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大牛不会复仇 | 西北悲伤故事集

西北跟任何地方都不同。西北昼夜等长,冬歇期长达五个月。天上耀眼的蓝,四周呼啸而过的风,绝尘而来又绝尘而去的沙尘暴,成排成峦的柳树们,杏花,桃花,梨花,以及随处可见的黄土地,无不在沉重呐喊——这是宁夏这是银川这是西北这是塞外。

社社在离开西北二十个年头之后,终于写下这些他无法忘却的西北之人。这些人曾经生猛,现已陆续消失于世界,但他们的故事却不该被遗忘。写下这些人,这些人便与西北一起永恒。

春怀郁闷,贝大牛要复仇。

他起身,他坐下,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喝酒,他吃完昨天的一碗剩粥。蓝边儿扣肉碗里的稀粥,干涸出了一片薄薄的米汤皮,一半翘起来,一半紧贴着碗。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贝大牛看着蓝黑色诺基亚老款手机上的时间:06:05。周遭已经声源四起,并不寂静。起得越早,越不觉得拥有开始了的仪式感,只有到了晌午,到了中午,到了入夜,他才猛然惊醒一天原来可以做这么多的事。但他没有,什么都没做。疲惫感和幻想工作的兴奋感轮番占据心神,于是时间在他的身体上消失。

另有一种感觉,则是关于空间的。

贝大牛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走来走去,过堂风穿过客厅来到门厅,再被墙面反射回来。风呼呼作响,也没有什么滋味,就觉得冷。贝大牛披上毛毯,像在402号牢房里一样。

刑满释放四十天后,贝大牛自囚斗室,问天问地问自己。我他妈干点啥啊,我他妈害怕啥啊,我他妈现在还有啥啊。

这大千世界上有一万种颜色。他是色谱中的哪一种呢?

进监狱之前,贝大牛开了个网吧,生意不错,扎扎实实赚了点钱。他爱玩游戏,红警、反恐、仙剑,包括小孩玩的泡泡堂、冒险岛、火拼俄罗斯、抢滩2002,他都爱玩。戴着耳机咔咔咔,一白天过去了,还能赚好多钱。在劳改队待了八年,回来以后,物事全非。进去之前,他贝大牛是这一片最早下海、炒股、做生意的。买私家房,买车,都是他。谁一提贝大牛都说,“哎呀那个人,脑子忒聪明,忒会赚钱。”但现在,人们吃的穿的,玩的用的,说的话,干的事,全都不一样了。他变成了一个老古董。

贝大牛为什么会坐牢?他老娘对此发表了意见,“哼,嫌日子太舒坦,自己作的。”贝大牛不是作的,他是倒了血霉。

他坐牢是因为打架。他的网吧有人闹事,网管跟一个酒腻子吵了起来,网管让酒腻子续费,那个男的喝得不行了,要看毛片,又没钱续时间,一来二去就动上了手。

喝醉的人打架就不是人。酒壮怂人胆,酒腻子拿刀来戳,贝大牛接了网管电话,说网吧有人砍人,他赶紧找了几个兄弟过来帮忙。不留神,酒腻子被打死了。这下可他妈坏了菜了,一帮子人都被抓起来,审讯,连着几天熬鹰似的,最后见者有份,把他们都关了进去。他手下的网管说,这都是贝大牛指使的,其他兄弟也跟着说,对,贝大牛指使的。一开始判了十八年,贝大牛跟家里说,赶紧筹钱,十八年就是半辈子,他不想死在牢里。

那段日子是连钱都会迅速消解的光景,筹一笔,送一笔,少一笔。一笔又一笔,钱都不算钱了,刑期才减到了八年。如果不是网管带头指证他,不可能判那么久,花点钱三四年就出来了。贝大牛恨上了那个网管。他的好日子到了头。

刚进去头一年多,他老婆和闺女还时不时来看他,互相鼓励着,拿着心。也就是不到二年,来得少了。他听他弟弟说,他老婆迷上了赌博,娘家人都不理她,而且他闺女不笑。他闺女不笑,关于这一点,很可怕。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一天到晚都不笑。他记得以前闺女天天傻乐呵,人家都说贝贝吃了喜鹊屁了,天天笑哈哈的。现在天天吊着个脸子给别人看。

八年到了,他出狱了。关于狱中生涯,他讳莫如深。老婆成了一个女赌棍,闺女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想办法弄到公交公司开车去了。他进去的时候,闺女才拿了初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还有一个奖状,上面写着“祝贺初一六班贝贝同学取得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底下是“青铜峡九中校委会”。谁也没想到后来贝贝连宁夏的普通大学都没考上,更别提宁大了。要是能考上宁大就好了,他弟弟贝二牛家就在宁大本校区旁边,闺女还能去二叔家吃吃饭,过过周末。可惜了。

自出狱之后,人群之中便是贝大牛的弦惊之处。他天天在家喝闷酒,贝贝的妈妈头一天出狱就跟他说,把离婚协议签了吧,房子咱俩一人一半,闺女成年了,也能养活她自己,以后咱俩没关系。贝大牛不乐意,但是贝贝她姥姥家来了一屋子人,人多势众,没办法,婚离了。对于过去,别人都是走过路过错过。而他的回忆是刮地三尺式的,反复咀嚼,吞咽,反刍。家里人他不太放在心上,只有一件事支撑着他往前看,就是报仇。

那个网管叫张箱,他是一定要报复这个人的。在监狱里的时候,402号子有一个信佛的人跟他说,出去了,就回头是岸。现在看来,纵使回头,也怕无岸。他找人打听了一下,张箱比他早出狱五年半,没留在青铜峡,也没留在宁夏,据说去了南边。他去张箱爹妈家找过,他爹死了,他妈去他二姐家去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报复他家里人,要报仇也是对张箱报仇。

出狱的第四十天,凌晨三点,贝大牛还在沉睡。

“贝大牛进了监狱,贝大牛出了监狱,贝大牛有一个仇人,贝大牛不会复仇。”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念叨着,他觉得自己着了魔。到底要不要报复张箱,杀了他?大不了再进监狱?不不不,老子在402号可是待得够够的,进去之前他身高185体重190,现在瘦到130了。之所以瘦成这样是因为在里面吃得不好,被安排去修路,工作量又大,八年下来,身子也垮了,两条腿成了麻杆子,大风一吹就哆嗦得直筛糠。

出狱堪堪四十天,出来的时候他老娘和弟弟,一共凑了五千块钱给他过日子。弟弟私下里又贴补给他五千,据说因此贝二牛他老婆还死活不乐意。他管球他们呢,拿着这个钱,贝大牛在家天天买肉吃,恨不得把这些年吃的亏全补回来。买肘子,买排骨,买猪头肉,买鸡,买鲤鱼,买带鱼,啥肉都买。

闺女在家不跟他一起吃饭,他也乐得自己吃,吃得更过瘾。他闺女去夏兰姨妈家吃,有时候吃点啥好的,也会叫他来一起吃,就住一个小区,隔着几号楼,走动也方便。但他不爱去,人家敲门也不爱开。算一算,四十多天了,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碰到几个知根知底的老街坊,跟他说,“哦,回来啦。怎么样啊现在。”语气透着打听,眼神透着打量。“还能怎么样。”他笑,笑里藏着苦胆,郁卒得紧。匆忙告别熟人,匆匆回到家,到了客厅沙发角落,拉上客厅的铁丝链子,这是他的世界。他不想跟人说话,他把跟人唠嗑的心思都留在一个计划里。他觉得他心里始终有一个计划,这计划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他隐约等待计划自己从心里冒出来,他等着呢。

这天凌晨,他在沙发上蜷缩着睡觉,脚丫子伸出沙发外面,他高,沙发短,不够长。——“贝大牛进了监狱,贝大牛出了监狱,贝大牛有一个仇人,贝大牛不会复仇。”他听到这句话在耳边响起来,在睡梦中他愣了,老子有个仇人,老子想要报仇。他要杀死张箱。他要让张箱家破人亡。这么想着,贝大牛又想起死在他们手下的那个酒鬼,陈英泽。他妈这个短命鬼,他始终记得那个人脑后流的白花花的浆子。

他不打算复仇,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他至少要见张箱一面。那个狗日的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是不是舒舒服服地跑到南方发财去了。凭什么呢?操你们的妈,老子这些年的苦都白遭受啊?

八年了。过去的年岁,就是他以前开网吧的时候,那时候用的是充值卡里的时间,用一点,少一点。用完的时候再想玩游戏,要么充值,要么干看着别人的。贝大牛有时候满腔仇恨,有时候又一声叹息。愤怒再洪水滔天,你以为还能水淹金山啊?用什么来归纳他现在的心情呢?绝望不多,烦恼不少。

从凌晨生生挨到上午,闺女上班去了,她妈也去了姨妈家,都出去了。他一个人木呆呆地窝着。一月份了,快过年了,窗户上冻的冰嘎巴蒙住了玻璃,让人看不清外面的光景。他家住一楼,一楼便宜,不值钱。老有那种半夜从网吧回来的逼崽子在外面连喊带叫地跑过去。

他一天啥都没吃,看了会《甄嬛传》。他出来以后发现好多电视剧都看不懂了,就《甄嬛传》还行,就去买了影碟。以前他买的dvd机现在还能用,那时候买的这个可高级了。他也是最早家里买电脑的人,现在那个电脑早就卖了。他闺女自己掏钱买了个笔记本,白色,特别小,还能玩游戏,他有时候想玩一下,贝贝就虎着脸怒喝一声,别碰我东西。他骂她几句,从闺女房间出来了。

看到甄嬛当了太后,他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把十来天没换的外衣裤子都套上,拿了一百块钱,出门,打算好好吃一顿。贝大牛不爱吃清真馆子,今天要去汉餐吃个过瘾。好久没吃大烩菜了,怪想的,再来一瓶银川白,那他妈是什么日子啊,忒美。摸黑出了小区的门,他上市场旁边的朱老七汉餐,进门一看,没几桌人,就两桌,一桌是一家子人,一桌两个老娘们。他没管那么多,光看着人家桌子上的菜,那两个女的点了四五个菜,他心想,妈的逼这俩娘们可够能吃的。

饭馆的电视里在放一个节目,杨澜采访郎平。郎平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红烧肉,他也直勾勾地看着电视里的红烧肉。

红烧肉可真香啊。

——“服务员,来点菜。”他跟服务员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盘小鸡炖蘑菇,又要了瓶西凤酒,他是算着点的,一百块钱应该够。

菜上得很快,他吃的很慢,吃一口,喝一口。一个人孤帆远影坐着吃,落魄但也自在。不知道为啥,隔壁那两个娘们一直看他,他看过去,她们又不看了,故意避开他似的,两人光顾说话,也不怎么吃。

吃了个把小时,酒也下去差不多了,跟服务员一算帐。一百五十八。邪了门了,他钱没带够。他让服务员把菜单拿来看价,红烧肉四十八,小鸡炖蘑菇六十八,酒三十七,餐巾纸加碗筷五块。

这下把贝大牛臊的。他被羞耻心包围,正在哀告,要不让我回家拿钱。但是服务员不依,说要不让你家里人或者朋友给你送来,反正也不远。僵持之时,旁边那桌女的说,没事,差多少,我帮贝老板垫上哈。

贝大牛回头仔细一看,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是她啊。

他进去之前,有一个相好的叫蒋金枝,说是在广东那边做过几年小姐,后来回青铜峡开了个按摩店。他那时候老去她那按摩,除了按摩,也干点别的。一来二去,两个人还颇有些交情。金枝懂事听话,不啰嗦,还比他老婆那个胖婆娘要好看。那时候,几个近一点的朋友都知道,他包了个女子,包括张箱。贝大牛觉得跟没劲的人唠嗑比审讯还难熬,还是金枝懂事。

“金枝啊,谢谢谢谢。”他也只有忙不迭说谢谢。

金枝穿了黑色呢子大衣,头发烫了,比那时候老,但还是好看的。依旧化妆,涂脂抹粉。金枝坐过他这一桌,两个人聊了一会,他才知道,这些年金枝认识了一个祖籍宁夏的生意人,那个人回青铜峡祭祖的时候认识了她,吃过她做的羊肉面以后,说要找个宁夏婆姨去香港过日子,金枝抓住机会,去了香港。去了以后发现那个人在香港是要饭的,说让金枝在那跟他一起到老乡的饭馆做面。熬了几年,金枝不想再吃苦了,加上也存了点钱,就回到了青铜峡。现在回来,在小坝买了个两室一厅,美美地住着。存点钱炒股,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两个人又叫了点下酒菜。和金枝一起吃饭的是她妹子银枝,银枝成家了,说要回去给孩子辅导功课,先走。贝大牛和金枝吃吃喝喝,两人的眼神又粘在了一起。末了,金枝说,“要不去我家坐坐。”贝大牛答应了。

一出门,金枝说贝老板,我有车了,等我把车开过来。贝大牛感慨,金枝你现在日子真是好了。金枝笑笑不说话。车开了过来,是个suv,贝大牛暗自佩服。热车的时候,金枝打开车里的收音机,响起张国荣的《拒绝再玩》。这首歌他熟,以前老跟金枝一起去卡拉ok唱,“潮流兴/多花款/随便偷欢/潮流兴/将不羁当作新基本”,他们一起唱起来,金枝兴致也很高。两个人一路唱着笑着去了小坝金枝的家,是一个老小区的单位福利分房。金枝把车随意停到楼下,带着贝大牛上楼进了家。

金枝的家干干净净。白的茶几,布艺沙发,花瓶里面插着鲜花。贝大牛又说,金枝你现在日子真是好了。金枝回,以前再不好,现在也好了。两个人喝起了金枝泡的枸杞酒,金枝说天气寒,喝点枸杞酒补补。

“他娘的,日子真球子没着没落的。”金枝感慨着,把酒一仰脖子喝了。

“就说呢,天天熬,没想到我和你还能喝点酒。”贝大牛真是百感交集。

“干杯。”两人喝得渐入佳境。

酒后,贝大牛忍不住又把金枝搂了过来,金枝也没拒绝。敌退我进,你攻我不守,贝大牛就把金枝衣服给脱了。金枝不害羞,也把他的衣裳都除掉了。她现在可会玩了,一来二去的,贝大牛被她吞了下去,好像身处于深海之中。

两个人做完,金枝拿布擦了擦,跟他一人一根烟抽了起来。说起这些年他的事,金枝说,她有一次在深圳看到张箱,说来好笑,张箱竟然干着和带她去香港的那个人一样的营生——在地铁里当要饭的。张箱那时候才三十出头吧,就去当了要饭的。她还不敢认,看了半天,他没认出她。

操他妈的,便宜他了。老子恨不得杀了他。贝大牛说完话就后悔了,这话可不能乱说。果然,金枝像是忽然想起贝大牛的事,推说等会儿她妹妹一家要来,让贝大牛赶紧回去。贝大牛一出门,还没从楼梯下去,就听金枝家大门“咔嗒”一声,反锁了起来。

他从小坝走回家,路上没什么人,也没有路灯。晃晃悠悠的,他唱了起来张国荣的《拒绝再玩》,“潮流兴/多花款/随便偷欢/潮流兴/将不羁当作新基本”。一直唱,也不腻。一直唱到了家。

他推开门,开灯,连着按了几下,灯不亮,开关在哪儿也不知道。这个是他进去以后老婆又买的房子,以前的房子早卖了。如果老房子是富丽堂皇和明亮激昂,那么新家就是衰败枯涸,是他躲起来疗伤的洞。一者是生,一者是灭。然而生灭是连在一起的,天人五衰之后,又一轮明月一颗星,又一缕火焰自手中燃起,兴灭之间,自在变换。

他想起来头几天贝贝她妈带回来的杂志,里面有一句话,说弘一法师写过,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贝大牛信佛,佛家讲究成住坏空,住是住在家里,在肉身里,空大概是寂灭?他现在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干什么营生养活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出门重新做人。他常常在家上网,在qq空间里看他以前发的那些说说,还有他qq上那些老朋友,找回忆,找旧梦,有意与过去相逢,其实无味与尴尬都有的,只不过心血来潮之际,想作一下,随即自讨没趣。何况他那个七位数qq号上好友早就快被人家删完了。

第二日,贝大牛凌晨起了床,发现两条骨瘦如柴的长棒子腿上沾满了泥迹,谁晓得他是怎么回的家,又是怎么睡的觉。他缓了一缓,把脏得一派狼藉的沙发布拿起来,走到前妻房间,不管前妻还在睡觉还是在干啥,把自己脱得精光,把衣裤跟沙发布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插电,开机,调到洗涤/脱水/甩干全选模式,放了洗衣粉。接水的管子开始哗哗地进水,前妻坐起身,骂他,“妈的,你不要脸,光着勾子就进来。快点滚,滚出去。”一连串地叫嚷着。

他光溜溜走进浴室,开水,洗刷起了自己。前妻依旧在她的卧室里骂声不迭,他一言不发,虽无依恃却笼罩在信仰之光中,浴霸的光是那么暖和那么黄,让他在幽闭的浴室里有了全新的错觉。这一下,贝大牛洗了一个小时,他隐约听到前妻在骂,“操你妈洗完了没,洗这么久,老皮老肉还要出去卖啊,水不要钱嗷?”

洗刷之后,贝大牛给自己刮了胡子,换上了好多年前买的衣服,没找到裤衩,就直接穿了秋裤,还有一件秋衣。黄色的夹克衫配蓝色的裤子,还有以前单位发的黑皮鞋。他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夜行者,走进暮色,走进夜色深沉。

阳台外有只黑鸟,贝大牛刚准备拍它,它就像箭一样飞走了。

出门之前,他听见闺女房间里反复循环着一首难听的歌,鬼哭狼嚎的。仔细辨认后,他听出歌词是“整个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没有,她说将来会找到的。时间会给我答案。”他不知道这首歌现在特别红,叫《我的滑板鞋》。他只觉得这句歌词仔细咂摸下,挺有意思——时间会给我答案。嗯,时间会给我答案。

出门之前他跟闺女打了个招呼,他闺女依旧不笑。不过他想,不笑就不笑吧。就当小龙女的古墓派功夫好了。总有人死于心碎,而另一些人在心碎中乐此不疲。

这些日子,贝大牛想要复仇,他在出狱的第40天,吃了一顿饭,打了一次炮,去了一家网吧,原谅了一个仇人。超过闪光的山峦,他觉得日子还是可以的。明天找个工去干干,他会开吊车,有技术。贝大牛不会复仇。

他站在小区铁栅门上,右转,上台阶两层,快步向前迎着疾驰而来卡车的远光灯,走向未来,走向茫茫人海。西北县城的疯癫和文明,他等待放马过来,尽数收下。

而明日又隔天涯。

好几天了,春兰打贝大牛的电话总是不通,又发现他微信步数已经数日为零步,难免奇怪。这本是想诚邀父女同行出门吃饭的一天,后因夫妻离婚而残酷放弃。

这一天是春兰和大牛的结婚纪念日,十二月十三号。以前这个日子没啥特殊含义,现在是双十二的第二天,闺女和她都在等着新一年的日用品快递纷至沓来。

青铜峡连续几天大风,冰冻三尺中,无数人的冬季抑郁症应邀而来。这天小坝很热,零上三度,前几天下的雪硬是梗着脖子一直不化,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地表上黄色的土壤陆续露出。生活中的激流却不因人们意愿而停止奔腾。

快晚上七点,电视里还在放宁夏新闻联播,谁料贝大牛照例早早酒醉,在电话里臭骂春兰是婊子,离婚就是找男人,咋不找驴日一顿呢。本就在网吧打扫了一天卫生,累得要死,还要再受贝大牛的气,春兰气得哭了一鼻子。大牛骂了一会,挂了电话,酒醉睡去。

大牛酒醉的时候,春兰洗完澡,起身去客厅,偷偷用了点贝贝买的神仙水,贝贝不喜欢她用。她偏用。她常常偷用闺女的化妆品,不仅喜欢用,还喜欢分享使用后的感受。贝贝气得要命。

春兰打大牛出狱后就常常监视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了实时监控他动态,她让闺女贝贝把预备卖掉的手机给了他,帮着注册微信,还在机子上装了各种娱乐软件。她跟贝大牛实现了奇怪的同频,在各自的家里刷着同样的内容,叽叽喳喳。她看着贝大牛关注的主播,都是俗不可耐的老娘们、大姑娘和小媳妇,在视频里搔首弄姿。他有时候还给别人留言,妹子腰真细啊,胸脯一掐能出水。再见面的时候,春兰就会拿腔拿调刺他几句,“别人的胸一掐能出水,你这么会挤奶咋不克夏进牛奶厂上班呢?哦,人家肯定也不收坐过牢的老龟孙。”她说的时候,贝大牛就持续玩手机,仿佛屏幕里蕴藏着宁夏财富密码,多看看就能挣到大钱。她不止一次看到他的手机黑屏,没电了。没电了也假装玩手机。就像贝大牛以前走在路上,遇到不想搭理的人,就会提前拿出手机,假模假式打上一会儿工作电话。她每次去看大牛的时候,都会带几瓶夏进牛奶,纯奶,酸奶,甜奶,给老龟孙买点奶补补钙。贝大牛出狱以后腿断了,走路拄拐。

他们离婚这些日子,像离婚了,又好像没离婚。大牛反而跟夏兰一家走得近,夏兰和金树两口子对大牛不错,家里做饭都叫上他吃,有时候也帮他找点临时营生干干。大牛能开吊车,有技术,夏兰有一次给他在东北找了个工作,他干了八九个月,从夏天干到春节,就再也不去了。大牛说,这个钱就是他的养老钱。他从东北带回来的钱,装在抽屉里,每天睡觉之前数一数。数一数心里安生,喝一点银川白,再鼓弄鼓弄手机,一天就过去了。

春兰洗漱装扮后,站起身来预备出门,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大牛坐牢之前,他带她和贝贝出去耍,到银川,去购物广场逛街,买衣服买娃娃买化妆品;大牛坐牢之后,她去看他,有时候带闺女,有时候闺女不去。从青铜峡到银川银古路附近的监狱,去一趟,一天就结束了。她有机会会向命运之神祈祷,祈祷人生出现转机或者人生末路降临。都并未发生。她像是一只啄木鸟,在自我的意识躯干上啄出更深的刻痕。从过去到此刻,她一再咀嚼伤痛,以此为养分,滋养她的指望。仇恨就是她的指望。

今天的她非常美,虽胖犹美。出门时路过一个快递小哥,那小子一直追看她,电动车撞了电线杆。春兰哈哈一笑。春兰还是想见大牛。她等了五六年了,今天一定得要一个男人。哪怕已经不是她的男人,她要个男人。

贝大牛今天是多喝了几杯。多喝算啥?多喝咋了?多喝犯法?

说起犯法,他那时候打架只不过是帮着推搡了几下,谁知道那个孙子就死球了。一口气判了爹八年。怪谁?他恨着,恨也不解恨,恨也白恨。

他也恨春兰。春兰不是一个好女人吗?倒也未必。但是春兰做饭的时候做饭,打扫的时候打扫,使用身体和本能,有一颗草木之心,夏天茂盛,秋天结果,冬日湮灭。春天呢?春天不重要,她是春兰,她就是春天。草木在春天都萌芽,如光中之尘在光中,飞翔,热舞,快乐或痛苦。快乐或痛苦都不重要。

在春兰来之前,大牛刚喝了一瓶银川白,四十八度,老滋味,十几块钱。喝酒要就菜,他不用,吃口老干妈辣椒酱就行,有个味。他是塞北的一块盐碱石,看起来坚不可摧,实际上遇水则发,化肥会挥发,挥发成气雾,他找不到自己,谁也找不到他。

然而他的自在没有维持多久。正边喝边看《亮剑》里的李云龙,哼唱着童孔、张雨生给《新月格格》唱的《两个永恒》。他正在自己的井里坐井观天。为什么会听童孔的歌?童孔跟他一样,都坐过牢,都因为杀人坐牢。他们是一丘之貉,都是没了脸的人,都很难。在新闻上,他看着那个人说出来了,杀人判了十几年,出来了,家里人都四散了,老人也都没了。看完这个他哭得不行,老大一个男人,嘴咧开了哭。贝大牛他妈也死了,他老婆也离婚了,他房子给了老婆,他闺女不说话。他以前最爱种葡萄树,家里有棵玫瑰香葡萄,长到春兰的手腕那么粗,每年八九月,葡萄结得太多了,紫溜溜,甜得齁嗓子,春兰最爱吃这个,根本吃不完,还给他妈摘一批送回去。这次他去猫了猫(看了看)老院子,葡萄树早死了,干得跟柴火秧似的,也跟现在的春兰似的。

今天骤然变美的春兰上门,大牛才知道葡萄树的叶子变黄是因为水太多,雨露恩泽过多会不堪其负的。

春兰切了一个猪耳朵,还有一块素鸡,给贝大牛下酒。他也不见外,吃着,喝着,她也喝。电视上播到玖月奇迹唱张雨生的歌,他也唱,她也唱。这么好的光景,她问他,你知道今天是咱俩结婚纪念日不?他说我哪记那么多呢?春兰就哭,他就哄。一来二去,他们从客厅沙发上滚到床上,床脚都塌了一边,谁也不管。春兰没金枝那么会弄,但是春兰也挺好。

半梦半醒,他感觉春兰走了,门锁哐地一声扣上,高跟鞋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远处的楼房上,红色的“宾馆”二字是夜幕下的霓虹,也是孤苦客的原野上,久久不散的稻草人。人间处处有麦地,可他在哪里刨食呢?他开始困了,脑子里依然回味春兰。她的身体,她的味道,她的触感,那样的不可描述,那样的贴近幻觉,那样的松弛放浪,那样的永恒紧绷。他没有醒来。

大牛诶,大牛诶,你咋了?

都说大牛要复仇,春兰也说,金枝也说,闺女贝贝也说,我爹终究要复仇。他们终究想太多,贝大牛死球了,身子已经变绿,春兰没敢动,这一刻并不是很害怕,先想着打电话,手机没电关机。她又在贝大牛家翻找手机线,她并不敢呼喊四下邻居,房子是他们闺女贝贝名下的,万一吵吵出去,以后房子不好租也不好卖。

贝大牛家的手机线是老式诺基亚的,春兰的手机高级,是贝贝淘汰下来的红米手机,用的是安卓扁口手机数据线。春兰找了半天,找了个电热水袋,是以前闺女贝贝上学时候买的,粉粉的,红彤彤,特别喜庆。春兰连忙把手机插上充电头,结果贝大牛家还没有电,这个房子是自供暖,上下左右邻居都没住进来,这个季节,贝大牛怕是冻死的,这个怂货,喝醉了直接躺在地上,客厅离门口近,门又没关上,一直敞开着,进着风。

春兰看见大牛床头柜里还有一大沓钱,他不会网上转账。春兰没咋犹豫,就把大牛放在床头柜里那点子钱都揣兜里了。还有大牛准备给他妈的钱。临走的时候,春兰心花怒放,她把钱速速地揣进小挎包,心里像埋着一个二踢脚,简直随时能上天,她甚至想哈哈大笑。这是她的钱,为了等贝大牛,她硬生生地,把好日子都给了麻将馆,一夜又一夜,下班就去,下班就去,她也不正经吃饭,饿了就吃凉皮子麻辣烫,一顿又一顿,直到自己变成一个肥婆姨,走不动,也没有男人。

以前她爱去租书,那些言情小说,一本一本地看。后来不看了,看书没意思,看书不过瘾,她也找过男人,找男人也不能一直找。贝二牛有一次看到她跟单位的同事,调度中心赵铁环一起吃干锅,喝口子窖时,上去把桌子就给掀了,说嫂子你也是有家的人,一天天的跟这个吃那个喝,真的是脸都不要了。她赶紧冲出去,刚骑上自行车,又让服务员拽回来,说把账结了。她一回头,男人们都没有了。回家她哭了,恨自己,又恨大牛,又恨二牛,又恨铁环。对了,二牛子把桌子掀了的时候,铁环跑得比兔子还快。那顿饭三百多,她结的账。后来她又找铁环去要钱,好说孬说,拉拉扯扯,铁环才把钱给了她,给了两张一百,后面都是散钱,十块,两块,五块,一块,一把甩到她脸上。她把钱从地上一一捡起,拿着零钱走进麻将馆。后来这些钱都输了,她打的小,一块两块的,本来不大。但她手气不好,每次都输。这个臭手。

春兰想叫贝贝来报警,想了想,还是找了夏兰。夏兰胆子大,主意多,家里有事都爱找夏兰商量。

电话的时候正在御龙湾洗澡,贝贝和她男朋友杨乐请她。贝贝跟二姨亲,比跟她妈亲,有事都带着她。她对象杨乐家是电厂的,老家甘肃,跟贝贝是4s店的同事,天天起腻,就在一起了。她们家还有点瞧不上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前一段时间还跟别说,我们宁夏人从小是吃粮食的,他们甘肃人从小是吃山药蛋蛋,后来贝贝对象过年给送了两只内蒙的羊,一来二去才作罢,再也不说我们是铁路的,他们是地方的。老马家,女人多,男人少,春兰老大,夏兰老小。他们是盘踞在道口村头的悍匪一家人,但凡有任何外界风吹草动,他们便蜂拥而来鱼贯而出,吵吵闹闹,叽叽喳喳。马家堡枪口一致对外,任何企图打入老马家的人,男人女人,公事私人,都得经过所有人的全方位盘问。杨乐最早被老马家人香上,只通过夏兰姨妈作为突破口。夏兰姨见多识广。夏兰姨是个女能人。夏兰姨也最不要脸。

夏兰没来,春兰却走了。

这边厢,贝大牛是不是冻死的?敞开的大门里响起了远处清真寺的钟声,一声,一声,一声,白天渐渐变成黑夜,夜晚之前是逢魔时刻。人心坏的时候,心魔就好好的生下来了。

大牛的下一个印象就是做梦了,梦见他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春兰来他家,一开始大惊,又哭又叫,然后悄然离去,临走还拿走了他床头柜的钱。这一切比梦还真比梦还幻。

他耳边传来春兰的哭声。春兰的脸渐渐模糊,他眼前好像看到又好像没看到,春兰是他的好女人,他不是春兰的好男人。

房间里,贝大牛听到一声“嗡”,那声音如此宏大,如此持久。他眼看着春兰来,春兰走,春兰手机没电,春兰惊慌奔逃。他什么也不顾了,他这辈子的后半程,到后来没吃上也没喝上。他是寂灭,离一切之相,故云寂灭。那声音让他大跳一声,他跳起来的时候,在空中感觉停留好久。那种迷人的滞空感,像是在那一刻得道了。又有自由,又有自在。

涅槃者,生死之因果灭无,故谓之灭,是小乘之所归趣也。人和人总是殊途同归的,都得死。这一天,天边有很多云。很多云就是很多哭,而天蓝得不讲道理。可惜春兰无法欣赏,她内心充满悲伤和挫败。

总之贝大牛不会再复仇了,第一,他不知道恨谁。第二,他死得透透的。

责编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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