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传承】| 湛华 古丽 ：灯影. 墓碑前的百合花
时间扫过荒芜的思想，将尘土顽石堆成一座坟墓。
祖坟的墓碑是大理石的，又高又大，上面刻的字也是金色的。墓碑前面树立着一圈大理石护栏，把坟墓布置得像主人的私家小庭院，就连地面也是大理石板铺的，干干净净。我突然看到庶母的墓碑前，有一束开败了的百合花，百合是庶母最钟爱的花朵，她活着的时候，天井中到处养着百合。
是春妹妹，一定是春妹妹，她回来过，却过门而不入，直奔她生母的墓地。我问看坟的老人：“庶母的墓碑前怎么会有花，在这个薄凉的世界，有谁还能记住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妾。”看坟的老头满脸灰尘，诧异地说：“奇怪了，我每天挨个儿打扫主子们的坟地，却没有发现，说不定是你家小娘的魂魄作怪。”
阴阳先生大叫着让我破土，我拿着一把裹着红布的银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廖顺子带着家丁，杀羊祭祖，然后命人开工挖土。
我却要坐着马车回到廖园，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春妹妹，她怎么能舍得不回家呀！我热泪涟涟，回家的路走得肝肠寸断。胶皮枯辘吱溜吱溜，碾碎了河边落花般的往事。她一定活着，活得很好，能买得起一束百合花，春妹妹，我是你的姐姐，即使你再恨廖园，但你不能恨我，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没改变，我很后悔，拥有你的日子里，我没有好好珍惜你，有些错过，让我留恋，也让我终生遗憾。
回到廖园，我走进春妹妹的卧房，一切犹如春妹妹刚刚离去一般，绣架上的丝线还是那么艳丽，茶盏里有春妹妹捣碎的凤仙花花瓣，锦帛上春妹妹的泪痕犹在，我翻开花样图案，发现每一页都有斑斑血迹，春妹妹每一天都要刺破自己的手指，在宣纸花样按下一个深深的血指印，她的内心也在绝望地挣扎过，也许她无数次想过留下，羽扇纶巾，沾满风情又怕沾满风霜，樯橹灰飞烟灭，动荡不安的世界，危机四伏，多少人在今天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多少人在今天已经成了残废，多少人在今天已经失去了自由，多少人在今天已经家破人亡，而我的春妹妹在这一刻，寄宿在哪家的矮檐之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将沾满鲜血的绘册紧紧贴在胸口上，无法言语的酸楚掠过心头，想起春妹妹与我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那张受伤的小脸轻轻扬起，她在怪我出卖了她，她一生都不会原谅我，其实我真的只是想挽留她，纷繁复杂的错觉夹杂在一起，让我们难以澄清难以解释，这就是人生。人生看似漫长，但一辈子，也是无数个现在组成的，梳理好了每个瞬间，也就是永远了。
廖奶奶与私塾先生下葬之后，为了驱赶廖园的污秽之气，请来北平最有名的“水上漂”戏班，水上漂是一个专唱正旦的男子，我想象不到，一个彪形大汉打扮成花旦的样子是什么感觉，听说慈禧太后专爱听水上漂的《大登殿》，还为她赐过一个匾额。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段话：舞者入曲，一生流离；歌者入情，一生空寂；戏子入画，一生天涯！以廖园的家教与礼数，戏子仿佛与我们扯不上半点关系，我们也不会与戏子发生什么爱恨纠葛，但是若干年的一个深夜，被日本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水上漂在夜色深沉的掩护下，慌不择路地敲开了廖园的大门，后来竟然成了我的丈夫。
都说戏子无情，可谁知，戏子都很多情，在别人的故事里辗转迷离，流尽自己的眼泪。水上漂的一生，如蝴蝶的彩衣一般，入戏太深，至死不懂出戏。在我暮年之际，我的双眼失明了，风吹起如花般破碎的流年，而水上漂的笑容摇晃摇晃，对他的记忆成为我命途中最美的点缀，他陪伴我看天，看雪，看季节深深的暗影。
我永远记得他第一次和我相见的情景，我们没有“人生若只如初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见钟情，他是那么孤高自诩、目中无人，让我感觉到入骨的寒冷，其实那时候他何尝不是心寒若孤城，容不进笑声。还有他天籁般动听的唱腔，刚柔并济、洋洋盈耳，让我久久沉浸其中，余音缭绕，三日不绝。水上漂的一生都是这样，为了一份尊严，就算冷到心寒，也不会丢失自己的骄傲。
祖母吩咐下去，整座偏院的奴仆都挪了出来，要为戏班的人来住。祖母又一次将北平的姑奶奶请回廖园，一同看戏。此外，上谷城有名有望的高官女眷，祖母都下了请柬，一起目睹轰动京城名角儿的风范。戏班子一共四十多人，有男有女，共同住到偏院。祖母热爱大锣大鼓的热闹，听廖顺子说本来水上漂的档期已经排满了，听说是宋大帅的亲家，便不好推迟，带着他的师妹罗衣住进了廖园。
开场戏是《白蛇传》，《白蛇传》是最见功底的戏，生旦净末丑一起亮相，各有千秋。第一场戏只是自家人观看，水上漂带来了发电机，发电机让整个偏院的黑夜变成了白昼，大戏台上的灯光闪烁，我与祖母和姑奶奶坐在前面，后面坐着宋九菱与红小娘。祖母激动得老泪纵横，原以为油灯可以照明，没想到还有点灯这种东西。祖母紧紧握着我的手仰天长叹:“这辈子，活着值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黎都文苑》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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