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歇息的歌谣

我的足迹一辈子都没有踏入过的地方,有着层峦叠嶂的大山。    我的思绪试着在这大山里飞翔,寻觅曾经属于她的故事。    那位温暖的、火热的、笑眯眯的老人,到了高龄依然肤白丰腴、健朗泼辣、喜欢哼唱歌谣的老人,岁月的刀剑是怎样落在她的身上,又是怎样被她轻轻挡开,化作春风春雨、化作动听歌谣播洒在我们的生命里?    十多岁,具体到哪一年呢,她来到了一户人家,当了一名童养媳。那个夫君比她还小,她还要背着她的小夫君,迈着一双天足,上山砍柴,下地栽种。年少的她为同样年少的他哼唱不知名的歌谣:“白老鸹,黑老鸹,在我的园里摘菊花,一朵菊花十二两,听见哥哥的锣鼓响……”结婚没有多久,小夫君死去,她便成了年轻俏丽的寡妇。    大户人家,殁了独生儿子,几经权衡,为续家族烟火,他们为年轻貌美的孀妇挑了个本分的当地男子。大山深处,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管它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而且,她的肚子里又揣上了一个。在山里,没有了男人的劳力,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如何对付?拉壮丁的队伍一拨接一拨,她惊魂不定。    这一天,又一拨拉壮丁的队伍开走了。军令如山,她的男人也跟随着部队起拔。她呆在骤然空下来的屋子,望着门外迢迢的山路,下定了决心。臂弯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三天三夜急行军,在湖北京山瓦庙集的篝火旁,霸道地将夫君扯出了红军的大营帐。一家人,拨云见日,重新团聚,喜极而泣。    回家的当夜,山风轻拂,酣沉露重,伴着几声突然的狗吠,另一拨人闯进了她的家,以“清乡”的名义再次拉走了她的丈夫,山高月晓,当着她的面,枪毙于村头。    大山深处,病了的孩子,饿了的孩子,熬不过命中注定的阳寿,在她的怀里,一个,又一个,夭折。    某一年,有三兄弟逃难逃到了深山。他们英俊、朴实和本分。乱世之中,没有铿锵的锣鼓相迎,她跟着他,走山大山,来到平原。她一生有过十一个孩子,唯一活下来的只有我的母亲。三十二岁,她生下了母亲,此后,在叶家大湾度过了四十六个春秋。    苍天有眼,让她余生尽管劳碌,却尽享人间天伦。
    她,父母,六个孙子孙女,九口人,真正的家大口阔。    前半生,她历尽辛酸;后半生,她拼尽全力,舐犊情深,护守家园。母亲在生产队里受到不公正对待,她挺身叫板,让对方不敢接招;孙子孙女被村里的人偶尔欺凌,她拉着孩子们上门讨要公道;甚至父亲在单位受了委屈,她也一样毫不胆怯,先礼后兵,威风八面。她就是我们家的外交部长,身怀利刃不轻露,一张笑脸对乡邻。    那些年,母亲在生产队、责任田里疲于奔命。她在家里,担当起了后勤部长的责任。大山给了她一幅好的身板。她总是背了大的驮小的,牵了吵的哄哭的。她引着一群半大的娃在禾场上打场晒粮,在灶台边一日三餐地操劳,永不言累。    屋后的菜园,在她的经营下,如一座四季不败的花园,除了各种菜,还有树,还有花。    露水滚在韭菜叶上,南瓜花开得金黄,蛾眉豆开得粉紫,摘下的黄瓜和西红柿抱在怀里热乎乎的,我总是欢喜地雀跃在她的身边。“一杯酒来敬我的爷,我去当兵你造业……” 菜园里摘着瓜果,蓐着草,她的歌谣就轻轻地流淌起来。    两棵老楝树守候在菜园深处。那是村里最高的两棵树,树冠处,是圆圆的鸟窝。每次放学回家,从老街口转过弯,一眼望见村庄之上那两棵高高的楝树,疲软的双腿就会再次充满神奇的力量,向着家,开心地奔跑。    后园有一条水沟,每逢夏季,花木扶苏中流水潺潺。沟边有一颗好大的栀子花树,开的花也比别人家的大,香气也比别人家的浓。村里的姑娘媳妇丫头,总是喜欢摘我家的花。每天早上,当她们争恐后地摘走了晨露闪烁的栀子花,丰盈的洁白和浓郁的清香渐去渐远后,我还在专注地往黑辫子上一朵一朵地插着花,她坐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手往脑后梳着,笑眯眯看着我,开腔哼了起来:“栀子花呀六匹叶,哥哥赶着马来接──儿啊,这支歌的意思是说你们长大了出嫁了,哥哥他要骑着马去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接回来咧!”    听说来了个很灵的算命先生,母亲急急地从水田里一路小跑回来,要为自己苦命的娘亲算一命。我坐在家里的门槛上,那个算命的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命里一根墙头草,六亲无依也无靠,风扯不起雨淋不倒,雨过天晴还会根深叶茂……”    我看见,肃穆倾听着的她,突然间老泪纵横。阴晦的爬满葛藤长满杂草的山村,被雨水浸湿泥土剥落的土墙,墙头上那一茎无根无底的细草,在风里弯来雨里倒!    而那个老是在她嘴里念叨的,几年也难得从山里来见她一面的乜姨,是她娘家的什么人吗?没有了娘家的人,只有女儿的家,才是她最后的永恒之所。    是不是前辈子的坎坷让她备受人间的煎熬?是不是看着孙儿们生龙活虎她打心眼里骄傲?是不是所有的我们就是她一生里的宝?是不是所有的歌谣都是为了抗争不愿意屈服的命运而唱?    乡野的孩子,是田埂上一条条狗尾巴草,无知无识地摇曳着清新的绿色,汁液里流淌着苦涩。只有她那不曾歇息过的歌谣,暖暖柔柔地绵延在朝来暑往交错的昏晓里。    在永不曾走出的乡村的梦境里,她轻轻哼唱的歌谣托起了我写意画般的童年。
    记得那个冬天。油灯高高地吊在老式雕花床的一头,母亲在灯下用红毛线绕成团,再剪成红绒球,牢牢缝在我的鞋口。我小小的脚被她捧着逗着,说怎么像裹过了一样,当了小脚婆娘吃不上白米饭,只能喝南瓜粥。    记得那年冬天,我跟随着她到堰塘边玩,棒槌声声里,一不小心地滑进了不远处的水里。是她,在心有灵犀中愕然张望,以近七十岁的高龄跳进水里,从鬼门关前夺回已经喝饱水的我!    记得那年夏天。姐姐十六岁考上了卫校,从学校回来,为我们带回了连衣裙。村里的人都来围观着,家里笑语喧哗。靠墙放着一架石磨,磨盘上放着好多衣物,衣物最上层,放着姐姐带回来的一坨白色的东西。她走过去,正欲拿起来看个究竟,突然,“嘭”的一声,那东西瞬间张开了,她受到惊吓,往后退了几步。姐姐说那是太阳帽,折叠起来巴掌大,撑开后就是一顶帽子了。她听完,又伸出手去摸,回味了半天,才笑眯眯地说:“是帽子呀,吓我一大跳!”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读初三的时候,她一向硬朗的身体开始不好。那时候信天游正在校园里风靡。我突然觉得她是一座丰厚的宝藏,肚子里有好多没唱完的歌谣。我产生了一个念头,等中考结束,我要把她所有的歌谣全部收录下来。可惜,等我考完,她就病倒了,一病不起,直到最后一息。    从小,我就是被安排和她一起睡的孩子。自她病后,我开始害怕,每天夜晚迟迟不肯进入房间。她笑着对我说:“不怕,我不会死的。哪天我要死了,我就会告诉你。”她对母亲说:“这孩子聪明。有时候回来屋里没有人,就拿根棍子在外轻轻敲我的房门,听到我喊,才进来。”    终于有一天,安详的她,被移下了病榻,静静地睡在了地上。我们——她所有的孙子孙女都从学校里回来,匍匐在她面前,热泪泉涌。是她,一个六亲无靠的女人,把我们一个个抱在怀里,捧在心窝,数着我们一个个长大;是她,一个大山里大字不识的女人,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却时时鞭策母亲:女孩子读书了才大价,不端丈夫的碗,不受丈夫的气,砸锅卖铁,也要供你的女儿们读书!    这么多年来,她的遗像,母亲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镜框中的她,戴着一顶毛线小帽,帽耳边缀着一朵小花,笑意盎然地望着我们,望着她藤上牵出的这些花花朵朵!从叶家大湾冬暖夏凉的泥土屋,到卫生院狭窄黑暗的房间,从哥哥建造在镇上的楼房,再到城市里高楼间的栖身之所!母亲一路带着她,不忍心丢下她。直到前年,母亲搬进新居前,才找了一处所在,在黄裱纸和纸钱焚烧的火光中,把她的遗像一起化了。母亲说:“妈,不要怪我心狠。您走了二十多年了,我走到哪儿,都没有把您丢下。也算是对起得您了。现在,我也老了,也快到那边找您去了。你就先走一步吧!”    终于,在这世间,她如灰飞,如烟灭。    而她,给我们的,却是长久的思念,永恒的温暖。
    在我的记忆里,她没有回过娘家。她的一生,都被划了一个圈,圈在了叶家大湾的沟沟洼洼里,那些堰塘,那些水田,那些打谷场,那些炊烟与鸡飞狗跳,那些春暖与花开。    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没有外婆。我们看着别家的孩子走外婆,听别家的孩子喊舅舅,远远地追随别家的孩子去走姨妈……我们,都没有!但我们现在有了!她一辈子欠缺亲人,却如一个英雄一般,繁衍和托举起了一个家族!苦楝树,又发芽,庭前开满子孙花。如果她在,这个家族该是幸福的五世同堂了!    我不知道我该是叫她祖母,还是外婆。我时时怀念她。怀念她端庄的相貌,怀念她爽朗的笑声,怀念她怀中的温暖。    我以是她的孙女而骄傲!她大字不识,可是,却让她孙女多情的心旌一次次随着感恩的泪水荡漾!    我还有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顺着她年轻时候走过的山路,飞进层峦叠嶂的大山,寻找那永不歇息的歌谣的源头……    2015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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