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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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维和三五知己在济州吟诗作赋时,玉真公主正在四川青城山中的上清宫内,跟着师傅司马承祯研读《坐忘论》。
和济州相比,青城山的春天来得更早些。
这日,玉真公主已卸下棉袍,穿了一件月白素绸袄,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色的白绫裙。如出水芙蓉,清雅自然。
她的案头,端端正正地放着道教上清派正宗传人司马承祯用毕生心血写的经典著作《坐忘论》。这部书堪称道家经典,被道教中人奉为宝典,反复研读,耳熟能详。
“持盈,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最可宝贵的是道。养生在于修道,修道在于静心,而静心最好的方法,就是以自然为本,清静无为,离境坐忘。”
司马承祯出生于公元647年,这一年,他已经76岁高龄了,却依然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一派仙风道骨。
“师傅说的极是。您的坐忘论,和庄子提出的养心方法,一脉相承。”
“坐忘之法,是一种保持性灵宁静安详、破除烦恼、回归真我的道家修炼方法。按修习次第,你需要走好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等7个步骤。每一步,都省不得,懒不得,错不得。”
“师傅,弟子以为,这7个步骤中,断缘和收心,看似最易,实则最难。若能断缘,便能收心,若能收心,便能简事、真观、泰定。如是,离得道也就不远了。”
玉真公主手抚麈尾念珠,若有所思。
“持盈,佛家讲慈悲,道家讲断缘。佛家'有情’,所谓'佛渡有缘人’。道家'无情’,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把万物纳入'大道’的规律,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圣人效仿天地,也把百姓纳入'大道’的规律,一视同仁,不夹杂个人的感情色彩。所以,修行的第一步,是信敬,第二步,就须断缘。”
“师傅,弟子喜欢当朝女诗人李冶的几句诗。”玉真公主啜了杯中的一口茶,缓缓吟道:“李冶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想,夫妻之间,尚且可能至疏,遑论其他?因此,正如师傅说的那样,唯有断缘,才能真正修行,到达'道’的境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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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你自小聪慧,近来精进神速,为师甚是欣慰。为师已在青城山住了不少时日,准备近日动身,前往山西王屋山安度晚年。”
“山西王屋山?”听师傅说到“山西”二字,玉真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王维老家就在山西。
王屋山是道教名山,玉真公主自然也略知一二。此山位于河南济源、山西运城之间,东依太行,西接中条,北连太岳,南临黄河,幽深秀丽,气象万千,是九大名山之一,更是道教十大洞天之首,自古就是仙道云集之所。
“为师一生学道,足迹遍布天下名山,但所钟爱者,唯王屋山和天台山而已。我们上清派第一代宗师魏华存,也一生钟情王屋山,并将此作为仙逝之地,公元334年羽化于此。”
司马承祯并未察觉玉真公主的沉思,向她娓娓介绍王屋山。
此时的玉真公主,在迅速地思考一件事——她要不要离开青城山,和师傅一起前往王屋山?
其实,自从出家为道,她早已习惯了云游四方。从长安到骊山,从终南山到青城山……她走过无数名山,天下之大,却没有哪个地方让她特别留恋。
可是,不知为何,当听到“山西”二字时,她却隐隐有种牵挂和笃定。
或许,当一个人心里真正有另一个人时,即使无法和他在一起,但若能和他牵扯上一丝半缕的联系,或许也是好的。
比如,听他的音乐;比如,读他的诗词;比如,品他的字画;比如,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王屋山,是师傅心中的道教圣地,是师傅愿意安度晚年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它和王维老家山西运城,近在咫尺。
如果能在王屋山清修,那么,她呼吸的每一丝空气,或许曾同样被王维呼吸过;她沐浴的每一寸阳光,或许曾同样被王维沐浴过;她饮用的每一口山泉,或许曾同样被王维饮用过……
她和王维之间,无形之中,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她心意已决,脱口而出:“师傅,弟子愿侍奉您于膝下,陪您前往王屋山。从此,跟随师傅左右,研习坐忘之法,清静无为,离境修道。”
“持盈,青城山是你的出家之地,你真的舍得离开吗?”
“师傅方才教导弟子,佛家讲慈悲,道家讲断缘。既然要'断缘’,又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呢?”
司马承祯微微颔首,觉得眼前的女弟子,似乎和从前有点不一样。不过,他并不想深究。凡夫俗子,谁不曾被红尘困扰过?只可惜,修行是一个人的独孤旅行,别人帮不了,也不能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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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有出家的不舍,红尘有红尘的不幸。
被贬往华州的岐王,本以为可以安度余生,却天有不测风云。
和王维一样,岐王也是专情之人。和宁王、薛王不同,他宠爱的妻妾并不多,最宠爱者,唯孺人萧氏而已。
他和萧氏育有一子,名叫李瑾,从小聪明懂事,悟性极好,深得岐王喜爱。
721年秋天,因“黄狮子舞”事件,岐王被贬华州。智慧如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和隐情。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就让妻妾收拾行李,举家迁往华州。
这一年,岐王33岁。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但却因为生于帝王家,只好早早闭门谢客、黯淡光芒,过起了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生活。
不过,对岐王来说,这样远离政治、贤妻美妾、儿女乖巧的生活,正是他愿意并喜欢的。
但,人有旦夕祸福,命运依然和岐王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722年春天,12岁的李瑾忽然得了一种怪病。
先是全身皮肤发红,奇痒难耐。岐王请华州当地中医前来诊视。中医看了后说:“郡王并无大碍,春天花粉弥漫,怕是花粉过敏,也是有的。”
这位中医为李瑾开了一些清凉止痒的中药,岐王命人每日熬了给李瑾擦拭。
可是,擦拭了一段日子后,不仅发痒的地方没有好转,还逐渐溃烂、发脓。更严重的是,李瑾全身发烫,高烧不退,一度昏迷不醒。
岐王顿时紧张起来,赶紧派人连夜去长安宫中请御医前来诊视。
听说侄儿得了这种怪病,唐玄宗倒也很是上心,连忙传令下去,命宫中最好的王御医亲自前往华州。
王御医仔细查看了李瑾的病症后,大惊失色,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地对岐王说:“王爷,请恕微臣直言。郡王体内,已潜伏着一种毒性极强的病毒。这种病毒最易在春秋时节传播,经呼吸道入肺肝二经,感染肺部,形成病毒血症。如果郡王在发病之初就能对症下药,如今绝不至此,眼下恐怕……”
“王御医,恐怕什么?瑾儿有救么?”岐王一把扶起王御医,心急如焚地问。连日来,他一夜都不曾合眼,双眼已然布满了血丝。
“王爷,微臣一定拼上老命,全力救治郡王。只是,微臣实在不敢保证。事到如今,郡王的病,只能三分尽人事,七分听天命了。保佑郡王吉人自有天相。”
说完,王御医提笔为李瑾写药方。他反复斟酌,写了牛黄、白花蛇草、半枝莲、龙葵、黄河车、石上柏等清热解毒、利咽消痰、消肿止痛的中草药,每日煎服,让李瑾喝下。
“瑾儿,父王和母后都陪着你,你一定不会有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岐王走到李瑾床边,轻轻搂着连日来衣不解带陪伴爱儿的萧氏,喃喃自语。既是安慰萧氏,也是安慰自己。
如果上苍愿意放过瑾儿,他愿意被贬官千遍万遍。即使削王为民,也在所不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