戏。有些票友的剧艺比内行一点儿不差,甚至有高于内行之处。只缘他们身份地位不屑侧身伶界。这些人名为玩儿票,却玩儿得一点儿不含糊,算是外行中的内行。
即便票房剧艺水平不低,里面却总要有几位自命不凡的乏货(当然永远会有)。因为这些人最肯花钱且花得起,票界管他们叫“票胆”。一个票房里若有几位票胆戳着,手头儿就宽绰得多。可有一样儿,众人得许可他们吹牛,先得让他们嘴痛快喽掏钱才能痛快。假如某票胆说“《失街亭》除了老谭,孔明还得是我来,余叔岩只够给我来个王平”,众人听罢,不说当面赞许,至少也得面无表情或略作颔首。
票友的剧艺
论及票友的剧艺,可简言为两句话,一句叫好的真好,二句是差的真差。前面述及的孙春山孙十爷,尤其善造腔儿编词。他本工虽为青衣,于生行也颇为讲究。当时三庆的名角儿杨月楼专门请他听戏,就为让他给自己择毛儿。那天孙十爷于茶桌上摆了盘儿瓜子,用心听杨月楼的整出。无论唱腔儿身段,只要觉得杨月楼不对,就拿一粒瓜子放另一个空盘子里计数。等这出戏唱完,瓜子几近满盘。到了后台,杨月楼赶紧问:“十爷,我今儿的戏怎么样?”孙十爷答:“我们改天再细谈吧。”杨月楼是一等好角儿,孙十爷还是给他挑出了“一盘子 ”毛病。唱旦角儿的张紫仙,一日跟孙十爷说:“我与时小福老板的《孝感天》,他有八句唱,我只有四句,未免相形见绌,请您教我几句。”孙十爷立时给他编了四句词儿,并教他行腔之法。登台后,时小福唱完八句颇露自矜之色。结果张紫仙也唱了八句,词曲均动听,时小福惊讶立于台上。名票周子衡深谙程腔儿,在他之外无第二人。他嘴里的劲头和发音沉稳之极,汪大头、王凤卿都向其请教,执礼甚恭。同仁堂乐家几代嗜戏,就把周子衡接到家里,应名书办,实为戏剧门客。岳家供养周几十年,就为向他淘换玩意儿,直至给周子衡送终。
大琴票陈彦衡,先后给两位名须生说过戏,一位是余叔岩,另一位是言菊朋。陈、余后来虽不相往来,但余叔岩始终承认陈彦衡的授艺之恩。言菊朋的“谭派 ”更是得自陈十二爷,曾延聘陈操琴。言菊朋第一次赴沪给梅兰芳先生挂二牌,特意分一半包银给陈十二爷,以答谢陈给他说腔儿。谭派名票王君直,唱腔儿身段深得老谭神韵。余叔岩学谭遍访各路名家,尽管王君直是票友,也多向其讨教问艺。余送给王君直的照片,上提“夫子大人惠存 ”,落款“受业余叔岩 ”。见王君直必称老师,执弟子礼甚恭。再如载涛,官称儿涛贝勒,打小嗜戏,武的尤其好。他《三岔口》之刘利华,内行看了交口称绝,多人拜其门下学艺。溥侗是公推的“票界大王”,侗五爷算得上戏剧奇才,生旦净丑各工全能,文武昆乱一脚踢,六场通透。内行里正式磕头拜过他的有言菊朋和李万春。其他伶人,自余叔岩以下,见他均以师礼事之。与他同台同场唱过戏的内行全是好角儿,有孙菊仙、李顺亭、王长林、陈德霖、田桂凤、杨小楼、梅兰芳、萧长华等。内行于本工之外叫反串,侗五爷毫无反串一说。一是缘于他是票友,不受精忠庙行当规矩约束。二是他各行剧艺都好,样样儿都是本工。他的老生、小生、花脸、青衣、丑、关戏,全能“站中间儿 ”。老谭曾对行内人说:“侗五爷若下海,你们无论何人,都得没饭。”
光绪朝天津有位举人叫魏铁珊,别号匏公,人称魏三爷。此公文武都极有本领,写一手好魏碑,精通音韵,昆曲、皮黄造诣甚高。梅雨田、陈彦衡给他吊嗓儿,两把胡琴替换着拉,他一气唱三四个小时不停,把梅雨田手都拉肿了。匏公的剧艺,内行都予以敬重。余叔岩专门向他请教音韵四声词句文理,受益启发甚多。王凤卿、梅兰芳、姜妙香、程砚秋也时常登门拜访魏三爷。他七十岁那年在天津辞世,诸名伶都到灵前扶棺哭奠。余叔岩奠敬千元,以报匏公。
由于内行懂戏,知道剧艺的高低虚实,所以他们对于有真本领而没下海的名票,不仅内心服气,而且格外敬重。不过这类高水平的名票在庞大的票友一族中总归为少数。
至于票友剧艺之差,有些是差得不能再差。五音不全者,荒腔走板者,凉调冒调者,哑嗓儿者,叫街者,吆喝者,干嚎者,狗音儿者等。若论难听,可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拉胡琴也如是,如拉大锯的,摁不准弦的,串不成调的,“弹棉花的 ”等。这些人的共同之处是胆大瘾大。任别人如何撇嘴,他们照唱照拉淡定如仪。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好在他们沾了个玩儿字,别人管他不着。不过好歹顾忌一下别人的耳朵总算应该。就票友一族的整体剧艺而言,凡能粉墨登场的,多数以唱工见长,有的嗓子声腔儿不逊于内行。可身段做表无法与内行相比,大都一带而过敷衍了事,根本谈不上漂亮边式。工架靠把开打等腰腿功吃重的技艺就更没有了。从前伶界老角儿说“票友唱得再好也是坐着唱”,坐着唱即指没有身段台步。
票友的另一短处是会的少,多为“段儿活 ”,只个别能唱整出。倘或能彩唱十几出戏,应当算得上名票了。而内行坐科七年,所学近二百出戏,常演的也得百十出。这也是消遣与职业之分别所在。
票友是京剧的功臣
票友一族与京剧相濡以沫,同生同长,对于京剧的功劳可算巨大。笔者举几位既是文人又算票友者,权作注脚。咸同年刘三喜皮黄,举人出身,会试不第。刘三满腹经纶,却困顿于京。四喜班惜其才华,专聘其编撰剧本。四喜的连台本戏《德政坊》等均出自刘三手笔。其所编诸剧,通俗易唱,颇具思想。当时即有“古有刘四,今有刘三 ”之赞语。史松泉,户部书吏,银库京丞出身,后被参流放。回京后侧身伶界,专司编戏。所编全本《施公案》为俞菊笙春台班排演。乔荩臣,银行买办,北京谭派名票。此公笔力极佳,能评能编。所编《义烈奇缘》、《刮骨疗毒》等多剧都为戏班排演。再如易实甫、樊樊山、陈墨香、潘镜芙、吴焘、穆辰公、徐凌霄、罗瘿公、陈彦衡、张豂子、齐如山、方问溪、吴幻荪、周明泰、王芷章、周贻白、张肖伧、刘豁公、张次溪、唐友诗、张伯驹、徐暮云、金仲荪、焦菊隐、许姬传、景孤血、翁偶虹、朱家溍、刘曾复、丁秉鐩、吴小如等诸公,都能写能评,有些人还能唱能演,能编能排。他们不以票戏见长,也不以票友闻名,像朱家溍先生根本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票友。而诸位对京剧的鼓噪弘扬、取精去芜、提炼升华、编改剧目等幕后劳苦,为伶人所不能,更是梨园界的造化。
笔者以为,票友于伶界固为外行,但其惟消遣以自娱,当属健康高明雅趣。从另一层面说,他们于京剧不光好比“子期伯牙 ”,且是京剧一门的铁杆守护神,更是京剧生长煊赫的饶裕土壤。倘若说没有票友就没有京剧的百年辉煌,该不算过分。
(下)
( 原载《文史知识》201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