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唐诗解读——杜甫之《草堂》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
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
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
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
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
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
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
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
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
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
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
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
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
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
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
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
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
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
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
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
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
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
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
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
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
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
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
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馀。
注:
蛮夷:指徐知道叛乱时的川西羌兵。
初乱时:指宝应元年(762)七月叛乱初起时。
反覆:叛乱。
大将:严武。宝应元年四月被召入京。
群小:指徐知道及其同伙。
中宵:半夜。
斩白马:古人杀白马以为盟誓。
盟歃:即歃血为盟。立盟者以马血涂唇,以示同心协力。
布衣:指跟从徐知道反叛的平民。
专城居:指作一州的长官,汉称太守,唐称刺史。
不两大:即势不两立。两大,两者并大。
“贼臣”句:徐知道于宝应元年八月被蕃兵首领李忠厚所杀。
纪纲:指封建王朝的法纪、政纲。
“万人”句:老百姓成了叛军任意宰割的鱼肉。
杻械:刑具。在手为杻,在足为械。
“谈笑”二句:叛贼们在谈笑间滥杀百姓,鲜血溅满了长长的街道。
用钺地:用刑杀人的地方。
“风雨”句:至今风雨之时还可听到冤鬼的号哭声。
鬼妾、鬼马:指被杀害者的妾与马。
肘腋祸:言祸在肘腑之下,比喻发生在自身周围的祸患。此处比喻叛贼徐知道被其部下李忠厚所杀。
枭獍徒:传说枭是恶鸟,食父,食母。后世用“枭獍徒”比喻忘恩负义或狠毒的人,此处指徐知道。
贱子:诗人自谓。
三年:指宝应元年至广德二年,杜甫逃离成都,往来梓、阆间,凡三年。
一国三公:谓政出多门,事权不统一。此处比喻叛贼徐知道、李忠厚各立山头,号令不一,各行其政,局势混乱。
榛芜:指丛生的荆棘野草。
步屧:著屐散步。屐,木底鞋。
隘村墟:挤满村落。
老夫:诗人自谓。
疣赘:指皮肤上长出多余的肉瘤,比喻多余无用之物,为诗人自比。
饮啄:这里以禽鸟饮水啄食自比。
解读:
这首诗作于广德二年,公元764,这年春天杜甫回到草堂后。全诗以草堂去来为主线,以写实的笔墨描写了徐知道叛将在成都作乱的经过,自己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和返回草堂喜悦心情。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底,为了躲避安史之乱,杜甫携家带口历尽艰险来到成都。上元元年,760年春天,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杜甫在浣花溪畔建立起了自己的家——草堂,过上平静的日子。宝应元年七月,他在送好友严武离蜀赴京任职时,一直将严武送到绵阳。与严武分手后,却因为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勾结西南边地的少数民族在成都兴兵作乱,导致诗人无法回到成都,只好滞留在东川一带,一直到严武重新回到成都,杜甫才复归草堂。仔细算来,杜甫在草堂过了三十一个月即两年半的安稳日子,却在东川经历了跨越三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生活在战乱频仍的年代,安稳的生活得而复失是何等痛苦、失而复得是何等珍贵,诗人以《草堂》为题,将自己这段所闻所见记录了下来,为后世留下他的欢欣与慰藉,也为后世徐知道作乱给社会和民众造成的巨大创伤和惨痛。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这四句明确提出自己离开草堂和复归草堂与成都治乱关系,也概括了全诗的主旨。
“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这一部分道出了诗人的离开和复归与成都治乱的关系。徐知道在成都发难刚开始的时候,正是大将军严武刚刚离开成都赴京任新职。叛军在半夜里宰杀白马,他们纠结了邛州以南的少数民族部队来到成都壮大声势必,他们占据了剑阁险关以阻断官兵的通道。在最猖狂的时候,几十个追随叛军作乱的布衣平民也都占据州县当起了刺史主宰一方,然而,“物莫能两大”,叛军中羌族部队与汉族部队因争胜逞强而起内讧,羌军首领李忠厚杀了徐知道,这正如《晋书﹒江统传》所说的那样:最可怕的强盗往往都是在心腹的地方产生的,最可怕的灾祸是从近在肘腋的地方发生的,徐知道就是传说中的枭,他哪里晓得自己会死在自己部下手里。
“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这是痛斥叛军残害无辜百姓的暴行。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徐知道事,史俱不载,此诗可作史补”。杜甫用诗的语言平铺直叙,揭露了叛军残无人道的罪行——徐知道虽然被杀,但他造成的罪孽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国家正常的经济秩序、伦理纲常被破坏殆尽,叛贼李忠厚们自立山头,各行其政,一片混乱,此种情况就像《左传﹒僖公五年》中所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普通民众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被叛军任意屠戮,在叛军的眼前摆满了行刑的手铐脚镣,在身后安排乐队吹拉弹唱。叛军一边说笑一边杀人,鲜血溅满了长长的街道。时至今日,叛军用大斧头杀人的地言,风雨中还能够听到冤魂的哭叫。而那些冤死的妻妾、马匹,面带着悲伤还要充当叛军寻欢作乐的对象。国家法令遭到严重践踏。我们读这些诗句的时候,才知道当年发生在成都那一幕幕人间惨剧,才知道当年成都普通民众过的什么悲惨日子。就这一点而言,杜诗“诗史”价值显得无比珍贵,杜甫“人民诗人”的地位显得无人能撼动。
“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时见疣赘,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馀”。面对这样混乱的局面,杜甫只能暂且四处奔走,三年之间一直向往着能够到东吴一带寻求新的安身之地,可听说东吴一带也是战乱频仍,弓箭乱飞遮暗了江湖,想要畅游吴地委实太难,无法实现。现在成都已经安定,草堂又是故地,诗人实不忍心离开,所以重新归来除旧丛生杂草乱树,重新开始新生活。回家之后发现当初亲手栽下的四棵松树还在,只是以前茂密的竹林变得稀疏。
接下来各方面对诗人久别复归的反应——以前喂养的家犬见到我的到来非常高兴,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钻到我衣服的前襟下不舍得离开。邻居们见我复归显得非常高兴,不约而同地提着葫芦沽满了酒前来祝贺。严武将军见我回来,亲自派遣部下骑着马送来财物表示慰问。成都的朋友见我回来,不时过来探望。这几个排比句生动活泼,喜气洋洋,颇具感染力,让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最后八句诗人认为自己对社会贡献太少而深感惭愧,这是诗人最深切的体会,也是诗人最深刻的反省。国事不宁,将士们对社会的贡献远远超过我这样一个读书人,自己四处飘荡,却找不到合适位置,就像身体上多余的肉瘤,一无所用,所庆幸者,就是这把老骨头还没有干枯,在剩下风烛残年的岁月里,能够像鸟儿那样有饭吃,有水喝已经是于心有愧,即使吃粮咽菜也毫无怨言。
杜甫这种内疚与反省是值得后人钦佩的,他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一个老病多年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也曾经遭受过苦难和厄运,就在写完这首诗不久,即广德二年六月,严武推荐他做剑南节使府参谋,加验校工部员外郞,赠绯鱼袋(唐宋时期一种官服,随身佩戴鱼袋,源于盛装鱼符之用。),这是杜甫一生最高的官职,后人称他为“杜工部”,这对诗人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离开浣花草堂,迁入成都节度使署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