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孟子》讲演录(第五讲)
第五讲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也。”这是告子主张性无所谓善与不善。这句话就涵着性是中性的(neutral)。
又有人主张:“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这句话就涵着性无所谓善与不善。也就是涵着告子的主张。举例说,假如文王武王在这个社会上当领导,那么,民好善。假如由幽王厉王领导社会,那么,民好暴。这就是说,人随着环境转,需要诱导。而人的性本身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
又有另一个说法,“有性善,有性不善。”有的人其性是善的,有的人其性是不善的。这种说法与“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不同。性善,或不善,不一定受环境的影响。譬如,尧做皇帝,也有象这样的坏人。象是舜的弟弟,想方设法害舜。舜这样的圣人,也有瞽瞍那么不堪的父亲。有纣这样的暴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不是随着环境而定,环境在这里没有用。有人天生是坏的。
我们说,“这人天生是坏的。”这个地方,“天生”是甚么意义的天生呢?“天生”换一个词语说就是“先天”,那么,这是甚么意义的“先天”呢?照孟子说,人哪有坏的呢?人都是性善呀。性善之性是人本来有的,那也是“先天”。这两种不同的“先天”区别在哪里呢?
同一个社会,有好人,也有坏人。甚至同一个家庭,也有好人,有坏人。就是说,“有人天生是坏的。”“有人天生是好的。”这种“天生”、“先天”是生物学层次上说的。这个“先天”就是by birth,从你有生以来就是这样。也可以说,这个“先天”就是遗传下来的意思。甚么东西可以属于遗传的、生物学上的“先天”呢?一定是“生之谓性”原则下的气性、才性。
理学家说变化气质,其实可变化的很少,至多可以使你不做坏事。气质是先天的。譬如说你的神经病,那是属于你的身体构造,不是理性的。不是说给你讲道德,就可以把你的神经病去掉。再说人的脾性有刚柔缓急,这也是天生的,生物学上的。从才性方面说,从生命上讲,有天才,也有白痴。所以,孔子也说:“上智下愚不移。”只有从生命上才讲天才,从理性上不能讲天才。所以,孟子说:“人皆可为尧舜。”这是两个层次上的问题,是两个原则。这两个原则一定要同时成立。
假定不从理性上肯定“人人皆可为圣人。”那么,只是由自然生命决定。只由自然生命决定,那一定是众暴寡,强凌弱。从生命这方面是有天才,也有白痴,那是没有办法的。但是,你不能因为你有天才就欺负人。欺负人是不行的,所以,在这个地方,道德就参加进来了。道德的成分参加进来,是调节生命的强弱,这样才能讲理想。一定要有这一面,没有这一面,人不能往前进。
你说“人人皆可成圣人。”但事实上并没有人人皆可成圣人。为甚么没有都成为圣人呢?所以这里面一定有限制。假如没有限制,光说“人人皆可为圣人。”那太乐观了。那有这么顺当呢?人生也没有那么顺当嘛。所以,这个地方一定要承认有一个principle of limitation(限制原则)。这个限制原则是从生命这里讲,从气这里讲。凡是圣人立教,都是从理的层次上讲。从生命的层次上讲,那是不能立教的。
公都子引当时论性的三种说法,以质问孟子:“今日性善,然则彼皆非与?”从此以后才引出孟子正面提出“性善”的主张。也就是说出从人的哪一个层次上说“性善”。从此以后,孟子的文章像长江大河一样,一气呵成。所以陆象山说,读《孟子》就从这个地方往下看,前面那些辩论不要看,辩来辩去,徒乱人意。
孟子正面提出,从这个地方了解性,那是价值上使人不同于犬马者。前面的辩论就是往这个地方逼。那么,从这个地方了解性,讲性善,就一定是仁义内在。这个仁义不会是后天人工造成,而是自然从性发。仁义既然是内在的,那么,首先问:内在于甚么?下面的正面文章就是答复这个问题。
“仁义内在”内在于甚么?就是内在于我们“性善”的那个性。这个“性”以理言。这个“性”如何来了解呢?通过甚么来决定这个“性”是善的呢?通过“四端之心”。所以,孟子接下去就说: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孟子通过“四端之心”了解性,所谓内在就是内在于这个心,而这个心就是我们的性。所以,这个一定是道德性的那个性,就着人是一个理性存有而言的那个道德性的性。这个“性”当然就是价值上使我们不同于犬马者。这是中国的哲学家,圣人孟子开发他的智慧,从人性问题的辩论开拓出来的。这一大套很有系统,那可以代替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的全部分析部,实践理性批判的分析部逃不出这个范围。
康德的《实践理性底批判》分析部有三章。第一章是讲纯粹实践理性的基本原则。第二章是讲纯粹实践理性的对象,对象就是善(good),这个善就是实践理性的一个对象。第三章是讲实践理性的动力(motive ofpractical reason)。这个motive当该译作“动力”,不当该译作“动机”。
康德讲实践理性的动力,道理上不能说他错,但不能落实的。孟子一下从我们的性讲,既然是性,它就要表现。而且这个“性”从心讲,心是能活动的,活动才有力量。康德讲那么一大套,讲will,就是不喜欢讲“心”。他讲的will就是实践理性。到讲心,讲良心的时候就旁落。依康德说,良心也不是义务的客观基础,不是道德的客观基础。你说康德的好处,那是凌空地架起来。但是,凌空架起来,不能落实,究竟还是空。空了,这个道德没有用了。所以,道德必须有一个落实的地方,而能够真有力量显出来。要不然,你这个道德永远不能显。道德不能显,你讲这一套干甚么?要有力量显出来,就一定要从“心”讲,孟子的好处就在这个地方。这就是与康德作比较。
当然,你从“心”这里讲,假若你了解得不对,那也有毛病。它可以塌落、陷落。所以,康德一定要撑开,他一定要说并不限于人性。他说我们不能从我们人的特殊构造、人的特殊本性来建立道德法则。他所说的那个“人性”不是孟子所说的那个“人性”。这个地方要仔细分别。
所以,我一层一层地给你们分析孟子与告子的那些辩论。告子说“生之谓性”,那是类概念。孟子所说“性”不是类概念,尽管他是人讲的,讲的人性。但是,这个“人性”不是康德所说的那个不能建立我们的道德法则的那个human nature、particular constitution of man。这一定要分别开。孟子的时代没有这些问题,那时候只有“生之谓性”这个观念。现在又出现“人的特殊构造”、“人的特殊本性”这些新观念,你要能应付。不能应付,那就成大混乱。
公都子质问孟子:“今日性善,然则彼皆非与?”现在你单说“性善”,那么,“性无善无不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那三个说法都不对吗?那三个说法都是相涵的,都是“生之谓性”。而孟子说“性善”之性是在甚么层次上讲呢?一定不是“生之谓性”。你得先这样分开,这是大分类。就是在这个层面上肯定性善,公都子列举的那些说法也不一定是错的。不过,你要知道,那些说法都是“生之谓性”,“生之谓性”之性都是动物性。既然是动物性,那就不能表示出“人之为人”的这个“性”。
现在我们讨论的是人性,单单就着人讲的。单单就着人讲,那就要把人之所以能异于牛马的地方显出来。所谓单单就着人讲,那就是康德所说的rational being。人是一个rational being,就着人是rational being而说“性”,不是就着人是一个动物来说“性”。不过,康德并不就着rational being而讲rational being这个“性”。他不太讲这个。他只讲rational being有will,凡有will的地方才可以说自由,这就等于说rational being的性。照孟子说,这就一定是rational being的性。但康德并没有这个观念,他并没有把他所说的那个goodwill,或曰pure will、free will说成是我们的性。泛泛地说,这个will as such可以说是人性,但这个“性”不一定是good,也不一定是pure,也不一定是free,那就是平常所说的那个volition。
儒家一定要就着人当一个rationalbeing看而说性。用康德的话说,只有rational being才有意志,才可以说自由。那么,依照儒家的看法,这个free will还不单单是笼统泛说的volition,这个free will就是我们的性。儒家一定要这样肯定。康德不能十分这样肯定,他只能说freewill是我们的一个postulate,是不能证明的。这话说得太谦虚,太客气了。这个谦虚在儒家看来没有必要。但在康德,他非得这样说不可。
照孟子说的,这个freewill一定是我们的性,他也说得对。康德不以这作为我们的性,只能说是一个postulate,他这样说也合法,他说多了,那就过份了。其故何在呢?为甚么在康德来说,说多了就是过份了呢?为甚么他只能说它是一个postulate呢?关键在哪里呢?在intuition,有intuition的地方才能证明,没有intuition的地方是不能证明的。Intuition有两种,一种是sensible intuition,一种是intellectual intuition。这free will当然不是sensible intuition所能达到的,而我们人又没有intellectualintuition。
照孟子说,他可以肯定这个free will是我们的性,也不是随便肯定,他有根据。若与康德相比较,这个根据在康德那里找不到。因为康德有一个理由说它是一个prostulate,是不能证明的。康德说free will是个假定,尽管是个假定,但它有必然性。就是说,你非假定不可。不假定的话,morality不能讲。康德的argument是这样的。
要求证明意志自由、灵魂不减、上帝存在这三个命题,在康德看,这属于theoretical proposition。从纯粹理性奋斗想要证明这三个命题而言,它们是知解命题。theoretical我译作“知解的”,一般人译作“理论的”。“理论的”这个词容易生误会。theoretical reason有时候我也叫做“思辨理性”。在思辨理性那里,这三个命题是不能证明的。但是,在实践理性这个地方,我们必须设定意志自由、灵魂不灭、上帝存在。假定这个非设定不可,我们也可以看成算作一个证明,那么,这个证明就叫做practical prove,也就是moral prove。在康德之前,上帝存在的证明不是moral prove,而康德对于上帝的证明是moral prove。
假定你把意志自由、灵魂不灭、上帝存在之必然设定看作是一个证明,那也是practical prove、moral prove,不是theoretica1 prove。这个证明不能代表知识。通过theoreticalprove才算是知识。那么,依照康德的说法,意志自由、灵魂不灭、上帝存在都不属于知识的对象。
康德把“自由”看作只能是一个postulate,这是哪一方面的postulate呢?实践理性方面的postulate。实践理性主要要说明morality。建立morality就要设定自由。所以要把“自由”看作一个postulate,就是我们对它没有直觉。在这个地方,我们没有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们有sensible intuition,但sensible intuition用不到这个地方来,sensibleintuition达不到自由。就是说,自由不是sensible intuition的对象。自由不是一个现象,不是感性世界中的。照康德讲,自由是noumena。因为康德这样看,所以,他不能把free will看成是我们的性。
就着rationalbeing,分析morality,分析的结果要设定意志自由。这是康德的思路。但是,我们说,依照孟子的看法,他一定把这看成是“性”。既然他把它看成是“性”,他也有他的根据。他为甚么可以把它看成是“性”呢?它既然是我们的性,它一定能显出来。哪有是“性”而不能显的呢?康德说它是一个设准,设准摆在那里,不一定显出来呀。凡是显出来,呈现到我眼前来,一定要有直觉。有直觉的地方才能显出来。我们直觉到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就呈现。
那么,照孟子讲,它既然是“性”,它一定要显。假定是“性”而不显,那是自相矛盾。那么,它显,一定有它的根据。这个根据在哪里呢?假定依照康德那个思路的关键,就是说我们没有intellectual intuition。那么,孟子把“性”看作是可以显,这表示他当该承认有intellectual intuition。那么,你可以进一步问:在孟子这个地方,从甚么地方可以说intellectual intuition呢?为甚么康德不能说呢?
孟子并没有intellectualintuition这样的词语。我们为甚么可以说,假定使用康德的词语,孟子可以答复说:我们有intellectualintuition。你也可以再问:这个intellectual intuition 从哪个地方表现呢?这个关键在哪里呢?关键在心。因为心才能直觉。光笼统地说“性”还不行呀。假若依照朱夫子的说法,性就是理,但性不就是心。那么,心没有了。心没有了,直觉不能发。所以,在孟子,性固然是理,而这个“性”之理从心见、从心来的。孟子是从心说性。我们为甚么可以把这看成是我们的性呢?就是我们有这样的心能,这个心能就是性。这个“性”也不是抽象的。心是具体的。性是抽象的名词,客观的抽象的空洞的。性是客观地说,假定你没有其它的东西来印证,来规定它,它就是一个form(形式)。究竟拿甚么作“性”呢?你说:性者,人之所以为人之义也。这句话还是空洞的。这是fomal defnition。所以,“性”这个字是objective,objective就是formal。我们拿nature、essence等等词语来说它,那些都是抽象名词呀。
但是,假如这个客观地说、形式地说的“性”,我们通过mind来了解,那么,mind是具体的,它可以活动。我讲需要心觉,你听也需要心觉,不是靠你抽象地说的那个性。所以,心是subjective,心是主观性原则。而性是客观性原则,也可说是自性原则。客观性原则、自性原则还得靠主观性原则证实,要不然我们们不知道你那个内容是甚么。
客观性原则,也可以说客体性原则。用佛教的词语说,就是自性原则。自性原则就是每一个东西有它自己的那个自性,有它成为它自己的那个自性。在实践哲学里,依照儒家的说法,这个客观性原则,自性原就寄托在“性”那个地方。因为儒家没有一般说的ontology,所以,它直接从道德性讲。在西方大传统里面呢?就寄托在ontologicalbeing。在西方,这个“性”从being讲。有being的地方才可以说这个东西的自性。一个东西有ontologica1 being,它才能说它自己。没有being,不能说它自己。
“性”这个观念,中国儒家的传统是直接从practical reason,从morality这个地方来肯定,来证明,不经过知识。经过知识就麻烦,从theoretical reason来讲就麻烦。知解命题就要当知识看,知识所以成立要有根据,要有材料。西方讲“性”不从道德上讲,因为西方从古希腊下来,讲ontology的不从morality讲,是从知解的路进。
照康德的讲法,在哪个层次上,你能够从知解的进路确立being呢?假如你要theoretical讲、speculative讲这个being,哪个范围内可以确立呢?在phenomena、sensible world的范围。那么,你所确立的being是甚么意义的being呢?就是substance。Substance当作一个category,它是属于知识的,可以确定的。可以确定的就是知识,属于知识,它就是phenomena范围内的,属于sensible World。属于sensible world,就表示这个being是substance这个category,落实了就是peranence(常住体)。常住体是substance应用到感性上来所确定的。这样意义的being,这样意义的常,还是属于phenomena。严格讲,这种意义的being,常还没有接触到从will讲的那个自性(itself),就是说,客观性原则还没有说出来。
假定从freewill这里讲,从灵魂不灭、上帝存在讲,如此建立的being是那一层次、哪一个范围的being呢?在康德哲学系统里,那是属于noumena。在noumena层次上建立being,只有通过practical reason,不能通过theoretical reason。那么,孟子从道德上建立性善就是practical reason。中国人开始就走这条路,并没有从知识,从theoreticalreason、speculative reason来说性善、或不善。
假定你从知识上建立人性问题,通过theoretical、speculative reason来建立,结果就落到“生之谓性”。尽管你可以从最低层的动物性说到上面,说得很高远,你还是“生之谓性”。所以我说,依据“生之谓性”的原则也可以表示人的“生之谓性”与牛马的“生之谓性”不同。这个不同是类不同。人类不同于马类,马类不同于牛类。类不同是一个知识概念。知识概念就涵着说没有价值的意义。所以,类不同不能表示人与牛马的价值上的差别。价值的问题属于practical,属于道德的。
我讲的这些观念,你们要用心记住,你们听过就忘掉了。一个观念要吸收到你脑子里,那难得很。生命是很可怜的,你知道吗?一方面可说人的生命很尊贵,一方面也可说很可怜。为甚么可怜呢?因为人开窍很难。人开窍才能吸收idea,把握一些道理。生命不开窍就是大胡涂。但是,人也很可贵,他要开窍一开就开,沛然莫之能御。就像大水一样,“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孟子说)所以,人也了不起。人不过活几十岁,除了生长、吃饭睡觉、消遣,剩下来用于你的精神、运思的时间很短。就是很短的时间,人就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我们的文化。这不是很可尊贵吗?人能创造,第一步最要紧的是要尽力量,要用功。
孟子所以可以把这个东西看成是我们的“性”,而且可以呈现。那是因为他从心说性。心代表活动,理不能活动。假如说这个“性”只是理,它的活动意义就没有了。所以,陆象山一定说“心即理”。陆象山说“心即理”的根据就在孟子。朱夫子注《孟子》,但他对孟子没有理解。
在中国思想里面有“心即理”与“性即理”的争论。在西方没有这个问题,没有直接说“心即理”,或直接说“性即理”的。康德讲自由,讲will,他把will看成是实践理性,不看成是心。他不在这里说“心”,这也很奇怪。你说reason不是心可以,但will怎么不是心呢?在will这个地方说心是很自然的。因为心的两个essential function,一个是will,还有一个是understanding。
Will与understanding是心觉的两个essential function。那么,说到pure will、free will,那就是pure mind。一样的可以说心嘛,为甚么不可以说心呢?为甚么单单说是理性呢?所以,这没有道理。那么这个“心”跑那里去呢?康德也讲心,他是讲良心,但是心不是一个will。这是分成两个了。这个意思跟朱夫子-样。朱夫子说“性即理”,性与理相同,那么,心跑哪里去呢?心属于气,气是形而下的,气是material。
康德论良心,虽然说道德不能没有良心,但是,良心不是道德的客观基础。他说良心也是旁落。依康德说,良心只是感受道德法则的一个感受底主观条件。没有良心就不能感受道德法则,但是,道德法则并不从良心发。这个讲法跟朱夫子一样,都是很奇怪的。康德的头脑那么清楚,但在这个地方不通。所以,他把freedom看成是一个postulate。孟子一定不会把它看成是postulate,它一定是性。既然是性,就当该呈现。
性为甚么呈现呢?笼统地说的“性”不一定就能呈现。性而能呈现,就一定从心说性。这个“性”一定就是心,假定“性”不是心,它不能呈现呀。这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公都子问:“今日性善,然则彼皆非与?”照孟子的答复,他们并不是错,不过他们所说的那个“性”只是人的动物性那一面。但是,人是一个rational being,我们就着人是一个rational being而说人的性。那么。他们所说的“性”就不能算,你就要提高层次,从实践理性上讲。所以,这是两类说法,这两类说法并不矛盾。这是两个不同层次的说法。既然层次不同,就不是互相矛盾。
依照逻辑的讲法,甚么叫做矛盾呢?矛盾的东西不能同真,不能同假。这个真,那个一定是假,这个是假,那个一定是真。现在,这两类说法都可以成立,当然就不矛盾。所以,我说,孟子了解人性,是把人当作人看,当作rational being 看,他后面也有一个传统,他后面的根据是孔子。依“生之谓性”的原则了解性也是一个大传统。“生之谓性”的讲法并不在孟子的批驳以后就完了,后来一直是贯串下去,就是从气质说性。汉朝的时候,王充就说“以气为性,性成命定。”这方面的问题在中国历史上几千年贯串下来,不能取消的。
那么,孟子下面的答复就是说:我现在说“性善”是从哪一个层次上说的?并不是说其它的说法都不对。孟子这段是正面文章,很有系统,一气呵成。从正面说就是从道德心(moral mind)说性。Moral mind是我们现在的名词,孟子那时候没有这个名词,孟子说仁义礼智之心,仁义礼智之心就是moral mind。从仁义礼智之心说性,这个“性”就是纯粹理性的性,这就是后来理学家所谓“义理之性”。“义理之性”就是从仁义礼智之心所了解的这个being,所了解的“性”。这是纯粹理性的了解,没有任何感性的夹杂、利害的考虑、私欲的计较。
你不要以为一说“心”就是不干净的,仁义礼智之心是纯粹义理之心呀。朱夫子对“心”不放心,以为“性”才是可靠的,放保险箱里头了。因为我们这个“心”不可靠。康德也是这样,对“心”不太信任,因为这个“心”常常感性化嘛。生心动念、意马心猿,这个“心”有甚么可靠的呢?但是,意马心猿的那个“心”不是义理之心呀。泛泛地一般看,“心”当然不可靠,它可上可下。
确实的as such地看,现象学地看,logical来看,“心”是不确定的。但是,你必须要使人能站得住,你要想道德可能,那么,你必须把仁义之心定住,仁义之心就是善,这个不能可上可下的。假定“心”永远是可上可下的,道德就不能讲。所以,孟子一定要肯定一个仁义礼智的本心,这叫做orginal mind。这个你不能不相信的,你不相信,就是不相信你自己,对于自己没有信心。他们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们依靠上帝。你自己都不可靠,上帝可靠吗?上帝能保障你吗?
给信教的人讲中国的这套道理最麻烦,在台湾那些信天主教的人说:本心在哪里呢?本心有甚么可靠呢?我们说上帝可靠,这最好。这种头脑不能了解中国思想。中国人当该了解中国的思想,而现在的中国人不了解中国思想,这很怪。所以,现在的中国人都不是中国人了。
说到最philosophical,关键在哪里呢?天主教重视being,being是objective。中国人的思路,康德也包括在内,都重视activity。这个being是通过activity来了解。不是说没有being。譬如,“性”一定要通过“心”来了解,“心”就是astivity。所以,我在《心体与性体》讲宋明儒,就是两条路:一是即活动即存有。活动指activity讲,存有指being讲。一是只存有而不活动。朱夫子的路类乎天主教,就是只存有而不活动。只存有不活动,就把心、性、道德都推到外面去。推到外面,放到哪里呢?放到那个objective being上。而道德这种事情不能推出去,不能从objectivebeing上来建立。
从柏拉图开始,一直到中世纪的圣多玛(St.Thomas Aquinas)都是从objective being建立道德。圣多玛就是根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传统下来,这是西方的一个老传统,也就是希腊传统。都是从objective being这个地方建立good,建立moral good。甚么叫做从objective being来建立good呢?就是从存有论的完满(ontological perfection)来说明善。柏拉图不是这样吗?最完满的就是highest good。任何一个东西都有相当的完满性,它的完满性从哪里来呢?从分得那个highestgood的几分之几而得来。凡是一个being,就有相当的完满。假如我们不像柏拉图那样往最高善看,我们平看,不但是这枝粉笔绝对地完满,茅厕里的石头一样绝对地完满。这种意义的perfection,或者叫做ontological perrection,或者叫做metaphysical perrection。柏拉图说一切东西都有idea,万法平等,在idea面前,你只要是个being,你就是个完满。一定是如此。这就是佛教所说的“一花一法界,一叶一如来。”
中世纪的学校里都有这么一句格言:“任何东西都是一(one)、真(ture)、善(good)。”这样说的good是从ontological perfertion的立场说的。任何东西,它要成一个东西,它必须是一。这个“一”可以直接说就是one,这个one 代表unity,它是个统一体。西方希腊传统下来就是这样讲,这样讲建立不起道德,所以讲道德就一定是他律道德。那么,最高的完满就是上帝,上帝是一个无限的存有。
拿一个法则来决定我们的意志,这是意志的他律。真正的道德是意志自律,意志自律就是意志本身有立法性,所立的法则就是道德法则。道德法则从意志本身发,不是从上帝那儿发。用中国的说法,意志立法就是“心即理”。平常这个“心”不就是理,平常我们心猿意马,哪有理呢?平常我们的understanding是了解对象的理,它本身并不是理。所以,“心即理”只能从道德上讲,不能从知识上讲。康德讲自律道德在西方是一个大扭转,这就叫就哥白尼式的革命。他就是从他律扭转过来,讲自律。
既然是自律,那么,我们不能从对象了解what is good。假如你从对象方面了解甚么是善,那么,一定是他律道德。所以,了解甚么是善不能从objective being,不能从objective方面来决定我们的行动。善由甚么决定呢?从道德法则来决定,道德法则是意志的自律。
“对象”德文是Gegestand,Gegestand就是摆在我面前,与我相对的。
甚么是善呢?依照无条件的命令而行,这个就是善。这个可以说得很清楚。假如你的行动是有条件的,譬如说,我为甚么对你好?我对你好,为的是想要你对我好。那么你这个行动就是unmoral。你想得到甚么好处,那个“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那是有条件的,就是投桃报李。真正的道德一定要无条件的。所以,康德说,你为甚么不应当撒谎呢?不应当撒谎就是不应当撒谎,不是为甚么。假定你因为害怕撒谎会挨骂,会损害名誉,而不敢撒谎。这不是真正的道德。
所以,康德一定要扭转过来,从他律转到自律。在孟子这里,就是“心即理”。“理”不是现成的摆在外面,你有仁义礼智之心,就有仁义礼智之理。没有仁义礼智之心,“理”就没有了。这个时候,这个“心”就是康德所说的那个立法的意志。你们看孟子下面那段文章就可以知道了。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至“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这一段话就是孟子的正义。
这几句话就是孟子正面的主张,这几话牵涉得很广。牵涉的义理范围那么广,要真正能了解,能justify,这也不容易。所以,《孟子》这部书写出来以后,几千年没有几个人能了解,连朱夫子都不了解。
孟子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乃若”是发语词。“情”不作情感讲,当“情感”讲是不对的。这个地方,“情”是实情。情者,实也。这是古训。朱夫子把“情”字讲成“情感”,成一个独立的概念。有“心”,有“性”,有“情”,朱子是三分。这就不对了。孟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以实而论,这个“性”可以做善事,可以向善,可以表现为善,这就是我所谓善。孟子这里说“性善”,并不涵着说不需要后天的工夫、训练、磨练,并不是说我们天生就是圣人。“性善”这个“性”要表现出来才行,你有这个“性”而不一定能表现。你不能表现,那是因为别的缘故,不是这个“性”本身是坏的。
“可以为善”的“为”字,不要解做“是”。“为”字通过“做”、“向”、“表现”这三个字词来了解。假定没有旁的东西妨碍它、蒙蔽它,“性”自然向善。
“乃若其情”的“其”字是代名词,“其”指性说。就是说“性之实”。因为这个地方是讨论的问题,所以,“情”当“实”讲。假如把“情”解做“情感”,那就岔出去了。
性的表现是善的,这就是我所谓善。至于它后来成为不善,做不善的事情,那非才之罪也。这个“才”也不是才能,也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情”、“才”这两个字都是指“性”说的。假定“情”解做“情感”,“才”指一般的才能,那就是两个独立的概念。那么,性、情、才就是三个概念。这个地方讨论“性”的问题,怎么能忽然又讲情呢?性善,不一定情善嘛。我们的“情”天天发脾气。“才”也不一定善,有善才,也有不善的才,有天才,也有白痴。
朱夫子说:“才犹材质。”这句话不能算错。但是,在他的《语类》的讨论中,他把“才”看作普通才能。普通才能是一个独立概念,譬如说,你有数学天才,我有文学天才。说“才犹材质”,这是可以的。戴东原也说:“才以质言。”这个“质”就是始质。“始”就是原初。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某某人做坏事,或者不向善,那不是他原初的质地的错。他原初的质地是好的。“才”字的原义象征开始、始初。
“乃若其情”的“其”字指人讲也可以。那就是说:人之实可以向善、为善。这就是我所谓他的性善。
那么,这情之实,这始初的质地从哪里看呢?就从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就是人之实,这就是人始初的质地。孟子就明说,从这个地方来了解人的性之善。孟子这里,“性”是个虚位字,“情”、“才”也是虚位字。假如“情”是情感,那就成了实位字。假如“才”指普通才能讲,那也成了一个实字。
“性”字本身也是个虚位字。所以,韩愈有一句话:“道与德为虚位,仁与义为定名。”(〈原道〉)这说得很好。道与德是虚位,大家都可以讲道德呀,老子也讲道德。所以说:“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原道〉)但是,仁与义就是实的。在孟子这段文章里也是如此,“性”还是个虚位字,内容是甚么呢?再往下说,就是性善。从哪里看出性善呢?就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看出来。
“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仁义礼智”不是由外面磨炼得来的。告子说“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也。”就是外铄。依孟子说,我的本心里面本来就有仁义礼智。因为本来就有,所以,它是自然发出来。你要是了解这个,这个就是你的性。所以“性”是一个虚位字,它本身没有一套内容,它的内容就从“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见。
所以,性、情、才都是虚位字,最后落实到心。心才是主体。所以我说,心是主观性原则。这个“主观”不是坏的意思。一个东西若不通过我们这个“主”来观,永远不能建立,永远不能摆在我们的眼前。所以,黑格尔说中国人没有主观的自由。“主观的自由”就是这个理上的自由通过我的心觉来意识到,通过心觉意识到,它就呈现。要是不意识到,那它对我是盲目的,漆黑一团的,究竟我的自由在哪里呢?黑格尔所说“主观的自由”是好的意思,不是坏的意思。我们讲知识的时候说,“你不要凭主观的意见。”那个“主观”是坏的意思。还有心理学的主观(psychological subjective),那也是坏的意思,那时候所说的主观是真正的主观,没有一定的,没有准。
所谓“主观的自由”,这个地方的subjective,意思是理上说的自由,必须通过个体的自觉。通过个体的自觉就是subjective,就是通过我这个主体来观。这句话就是重个体的自觉。假如没有通过个体的自觉而成为subjective freedom,那个只是rational freedom。
Rationalfreedom很难翻译成中文,如果译成“合理的自由”、“理性的自由”,那是好的意思。但黑格尔说中国人只有rational freedom,而没有subjective freedom,那是贬意。Rational freedom德文就是Vernunrtfreiheit,你不能说英国人的翻译是错的。我也不知道英国人如何了解这个词。照字面上说,rational freedom译做“合理的自由”、“理性的自由”,那不能算错,但我不能懂“合理的自由”、“理性的自由”究竟是甚么意思。好多年我没有懂,有一天忽然间想起来了。这个rational freedom相当于天台宗所说“理即佛”,黑格尔用这个名词很恰当。
所以,德国人的思想有时候跟中国人相通,中国人很容易懂。英美人很难懂,英美人没有这些理境。“理即佛”就是说,每一个众生原则上是一个佛。但是,事实上你并不是个佛,只是理上说,你是一个佛,事实上你漆黑一团。“理即佛”很差的,完全不行,这表示你一点修行也没有,完全没有通过个体的自觉。
天台宗的六即判位了不起。这是一个思考方式,在中国只有佛教有,儒家也没有。六即判位就是一个辩证的发展,第一步是“理即佛”,第二步是“名字即佛”,第三步是“观行即佛”,第四步是“相似即佛”,第五步是“分真即佛”,第六步是“究竟即佛”。第一、二步不行呀,那是开始、开端。那是presuppose的一个底据。
每一个众生从原则上讲,从理上讲都是佛。原则、理都是实说的,理就是中道实相理,中道实相理就是空如理。佛教所说原则就是这个意思,实说的。每一个众生在中道实相理上讲都是佛,因为能够把中道实相理体现出来就是佛。不体现出来,只是说你生命上的底子是这么个理,而完全没有显出来,那没有用,你还是个众生。这叫做“理即佛”。
第二步“名字即佛”,这比“理即佛”好一点。“理即佛”只是从理上说你是佛,但你连佛的名字还没有听到,你的生命完全是盲目的。有一天,你忽然听说天地间有一个佛。光听见“佛”这个名字,这也不错。听到佛的名字,这是成佛的一个重要关键。你听到佛的名字,你也立心要成佛,通过修止观,那就是“观行即佛”。佛也是修行得来的。
修行而达到六根清静,这就是“相似即佛”,表面上相同,但实际上还是不一样。就是思想上也干净了,还不行。所以,佛教察业识很深的,只有佛教才能了解罪。所以我说,察业识莫过于佛。基督教天天对人说:“你有罪。”“你有原罪(origina1 sin)。”甚么叫做“罪”?我还是不懂,你传教的人也不懂,连你的神父也不懂,光会说“你有罪。”真正懂得“罪”的是佛教,所以,你们没有理由瞧不起佛教。佛教的宗教境界比天主教高多了。
达到六根清静,为甚么还只是“相似即佛”呢?就是你的意根后面的那些罪恶根本没有断。意根后面的那些罪恶,用佛教的名词就是“无明”。在“相似即佛”这一位里,并没有断无明,不但没有断无明,就连无明的根是甚么你也不知道,根本没有接触到无明的根。可知,无明的根多深,人多困难呀,人的生命是很麻烦的事。
鹅湖月刊(2004年10月总352期3-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