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喜瑞:惊才绝艺几人如
1926年,程砚秋在上海演出时与候喜瑞、贯大元、郭仲衡等合影
砚秋先生是一位富有天才、肯下苦功、技艺惊绝、有独创精神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不幸早逝,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对他的追怀,与日俱深,他政治上对党热爱和忠诚,艺术上锲而不舍,数十年如一日创立了独具风格的“程派”艺术,光照人间,永垂后世。
我与程先生相识,还是三十年代初期的事了,他在顺德罗瘿公先生等有识之士的赞助下,艺术上逐渐成熟,在观众中崭露才华,颇有名声。我应程先生之邀,在他主持的“鸣和社”“秋声社”搭班唱戏,曾五次随他赴上海演出:记得第一次在丹桂舞台,第二、三、四次在共舞台,第五次演于大舞台。程先生以他惊人的天才、不凡的技艺,创立了别具风韵的“程腔”,无论是改革传统剧目,或排演新剧,他塑造的人物多是善良倔强的妇女形象,坚贞不屈的性格,犹如飒飒秋风中挺立枝头的菊花,傲然怒放,不向邪恶势力低头,这正是砚秋先生品格的写照。他以台下的勤奋习练、台上的精湛艺术,在观众中博得盛誉,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砚秋先生主持的剧团“鸣和社”“秋声社”,人才济济,阵容齐整,剧目丰富,独树一帜。他演戏从来是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决不懈怠;他对全班的无论主演、配演以至群众演员都要求严格,毫不马虎。全班人员彼此切磋技艺,关系融洽,团结和睦,亲切相待,因此“鸣和社”“秋声社”的演出,从来是台风正派、配搭紧严,受到内外行的一致赞许。
“鸣和社”“秋声社”里都是当时颇有声望、艺术造诣很高的演员,如老生行有郭仲衡、张春彦、王少楼;小生先后有程继先、德珺如、王又荃、俞振飞和顾珏荪;净行有郝寿臣、蒋少奎及我和苏连汉;丑行有郭春山、曹二庚、张文斌、罗文奎、慈瑞泉、贾多才、李四广;旦角有吴富琴、赵桐珊;老旦有文亮晨、孙甫亭等人;琴师有胡铁芬、周长华;鼓师有杨瑞亭、张来友、白登云等。我同程先生合作数十年,从三十年代初至解放以后,参加过许多剧目的演出,计有:《红拂传》(即《风尘三侠》),程先生主演红拂,郭仲衡和俞振飞都扮演过李靖,我先是演杨素,郝寿臣的虬髯公,后来我演虬髯公,由蒋少奎演杨素;《费宫人》(即全部《贞娥刺虎》),程先生的费贞娥,我的一只虎李过;《文姬归汉》,程演蔡文姬,我演曹操;《弓砚缘》中何玉凤和张金凤,程均演过,我的邓九公;《牧羊山》(即全部《朱痕记》),程演赵锦棠,我的李仁;另如《风流棒》《春闺梦》《沈云英》《花舫缘》《玉狮坠》《聂隐娘》《梅妃》《荒山泪》诸剧,也都合作演出过,直至解放以后,程先生应北京电影制片厂之邀拍摄戏曲艺术片《荒山泪》时,我有幸扮演了杨德胜,与砚秋先生共同在银幕上留下了艺术的影像,成为永久纪念。
程先生在几十出戏中,塑造了许多绝不雷同的艺术形象,他年轻时扮相非常俊美、秀丽。由于他从小就练武功,又有武术根底,所以能文能武,也成功地塑造了如红拂、何玉凤、聂隐娘等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的形象。不同的艺术流派在唱腔上的风格各异是其主要标志之一。它们在唱念艺术上,都有各自的独特构思、设计和创造,从而形成独自的艺术品格。砚秋先生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另辟蹊径,在“字儿、劲儿、味儿”上下功夫,苦心钻研,讲究四声韵律,吐字清楚,嘴皮子有劲,轻重疾徐适度,抑扬顿挫分明,以字行腔、以腔抒情,于低回委婉之中蕴含铿锵激越,缠绵徘恻之中包容雄劲刚健。他的唱,韵味醇厚,柔中见刚,有一股锋芒逼人的力量,听之感人肺腑。
他虔诚地热爱戏曲事业,在艺术上对己、对人都非常严明。他常说:“咱们唱戏,要对观众负责,演员既以此为业,就必须事事认真,处处琢磨,力求合情合理,否则观众就不要看了!”他演《汾河湾》中柳迎春进窑、出窑就非常讲究。因柳迎春住的是寒窑,又矮又小又窄,故此进窑的身段是先矮身然后蹲下,两手在胸前与背后分撩水袖,左脚进去后,以此为“轴心”,右脚一个类似“扫堂腿”的动作,腰里使劲,带动身躯,把下身系的腰裙撒开,形似张伞,右手顺势与左手合并将窑门关上,这个快速短暂的身段,程先生走得干净利落,身上、脚下、水袖和头上的线尾子,各司其职,纹丝不乱,堪称一绝。每演到此处观众总是报以热烈的掌声。再如《红拂传》中“店房”一场,程先生演的红拂,因仰慕李靖的才华和抱负,遂女扮男装追随而去,两人见面后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奔至旅店投宿。我演虬髯公,是个性情鲁莽、豪爽的侠客,暗访李靖与红拂(彼时虬以为红拂是男),赶至店房,径直奔入红拂内室,往上场门斜床上侧身一卧;红拂此时在下场门梳妆台前理妆,虬髯公始发现屋内有一女子梳头,大吃一惊,红拂从镜中看见一大汉闯进房来,大模大样枕卧床榻。这里,程先生的表演,先是一惊,耸肩、长腰、提神,表现她从镜中发现异端,然后转回头来看虬髯公。二人对视良久,虽没话白,程先生的两肩和眼神里满是戏,非常传神。就这么个不被人注意的小节骨眼儿,他从不放过,可见他表演上认真、细腻到何等程度!
程砚秋在《汾河湾》中饰柳迎春
戏曲界常说的“功夫者,工夫也”是说台上精湛的技艺、扎实的功夫,来自平素的勤学苦练,花了时间,下到功夫,到了台上才能运用自如,纯熟精到。他在《朱痕记》中演的赵锦棠,其中有一段念白:“婆婆啊王侯爷里面传出话来:打碗之事,一概不究,或老或少,进席棚答话,答话已毕,还要周济你我。还是婆婆你、你……进去吧!”程先生念得字字清晰,声中有情,非常见功力。赵锦棠念:“报! 贫妇告进——”,在众人“哦——”的堂威声中,以袖掩面,小心翼翼地走一个小圆场,然后跪下。进门时浑身抖动,眼神紧张,把受欺压的贫妇此时此刻胆战心悸的神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当赵锦棠唱(西皮慢板)“配儿夫名叫那朱春登(哪)”时,我演的中军李仁喊出:“看刀! ”同时拔出刀来,欲砍赵锦棠,赵拉住我胳臂,眼瞪着刀,在“搓锤”的锣鼓中,走跪“搓步”,动作干净漂亮,感情充沛,我们配合默契,各知心劲儿,快慢适度,相得益彰,台下总是掌声四起。这些,都是程先生以深厚的功力赢得的。
程砚秋在《牧羊圈》中饰赵锦棠
程先生酷爱武术,对太极拳尤有研究,每日习练,终年不辍,而且运用到戏曲中来,贯通融会。在《红拂传》中有两处:一是见杨素时,红拂有一段舞蹈,手拿红色拂尘(俗叫“蝇帚”),并有水袖,连唱带舞,乍看没什么惊绝之处,可是这里的“深沉”(奥妙之意)大了。戏曲界有句谚语,“身段是车,唱是辙”,把唱和身段的关系,比作车和辙的关系。有的演员在载歌载舞的表演中,唱与身段脱节,不能丝丝入扣,真像车离了辙那么别扭。程先生演这段戏,唱得婉转悦耳,气匀情切,舞得飘逸潇洒、婀娜娉婷,真是轻歌曼舞,神完气足;二是他的舞剑。那时京剧舞台上,虽有一些舞剑的戏,但多是木制或竹制、表面涂银的剑。程先生功底厚,臂力过人,在《红》剧中首创舞一对真剑。单说这双剑的份量,若没有功底,是绝不能胜任的。我和俞振飞先生分饰虬髯公与李靖,正好在台上看红拂舞剑,那真是精彩极了。双剑在程先生手里,寒光闪耀,似银蛇飞舞,把红拂的飒爽英姿表露无遗,可谓美不胜收!
程砚秋在《红拂传》中饰红拂
程先生在艺术上刻意求精,同他配戏,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他总是心平气和地向你提出来商讨。下次再演时,又一准在台边注意观察是否有所改进。我为他扮演过许多配角,在台上不抢戏,但争着做戏,该你表演的时候给你亮出来,我不抢,你表演完了,该我了,那就得演出点意思来。配角儿不小,得按中间儿的唱,既不能胡来,更不许唱砸了、演错了,这就叫“人抬戏,鸟抬林”。所以,程先生愿意与我合作,我给程先生配戏,他都是比较满意的。
今写下这篇回忆文字,藉申我对砚秋先生的缅怀。愿他数十年创制的声腔和表演流传百代,永昭后世。更望他的弟子和青年一代能继承砚秋先生留下的丰富珍贵的艺术遗产和创新精神,使之发扬光大,以告慰砚秋先生于九泉之下。(陈国卿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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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喜瑞,京剧净角。幼入喜连成科班(后来改为富连成)喜字科,先学梆子老生,又从萧长华、韩乐卿学架子花脸。他出科后拜黄润甫为师,颇能再现黄派的神韵。他曾与杨小楼、高庆奎、梅兰芳、荀慧生、程砚秋、尚小云、孟小冬众多名家合作,曾经在富连成社担任武生净行教师,晚年在中国戏曲学院、北京市戏曲学校任教。
(文载《戏曲艺术》1981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