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伴儿

不曾想,老伴儿在我的生命里竟是如此重要。

2018年4月13日,黑色的星期五,一场车祸将我送进市人民医院的28号床,从这一刻起,我像一块狗皮膏药紧紧贴在老伴儿身上,掲都揭不去。左大腿骨折,肿的发紫的腿全没了样子,疼痛难忍。顿时软弱、无奈、沮丧、恐惧一齐向我袭来,我心里的天塌了。从此,我成了天底下最能给人找麻烦添累赘的人,老伴儿不再安宁。

就那样僵直地躺在病榻上,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一动不动。四通八达的软塑管插遍全身。左大腿早在几小时前就被那些似木工师般的医生用刀切开,塞进一块足有8寸长的不锈钢板,骨头上钻了几个洞,将断了的骨头用19颗螺丝固定着。切开的口子用订书钉样的角丝啪、啪、啪钉了一长溜,整40个。我酷似在木工厂被拆散,刚修理过,又重新组装起来的旧家具。

由于失血过多,血压降至40——70,我陷入昏迷。守着半死不活的我,患血栓刚出院不久的老伴儿坐在床边担心着、忐忑着、祈祷着,默默垂泪。他像只落单的小鸟,一遍遍在心里呼唤着他的另一半。几袋血浆缓缓滴进我的脉管,昏睡了两天的我终于睁开了眼睛。老伴儿笑了,像个孩子,两行浊泪挂满了他憔悴的面颊。

死神又一次放过了我。然而,与死神擦肩而过并未让我觉出丝毫的轻松,我难以想象一个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自己怎样熬过床上的几个月甚至时间更长。

孩子们都上班,只有晚上能够帮着老伴儿照顾我,其余全由老伴儿一人伺候。端汤、喂饭、喂水、喂药,还要按摩擦洗,端屎端尿,何况老伴儿血压高,又病愈不久,要一边吃药一边伺候我。这是哪辈子造得孽呀!我一颗倔强的心在滴血,在流泪。

回想过去的四十余年,对于老伴儿,我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和愧疚。年轻时工作和事业就是我的天,我的命,我的全部。退休了,儿孙们就是我的天,我的命,我的全部。在我心里,唯独找不到老伴儿的位置。

而今,老伴儿却无微不至地给我关爱,给我照顾,给我耐心,为我抹泪。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傻老伴儿,你不值得为我这样。”他越是这样对我好,我心里就越发难过。看着包容,宽厚,善良的老伴儿,我无言以对,泪如雨下。为老伴儿,为自己,也为扭曲我心灵的黑色青春。

我总是将心灵致伤的东西比作黑色。难忘的十年浩劫像一把枷锁尘封了我原有的开朗,活泼,天真和热情。“唯成分论”的紧箍咒,桎梏了我的灵魂。嘲讽和冷眼让我变得沉默、孤独。

因而,从十多岁起,我便学会了拼命做事,低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我在时代的夹缝中苟且偷生。继而,1976年腊月的一天,一纸初恋6年男友的绝交信,将我仅有的一点自尊消失殆尽。我被彻底击垮,整个灵魂被泪水淹没了。在人生成长的黄金季节,我将青春输了个精光。我发誓:一生独身,决不嫁人。

然而,偏僻山村顽固的传统观念注定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老伴儿戏剧性地结合了。媒妁之言,两个互不相识的我们第一天见面,第二天递婚贴,第三次见面就是婚礼。

一百元彩礼,一个脸盆、一挂门帘作陪嫁,借小姑子一件的确良北京蓝上衣作嫁衣,开一辆突、突、突卷着黑烟一路上能把人颠散的小拖当轿子,像过家家,一转身找了婆家。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老伴儿当时看中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第一次到学校找我相亲时看中了我的板书,是黑板上的文字将我们撮合到了一起。我真幸运,我感谢我的字。因为它毕竟让我这嫁不出去老姑娘有了婆家,了却了父母和姐的一桩心事。

可悲的是,心灵上的扭曲,几近麻木的我并未珍惜这桩婚姻。对男女情感的鄙视,对男人的极度不信任根深蒂固。

婚后五年我和老伴儿不曾有过一分钱的交往,一次老伴儿向我借两块钱都会婉言拒绝。我们老家有新媳妇缝枕头的风俗,新婚之夜,我手里拿着针,不知咋在手里拿着拿着就断为两截。我有点迷信,断定这段婚姻到不了头。自己的小包袱从不打开,唯恐晃晃悠悠的感情散了架。

好多时候老伴儿总是无奈地说:“咱俩的结合,是两个互助组成立了一个合作社。”我笑道:“是月老打盹儿乱点鸳鸯谱,让你碰到了我。”婚后的生活时好时坏,曲曲折折向前滚动着。后来,我考上县师。

正在水泥厂当合同工的老伴儿很不服气,开始写诗,开始自学大专,开始了学习上的你追我赶。当我看到百花报上时不时有老伴儿的小方块儿,且在我县师毕业,老伴儿也大专毕业转正转干时,我开始对老伴儿刮目相看。

文字,又是文字,这个以文字开头的婚缘,让冷漠的感情有了温度,使清淡的生活有了甜度。对文学的共同爱好,巧妙地维系了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我和老伴儿就这样哭着,笑着,拉着,拽着走了几十年,至到2014年4月我因胆结石住院手术。

对,四年前也是这个时候,那是我生命的第一个大坎儿。胆汁倒流几乎让我晕过去。手术将肚子上打了三个洞,取出石头并摘了胆囊。在医院的半月时间里,全由老伴儿一人照顾,日夜守候。

也是这样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彻夜难眠,为我老泪纵横,为我寝食难安。想那时我该如何感动,还为老伴儿写下“今生有你”的亲身感受。

而今,我从心底里觉得老伴儿真好。

对老人,他是俺村出了名的大孝子。母子情深,婆母已过世16年,现在提起他仍泪流满面。公爹95岁去世,他们父子相伴数年,从未让老人受过半点委屈。

老伴儿常说:“父母在,不远游” ,为了老人,他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尽管他是养子;对孩子,他绝对是那种集德、善、孝、学于一身的长者。大孙子上初中,为能使孩子品学兼优,他常常教育孙子要“先做人,再做事”。

为了孩子,他戒了麻将,关了电脑,不看电视,管着孩子吃喝,陪孩子一起学习;全家人一起吃饭,他又是一位合格的厨师,孩子们都爱吃老伴儿做得饭菜。

老伴儿酷爱诗书,在晚年的生活里,他常以写诗为乐,我以书法和读书作趣。生活里我们是彼此的依靠,学习上我们是朋友。去年的11月份,我和老伴儿合著的《大山儿女》结集出版让我蓦然发现,一个以文学开始的婚姻,到了晚年我们仍在淡淡的墨香里彼此体味,相互鼓励和欣赏,使退休后的生活丰富多彩,有趣而温馨。

被车撞伤的确是件很糟糕的事情,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人民医院的28号床。它让我更深地理解真爱,倍感幸福。让我懂得:自己最离不开的是老伴儿。

他是我的拐杖,我的依靠,我的守护,我的至爱。而我则是他的责任,他的累赘,他的守候,他的耐心。我能给老伴儿的只有一句轻轻的许诺:等我站起来,一定好好待你。

刘乙苏,生于1952年4月,祖籍邢台县龙泉寺乡落峪村,退休干部。2013年开始业余创作散文,杂感百余篇,其中40余篇在《老人世界》《河北农民报》《邢台日报》《牛城晚报》《邢周报》发表。散文《婆婆的心里话》获2015年全国报纸副刊三等奖,并被收入《中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集萃》一书。与老伴合著的《大山儿女》于2017年11月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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