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海韩天衡美术馆
印面唯枣栗之地,有作为的印人犹能小中寓大,尺水兴波,印款的篇幅远过于印面,聪慧的印人岂有不大做其文章而尽情发挥的?!以窄义论之,充分调动四面印侧和顶面的篇幅,记年署款、交往述事、诗文题记、考证鉴赏、论述印学……记录少则数十言,多则数百言的文学小品,这是一类“大做文章”。从广义上讲,利用印侧篇幅挥运铁笔,或缩临古碑名帖,或自运六法丹青,以至于奇诡地借用石章上固有的色泽变幻,巧夺天工,这也是一类“大做文章”。纵观五百年来印坛,赵之谦是最富有创造性的印人之一。笔者曾论及:“赵之谦则利用当时社会对地下文物的新发现,尽情借鉴发挥,作为他印章艺术中的新发明。”“赵之谦不仅在印面上驰而不息地尽情发挥他的聪明才智,而且在边款上也作了前无古人的创造。”魏书入款,朱文入款是他的首创,以拙朴变形了的走兽、佛龛造象、马戏杂耍入款,也是他的发明(图十四)。友人嘱其治印,见石有碎裂驳落,他也能弄拙成巧,制成山水印款。赵之谦以他独具的慧心、浩瀚的思路、高妙的技艺,把以往只是用以记事书字从属于印面的印款,改造成为挥洒丹青、表演无声诗词的“画廊”,他对边款艺术开拓性的贡献是值得后人钦仰的。
图十四 湌经养年 赵之谦
邓石如,同样是一位充满奇诡艺术思维的印人。邓氏尝镌有“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一印(图十五),其边款文字呈不规则形地连接于石章的三个侧面。记得孩提时读得,甚觉古怪,不解其意,又苦于当时印谱钤打至劣,疑字多不释读,以不明不白为恨。若干年后,蒙西泠印社同道出示原石,始茅塞顿开。印款原文如下:“一顽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口,寓楼无事,秋多淑怀,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炉,顷之,石出幻如赤壁之图,恍若见苏髯先生泛于苍茫烟水间。噫!化工之巧如斯夫。兰泉居士吾友也,节《赤壁赋》八字篆于石赠之。邓琰又记。”图之石壁如此云,原来是在一个深秋时分,他偶将石章置于火上烘烤,也可能石章里固有的矿物成分经火而发生变化,取出观看,发现上面呈现出局部赤红的色块,这是偶然的事情,是常人不足为奇,不足留心、动心的,而机敏的邓石如,灵感触发,竟联想到这色块可权充东坡居士往昔泛舟并大发宏论的“赤壁”。他既以《后赤壁赋》中的名句刻于印面,且将这一段遣兴作印的始末“凿刻”到这印石的“赤壁”间,这脑筋不能不算奇特,这表现手法不能不算浪漫。猎获石章上本不起眼的色块而巧施技艺,制成佳构,从而勾起读者意料之外回味无穷的艺术想象,这岂非是天机迸溅式的大块文章?!邓石如自称是“化工之巧”,其实邓氏的才艺较之“化工”更巧。正是印人的才艺之巧,捕捉和驾驭了“化工之巧”,才能创造出这人天合一的名世之作!
在印款艺术上也有刻入意求“微”的。在印石一侧,刻上洋洋洒洒整篇的古今文学名篇,字形的微细,书法的风貌,非得借助于显微镜,方能一见端倪,这不妨称之为微刻艺术在印款艺术上的新运用。再如来楚生以解放后质朴的浙江民歌为题材,刻成组画式的边款四枚(图十六),字画合璧,富有时代气息,为印章边款艺术输入了新的血液。此外尚有将古代名碑临摹于印款的,清人杨澥即缩临过王羲之的《兰亭序》。而于此称尊的当推近人谢光(图十七)。他首创缩临勒碑技法,置名碑佳帖于案几,一旦玩味笔意融合于胸,则以刀为笔,把通篇碑文镌入印侧,所作形神兼备,令人抚掌叹绝。笔者至今尚珍藏着谢氏20年前赠予的缩临《张玄墓志》及董其昌法帖的拓片数张。惜其印款佳作,多未发表,故不太为外人知晓。
谈到拓片,附带要论及拓款的技巧。我们如今不难读到明代钤打的印谱,而往往难以从中读到一枚印章边款,这是跟彼时的拓款风气未开和技巧的粗陋有关。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抑止着边款艺术的发展。在乾隆、嘉庆间,已风行拓款,而彼时的拓片手段尚欠高明,基本可做到字迹清晰,但缺乏拓款技巧本身应有的墨彩焕然、层次分明的美感。对拓款技巧的日趋精良做出探索性劳动的要数咸丰间的毛庚,魏锡曾在《题赠毛西堂手辑〈西泠六家印谱〉》一文中写到:“(毛庚)初不拓款,见余拓本,辄戏为之,用画家渲染法,先积淡墨,如云如水,点如雨下,而不入于凹,末少施以焦墨,肥瘦明暗之间经营尽善,余乃转相仿效,精到或庶几,活泼终不及也。”这段文字对毛庚的拓款技法,作了形象化的介绍,对于后人是不无借鉴作用的。印款上措辞多样的小品文,和多姿多式的镌刻技艺,是我们学习行文和刻款的范本,可是我们历来对印章边款的学习和研究,似乎是不宜仅局限于此的。须知,印款文字中蕴藏着丰富而珍贵的史料。特别是清初以前的印人、印论、印史,今天能读到的史料鲜少,第一手的情况掌握不多,存在的疑案甚夥,认认真真地去开挖这看似陈旧的宝库,将会为我们在许多方面赢得全新的认识。(一)有助于考证印人的生平。明代中后期,是流派印章滋生期,论开山鼻祖,历来艳称“文何”。但对于鼎鼎大名的何震,数百年来,除却清初周亮工《印人传》里的简略介绍和明末祝世禄、王穉登、金光先等人在印谱序记中零星的提及,我们所知了了,连他的生卒都是一宗悬案。在日本国出版的有影响的书籍里,说他活动于1610年左右。其实,今存的印款则可较明确地解决这一问题。按,今日对何震所作有边款可稽的(伪作不计),有署年甲辰、癸丑、壬戌、癸亥者:考嘉靖、隆庆、万历时,甲辰非1544年即1604年,癸丑非1553年即1613年,壬戌非1562年即1622年,癸亥非1563年即1623年。另据1626年程原、程朴父子摹刻何震印作而成的《忍草堂印选》中,陈继儒序文有“何雪渔先生去世二十余年”句,由此,可以推定癸丑刻款为1553年,壬戌刻款为1562年,癸亥刻款为1563年,此三印印面、印款风貌与甲辰年所刻“笑谈间气吐霓虹”相鉴别,后者则益现横秋老气,而癸丑所刻“青松白云处”一印尤显嫩相,可断知甲辰所刻为1604年,排除其镌于1544年的可能性。由上述印款的考证,测定何震的艺术活动至少当在嘉靖癸丑(1553)至万历甲辰(1604),从而纠正了何震活动于1610年左右的讹误。又,晚清印人胡震,字不恐、伯恐,号鼻山。钱松刻有“胡鼻山”一印,款称:“庚戌之春,伯恐我弟、周子石麓登胡鼻山,手拓《宋绍圣二年题记》,读其文古意渊然,因思胡与姓合,且向居山下,即以鼻山为号焉。”(图十八)由此可知,胡震取号鼻山当为道光末年(1850)。以印款考察印人、印友生平之例尚多,恕不赘述。
(二)有助于了解印人攻艺的宗旨、甘苦和性情。丁敬尝著论印诗12首,其一曰:“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如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这是丁敬的明志诗。丁敬之世,治印皆以师法汉印为极则,所谓“印之宗汉之,如诗之宗唐,字之宗晋”。汉印的确是富有养料的艺术之宫,但有不少的印人,正是打起师法汉印的旗帜,掩盖着自身的惰性,安于守旧而一无创意。丁敬不甘心局限于“墨守汉家文”,而要广博地汲取“六朝唐宋”诸时期印章中的精英,开辟“思离群”的崭新个人艺术风格。从他众多的印款里,我们可以窥见探索的脉络。他或“仿秦人玉章”,或“仿秦人小印法”,或“仿汉铸”,或“仿汉人捶凿白文”,或“仿汉人切玉”,或“仿六朝铸式”,或“依宋样”(图十九),或“仿元人朱文”,乃至于仿董其昌所用印的格式,学习何震的风貌,更有甚者,被前人一概视为腐朽的九叠文官印,他也能冷静地接触它,去其芜秽,取其精华,创作出化腐朽为神奇的佳作来。正是顽强地上下求索,取百家之长,孕自家新面,丁敬遂成为浙派艺术的始祖而主盟印坛。诵读玩味这类印款文字,对冀图创格的印人想必是会有启迪性的。
图十九 同书 丁敬
从印款里还可以了解到一些印人治印的诀窍和创作的甘苦。黄士陵是一位求艺诚挚的印人,在镌刻“锻客”一印的边款上(图二十),他记道:“填密即板滞,萧疏即破碎,三易刻方得此,犹不免二者之病,识者当知陵用心之苦也。”他的友人国钧撰有一段观摩黄氏治印而有感的文字,嘱黄氏镌于印侧(图二十一):“今秋同客京师,凡有所刻,余皆乐凭案观之,大抵聚精会神,惬心贵当,惟篆之工最难,刻则迎刃而解,起讫划然,举不难肖乎笔妙。即为余作此印,篆凡易数十纸,而奏刀乃立就。”创作一钮印,呕心沥血,创稿达数十次之多,由否定再否定,最后获得可以肯定的墨稿,一丝不苟的谨严构思和大刀阔斧的刀落石开,可谓是“小心落墨,大胆落刀”的范例。
图二十 锻客 黄士陵
图二十一 国钧长寿 黄士陵
从印款文字里,还可以了解一些印坛的风气和印人的遭遇及性情,这多是不见于经传的资料。清人吴云尝称:“老友吴让之……为余作印甚夥,庚申之变,尽付浩劫。乱后复为余作,又无虑四五十方,庚午夏某日,为人窃去大小十三方,皆田黄佳石,为让之极经意之作,至今惜之。”一个印人的经意之作是不太多得,殊可珍护,可是吴让之的许多经意之作,既毁于兵燹,又遭受窃盗,使无数心血付诸东流,使本当传世之作莫名地速朽。此种遭遇是古来印人中罕有的。这无疑给印人的心灵罩上浓重的阴影,吴让之难免由反感而牢骚满腹。“让翁自用,窃者无耻”,是他作“饥思煮石”一印的款字(图二十二),对雅贼之流的恼人伎俩,表示了极大的愤慨!窃人之石占为己有,作品总算尚留人间,不过换了位主公,可是名印非书画作品,是转用不得的,它的命运往往是被人磨去旧印面,改刻名印,这又使得许多传世名作“在劫难逃”,被白丁毁损。吴让之对此同样深恶痛绝,在“吴熙载字攘之”子母套印的母印薄壁端四周,他镌刻了如下文字:“余生平见人磨前人名印而自用佳石夥矣,此石应免。”字里行间,性情显而易见。套印的印式和印款,即使他人窃去或获得,也无磨去重刻的可能,这是比咒骂“窃者无耻”又前进了一步的积极措施。透过这些印款文字,也可以想见彼时社会存在不择手段窃印之风,和不尊重艺术家劳动、毁坏艺术作品的陋习。
(三)印款里蕴藏着无数具有真知灼见的印论。一些成就卓著的印人,并无印学论著传世,然而他们在捉刀刻石之际,往往在印款上留下有分量的印字箴言,这是没有编订成书的印学论著,它宛如信手撒出的珠玑,虽不成堆,但依然是闪光的珍宝。在赵之谦的印款里就可以读到不少精深的印说。诸如“从六国币求汉印,所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也。”(图二十三)“息心静气,乃得浑厚”(图二十四)“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学浑厚则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辄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无奇而殊不易类”(图二十五)。这类心得之论的印款,赵氏不下有几十钮。至如刻“坦甫”一印,款曰:“篆不易配,但求其稳,杨龙石法也。”(图二十六)这纯粹是向初学者授以诀窍了。吴昌硕独辟径畦的印作,得力于封泥处甚多,“刀拙而锋锐,貌古而神虚,学封泥者宜守此二语”(图二十七)则是他的经验之谈,足可供今之仿效封泥印者细加咀嚼。又如黄士陵,笔者汇辑其印款中旨关印学、字学者不下一百五十则,论古道今,由己及人,要言不烦,既多且精,在明清印人中居首位。古人论书法尝云:得片纸只字,可卓然成家。后之学者,倘能留意印款上的印论,也将会得到莫大的益处。
图二十四 会稽赵之谦字㧑尗印 赵之谦
图二十五 何印传洙 赵之谦
图二十七 聋缶 吴昌硕
(四)印款文字还有助于鉴别考证印作的真赝,恢复历史的真面。诸如,为清末和当今多家著作广为引用的《董巴王胡会刻印谱》实是出自一人的托伪品,这已为识者所察,继读陈豫钟所镌“莲庄”一印边跋(图二十八):“昨过曼生种榆仙馆,出四子印谱,乍见绝汉人手笔,良久觉无天趣,不免刻意……四子者董小池、王振声、巴予藉、胡长庚,皆江南人。”由此可考,此印谱的作伪当可上溯到乾隆、嘉庆时代。此外,以同一印章论之,印面作伪,倘是老手高手,巧加修葺遮饰,常可鱼目混珠。而印侧款字一笔由一刀刻出,难以修饰,作伪者尤易露出破绽。由辨析边款的作伪,推翻印面乱真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边款既易于察其伪,也可以鉴其真。如书画家金农的一枚常用印“冬心先生”,无款字。赵之琛补款曰:“冬心先生为家祖盟友,每来杭必寓于家,忆作书作画多用此。此为砚叟手刻,惜未署款。”赵之琛为这枚印章作了保,也为钤有此印的金农书画作品打了几成“保票”。“保票”而称为几成,因书画家谢世,印章多遗留人间,历来书画作品中不乏有“假书画,真印章”的例证。
由印款入手,我们不妨再考证一下吴昌硕篆刻的代刀人。吴昌硕于71岁高龄刻给友人葛祖芬的印款上记道(图二十九):“余不弄刀已十余稔,今治此,觉腕弱刀涩,力不能支,益信'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古人不我欺也。”缶翁自述六十岁后铁笔常卧,除了偶而牵动雅兴,很少鼓刀治印。然而,略加排比,他花甲后留下的印作,仍为数可观,这岂不令人费解?可是,我们一旦掌握可能多的缶翁印款,这一疑团即冰释。原来他晚年的印作多是借手于人的。除了对款字的比较辨析,吴氏作为一个正派的印家,对此也是公认且宣布:“景张……属俊卿刻印,时痛臂未瘥,为篆石,乞星州为之。”言明是请他的老学生徐新周代刀的。又如所镌“保初”一印,款称:“君遂索刻,臂痛不能应,乞季仙为之,尚无恶态……壬辰八月,缶庐记。”壬辰为1892年,时缶翁仅49岁,印是请另一位刻家季仙代刀的。季仙,乃是他的继室夫人施酒,仅以此二印印款剖析:1、我们可以知道吴昌硕篆刻是确有代刀人的;2、了解到吴昌硕由于痛臂的顽疾,代刀的年代可追溯到他的中壮时代;3、了解到他的夫人也是一位善于“凿山骨”的篆刻家,足以补《广印人传》之阙如。
长时期来,在印坛上,对印章艺术的重视远过于印章边款艺术,而在被忽视的边款艺术里,对边款表现技巧的重视又远过于对边款艺术理论上的探讨。换言之,已有的理论探索的文字,较之边款艺术的悠久历史、丰硕成果,是那样的苍白浮浅,难以相称。可是,印款艺术理论研究的深化,对整个篆刻界认识过去,澄清历史,总结印学,展望并指导未来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加重边款艺术理论研究一侧的砝码,加强对历来边款艺术多角度的研究是紧要的课题。研究,离不开实物资料,所以我们希望出版部门在今后出版印谱时,特别是重版明清古籍印谱时,能印面和印款兼顾,甚至也附以原有的序跋题记,尽可能地将印款一类的资料多加刊用。尽可能多的印款公诸于世,将为广泛的、系统的、完整的研究,提供可贵的原始素材。
(本文摘自韩天衡《中国印学精读与析要》,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