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世态炎凉
一条狗的世态炎凉
季忆
阿黄是爷爷家养的一条土狗,这次过年回爷爷家,却没见着它,我一问,才知道,它死了,哦,对了,它是被生生被痛死的。
爷爷家在农村,养狗是挨家挨户的习惯。由于房子刚好是在岔路口上,爷爷便养了两只狗。
阿黄是在春天的季节里来到爷爷的家里,爷爷说是从隔壁李二娃那里抱来的,他家的母狗一胞产了8只小狗,爷爷便在那里面看上了阿黄,把它带了回来。
当时阿黄才来的时候好小的一只,全身的毛又细又短,路都走不稳,耳朵丑丑的搭在头上,每天都感觉要寻找亲身妈妈一样。不和我们亲近,即使我把最好的一片好肉都分给了它,它也只是远远地躲着我,等我走远了,才默默地走到肉的旁边,低下头,把鼻子凑过去闻闻,才张开小嘴舔一舔,用牙齿小心翼翼地咀嚼着。阿黄每天吃完了饭,便躲去自己的小窝里藏着,任我怎样的呼唤也不出来。
阿黄的成长速度很快,待我清明节放假回去看它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不少。滑顺的黄毛布满了全身,叫声也洪亮很多,模样越来越俊俏,只是它不记得我,我一下车,它就对着我狂吠,到爷爷出来骂了它几句,它才悻悻地甩了几下尾巴趴在了门前的一棵大树下。看的出来,阿黄很黏爷爷,特别听爷爷的话,因为所有的吃喝拉撒都是爷爷一手包办的。
没办法啊!毕竟要让它长大后可以看家,饭可不是白吃的。
每天早上,爷爷都会领着阿黄去溜溜,顺便解决拉撒问题。然后半个小时后回来吃饭,午饭和晚饭也是爷爷去喂的。
在阿黄眼里看来,爷爷就是它最最亲爱的主人,它要誓死不渝地保护主人。可是它不知道的是,在爷爷眼里,它不过是无聊寂寞时候的一个玩伴,可以说说无关紧要的话、逗逗开心心的可有可无感情发泄替代品,没有它,爷爷不过是去隔壁村换个人聊天罢了,还可以讨得一杯热茶喝。
阿黄很快的长成了一条大狗,特别喜欢跑出去玩,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回来,可能它也觉得自己长大了,要出去闯天下了。爷爷却慢慢地老去,快要驾驭不了阿黄了。只得给阿黄栓上铁链子,绑在树下。从此以后,阿黄再也不能活泼开朗地蹦出去耍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半径为1m的包围圈里活动。
每次回家,都可以看见阿黄委屈地蜷在大树底下,叫它它也不应我,只抬起眼皮瞅我一眼,又闭上。
另外一只狗叫大黄,比阿黄大一岁,在年龄上占了风头,便一直欺压着阿黄。好吃的都抢了去,不让阿黄靠近一步,动不动就咬阿黄。阿黄的全身上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留下大小不一的伤疤,我看着心疼得慌。我给爷爷说把它们俩个分开来养,爷爷觉得无所谓,狗嘛,就是要经常干架才对,也不值得他操心。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我原以为阿黄会一直陪伴爷爷到老,当一只神气的看家狗,没想到它就英年早逝了。
那是一个和平常一样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早晨,秋季结束后是漫长的冬天,北方冬季的天空长久地空旷,干涩的风刮得人脸生疼。爷爷带阿黄出去溜了一圈就回来吃饭了,因为冬天的早晨雾气大,空气不好。爷爷一吃完,便把饭菜端去喂阿黄和大黄。原来的时候,爷爷考虑到阿黄要小些,便先倒给阿黄吃,份量也要多一些。可是这个早晨,爷爷考虑到应该一视同仁了,不能将阿黄宠坏了,便先把饭菜倒在了大黄的碗里,嘴里念叨着大黄的名字,手还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大黄很高兴,尾巴都快甩到天上去了,那样子好像骄傲着向阿黄炫耀。
阿黄当时狗脑袋一下充血了,一把含住爷爷的小腿,爷爷叫它放开,阿黄死死地咬住爷爷,用前后腿抵在水泥地上,疯狂地扯着小腿,往后退,一直退。爷爷从一旁捞起一把铲子,打在阿黄的后背上。阿黄呜咽了一声,痛苦不堪的摆动着身子,可还是不放嘴,牙齿咬得更进一寸。爷爷被咬疼了,生气地把铲子打在阿黄背上,不留一丝感情,就像对待一条陌生的疯狗。
一下,两下……
你他妈怎么不去死啊!
铲子锋利的利刃疼得阿黄直叫唤,终于放开了嘴。准备逃跑,可它怎么跑得掉呢?铁链子被它生生扯得响个不停,从嘴里发出叫声痛苦而又悲戚,在冬日的冷风里颤抖个不停。
爷爷是被咬疼了,不过还好冬天里加了两条里裤和毛裤,才避免了腿上的肉被狗嘴生生撕扯掉的痛苦。若是仅是痛,老革命爷爷当然可以忍了,都知道爷爷年轻时吃过的苦,受过的痛比这被狗牙刮掉一块皮多一百倍。爷爷心疼的是打预防针的钱,毕竟是老人,这一大半辈子过来了,没有工作来源,能省就省。一想到还要把钱花在打针吃药上,心中怒气无可排解,爷爷便心狠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阿黄不动了,连叫唤的声音也渐渐随着寒风的消停而变得弱小,鼻孔里吐出来的气体像是将死的老头子沉重的呼吸,吸气时候很轻,吐出来的时候却是想被死神扼住咽喉般的断断续续。
这一口气,呼不进来,沉不下去。
爷爷终于停止了暴怒中莫名燃烧起的烈火,或许爷爷也不知道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或许是腿上褪皮的疼,或许是阿黄死死咬住的那股固执劲儿,或许是想到不菲的医药费时那股不甘和莫名其妙。反正这把火烧起来了,烧掉了爷爷为之不多的耐心,也烧掉了阿黄心里对生而为人的爷爷的爱。
阿黄只是一条狗,无法将爱说出口,它只能在爷爷清晨开门时候使劲儿摇尾巴,伸着舌头咧嘴微笑;它只能对任何靠近爷爷的人或狗张口叫唤,誓死保护爷爷安全,尽管它的叫声会引来爷爷破口大骂的不满;它只能在爷爷出门的时候死死守住大门,尽管那陌生的人群会引起它一阵阵颤抖。人类用言语骂它,用口水吐它,用石头块扔它,用木棍打它。
这些爷爷都不知道,也不会懂。爷爷对狗的定义也不过是一个看门的工具,闲时逗逗它,心情好时牵着它晒晒太阳。有时候,我觉得爷爷挺无情无义的,对阿黄不是打就是骂,连抚摸头这种小恩赐也不怎么愿意给,任凭阿黄在爷爷面前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眼睛巴巴地一直锁定着它的主人,也得不到一个象征性的称赞。
四天四夜,阿黄没有喝过一口水,粘过一粒米,固执的那股劲儿就像爷爷。尽管爷爷在消了气的第二天早晨喂给阿黄昨晚的剩饭剩菜,还特别给了个吃完的卤鸡腿骨头,阿黄还是没有靠近过盛饭的铁碗一点点。
“吃不吃?不吃算了,还挺傲的,死了算了。”
这句话像是一针镇定剂般注入阿黄的结痂的伤口里,让原本还有所期待的骚动变得镇定自若。
心灰意冷是什么感觉?
─生无可恋,等死。
阿黄把自己藏起来了,藏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藏在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里。从此它的世界里没有阳光,水分和草地,只有空空荡荡的一颗心。
我猜它会不会在想:为什么人类会是这般冷漠与无情?为什么人类打我们会这般狠心与随意?为什么他们可以把我们随意地抛弃,没有一点不舍和伤心?为什么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的全是些不堪的话语?
答案很残酷却很实在,是的,我们人类就是这样无情无义。
这也怪不得谁,是阿黄自己选择相信,要怪就只能怪它自己没有早点明白这个道理。
人类一个个都是极好的演员,能把勾心斗角暗地谩骂冷漠自私无情演绎成在你面前慈眉善目的模样,堂而皇之地面前一套,背地一套。像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可以用千百种手段来表达恨,却找不出一种方式来给予爱。
阿黄死在了第四天黎明的早晨,很可惜它没有看到最后一天的太阳,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阳光也照不进屋子里来。
这死亡的过程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的痛,很静,死一般的静,就是等死,有什么好吵闹的,难道还想要告知给全世界听?
世界很忙,没空搭理你。
第五天下午,我回到了爷爷家,黄昏灌满了整个小镇。
“爷爷,阿黄呢?”
“死了,拿给隔壁村子里王二狗家杀了吃了,还分了一碗汤。味道不怎么样,肉还不老,汤不够入味儿。”爷爷说得很随意,眼皮都没抬两下,继续裹着他的烟草,准备点一支来试试味道怎么样,好像这件事本来就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什么关系啊!不过是死了一条狗嘛!
人不就是这样吗?不关自己的事,干嘛要去关心。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呗!
我突然觉得阿黄死了挺好,说不定下辈子投胎可以做人,养狗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