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68章)

第68章  心如死灰 权倾朝野

几天过去了,玉真公主没有等来王维的接纳,却等来了皇兄的手谕。皇兄在手谕中只有寥寥数字:“持盈,请速回宫,有事面商。”

看罢手谕,玉真公主心里一突,莫非金仙姊姊身子不好了?她去年夏天离开洛阳时,便担心姊姊的身子,如今一年不见,莫非……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和姊姊无关。如若姊姊身子不好,皇兄在手谕中开门见山便是,何必“有事面商”?

她深深叹了口气,无力地跌坐窗前,看着窗外的杜鹃花出神。时有杜鹃鸟在山谷中盘旋,传来一声声凄切的啼叫声,让人听了愈发不是滋味。

几天前,当她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时,她仿佛看到爱情正向她走来,花团锦簇,繁花似锦,是一个让人甜蜜的春天。可如今,当她再看这些花时,仿佛看到爱情已无情地离她远去,就像春天的潮水,潮起潮落,退潮时,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丝毫痕迹。

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几乎让她怀疑,那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莫非只是她的幻觉?她不由扪心自问:“这一次,难道我又错了么?”

都说爱之深、责之切,但即便他执意要她放手,执意要逃离她,她却对他恨不起来。因为,毕竟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如若不是她让他喝下那三杯酒,如若不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他怎可能和她有肌肤之亲?所以,她不恨他,只是感到深深的无力……

或许,在世人眼里,有这样一位皇帝哥哥庇护着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得?还有什么东西要不到?但是,造化弄人,她付出了全部努力,却依然得不到他,即使她贵为公主,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对,不是拿他没有“办法”,而是不舍得对他有所“办法”。因为,他是她的情有独钟,是如同生命一样宝贵的存在。不,甚至比生命更宝贵!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想过,既然拿他没有办法,那就忘了他吧。她尝试过,努力过,但最终却拿自己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忘了他,即使被皇兄嘲笑为井底之蛙,也拿自己没有法子!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在皇兄怀里痛哭一场!就像小时候,多少个黑夜,当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啜泣时,皇兄总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身边,拿各种小玩意来哄她开心,直到她睡着……

如果说,她的童年是漫漫长夜,那么,皇兄就是她唯一的阳光。只有和皇兄在一起时,她心头才有一点暖意。此时此刻,皇兄远在长安,心里却惦记着她,急急唤她回宫;王维近在咫尺,却一心想逃离她,和她形同陌路。这不正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么?这样想着、想着,心中的无力感便愈发深了一层,她决定明日就回长安。

无论将来如何,在她离开青城山前,她要和他好好谈一次。她希望,当他将来想起她时,依然是那个对他有援手之恩的她,而不是设局让他做出抱憾之事的她。当玉真公主款款推门而入时,王维正站在窗边的案几前笔走龙蛇,满案都是一张张墨迹淋漓的白麻纸……

玉真公主按捺住心头的忐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在离他数步之遥处,赫然看到他刚写好的两句诗——健儿留为国家死,岂因竖子坐杀之。

玉真公主不由一惊,他的草书,她之前看过不少,透着古朴的东晋风骨,但今日这草书却完全迥异,笔锋里透着他不曾有过的飞扬激荡!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两句诗出自丹阳公主的驸马薛万彻。他怎会写这两句诗?他想通过这两句诗暗示什么?薛万彻是初唐一代名将,在平定突厥、征讨高句丽等战役中屡立大功,但最后却被诬陷参与谋立荆王李元景为帝,被处死于长安西市独柳树下。临刑前,薛万彻悲愤难抑,仰天喊出“健儿留为国家死,岂因竖子坐杀之”,感叹自己身为大将,不是死于沙场,而是死于帝王家的阴谋!

王维今日写薛万彻临刑遗言,是想表明他不愿当驸马的决心么?王维写完最后一笔,并未立即转身,而是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公主揖了一礼,一脸平静道:“在下不知公主前来,有失礼数,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又是这般恭谨得近乎陌生的口吻!玉真公主心里一沉,涩声道:“明日我就要回长安了,此来是向你道别。临别之际,你能陪我好好说会儿话么?”王维心头一怔,公主明日便要回长安了?她决定让他离开了?但是,公主声音里的酸涩,又让他隐隐有些不忍。

“公主,您是莲儿的义母,对莲儿呵护备至,在下感激不尽。将来您若想莲儿了,在下定带莲儿去看望公主。”是了,莲儿!

刹那间,希望的火花又从心底冉冉升起,玉真公主久久凝视着王维:“摩诘,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吧,咱们一起照顾莲儿长大,可好?”

看着公主眼中闪烁的期盼,王维不由呆了一呆,默然半晌后,依然狠了狠心,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没有认真想过他和公主之间的事,他们的感情,到底何去何从?说真的,凭他再是铁石心肠,面对公主如此炽热、执着的爱,怎能没有半点感觉?

然而,这些感觉,到底还是愧疚、感动和不忍,这些愧疚、感动和不忍,到底不是爱情!他的爱情,早在璎珞被老天带走的那一刻,也被老天带走了!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爱的资格,也没有爱的能力,他已给不了世间任何女子想要的爱情。

在漫长的余生里,他只想做一件事——为他最爱的却为他而死的璎珞孤独终老!正因如此,他只能狠下心来,冷语相向,拒公主于千里之外。他宁可公主怨她薄情,恨他寡义,也不愿让公主继续对他心存幻想、痴痴等候……

屋内寂然无声,王维沉默良久,目光从公主脸上缓缓划过,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

这句话犹如一把匕首,将她的心刺得生疼生疼。笑,僵在脸上,痛,跌落眼底,受伤的泪水慢慢浮上眼角……

她一直抱着希望,期待奇迹的发生。在她以为就要看到黎明的曙光时,却被他再次推入黑暗的深渊。从希望到绝望,不过是弹指刹那!纵然她一往情深,到头来,依然败在了他的执念里!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王维的眼睛:“谢谢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但是,你看错人了。我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死之人,我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一双眸子却仿佛有火焰在灼烧,冷笑了一声,“除非你这辈子再也不娶,否则,我不相信,你的心已经真的死了。”

说完这些后,她便转过身子,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她要在眼泪决堤之前,逃离他的眼睛!既然他如此狠心,她又何必在他面前示弱?哪怕伤口再深再痛,也要一个人躲得远远的,独自痛哭一场!

王维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望着暮色四合的苍茫大地,在心里低叹:“持盈,你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我也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在爱情面前,谁又能逃得过谁呢?终有一天,你会相信我说的一切。这辈子,我已无意再娶。”

马车在长安城一路飞奔,道路两旁,是迅速后退的苍翠浓密的槐树,透过槐树的叶缝,依稀能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当玉真公主风尘仆仆赶到大明宫时,李隆基一眼就看出她消瘦了何止一圈!唉,果然是为情所困!“三哥急召持盈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持盈,这些年来,你一直为朕分忧,难为你了。”李隆基看着持盈,点头笑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在青城山召集诗会,可是又在替朕物色天下贤士了?”

原来,皇兄如此急急召她入宫,是听说了青城山诗会一事。莫非,她和王维之间的是是非非,也已传到了皇兄耳中?今日,皇兄故意不提王维,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想让她像上次那样难堪么?既然皇兄不提,自己自然也是装傻充楞的好。

于是,她定了定神,抬头笑道:“三哥御宇多年,为大唐江山日夜辛劳。能为三哥分忧,是持盈的福分,亦是分内之事,三哥怎么突然这般见外了?”停顿片刻,换上更为愉悦的声音道,“三哥,这次青城山诗会,天下名士当真来了不少。”

“你的本事,三哥还是知道的。青城山虽远在蜀中,但因是你召集的,天下名士自然趋之若鹜。”

“三哥尽拿持盈说笑了。众多宾客中,旁人倒也罢了,那个来自洱海南诏部落的皮罗阁,倒是有趣的紧,尤其是对您的仰慕之情,当真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想到皮罗阁向她百般献殷勤的模样,她不由低头一笑,觉得至少该在皇兄面前替他说上几句,才不枉他进献了南诏美酒。

“唔,洱海边这六个南蛮小国,虽说地方不大,倒也有些能耐。想那其他五诏,多次背弃大唐,归附吐蕃,叫朕失望。倒是南诏,始终归附大唐,算是有情有义。此次皮罗阁跑来参加诗会,也算是有心之人。”

“三哥看人极准,如今在皮罗阁治理下,六诏之中,南诏最强。南诏心向大唐,其他五诏便也不敢胡来。再说了,它们都归咱们益州郡管辖,掀不起什么浪来。”

“既然你说三哥看人极准,要不要三哥帮你分解分解?”李隆基看了玉真公主一眼,意味深长道。

玉真公主心知皇兄又要提王维这一茬了,忙转了话题道:“方才三哥不是说要物色天下贤士么?这次诗会上,我倒物色了几个妥当人,可以为大唐效力,为三哥分忧。”

“哦?何方人士?说来听听。”“张相离世后,张大人主持集贤院事务,很是繁忙。我冷眼看去,宜寿县尉綦毋潜倒是胜任集贤院事务,在张大人手下做事,想来也会投缘。”

“持盈,你若是男儿身,朕倒要请你主持吏部了。”说完,哈哈一笑,对守候在外的高力士扬声道,“力士,传朕旨意,让中书舍人起草诏令,发门下审核,由吏部即日调宜寿县尉綦毋潜进京,任集贤院著作郎。”“老奴这便去办。”

看皇兄当即采纳她的举荐,玉真公主不由有些意外:“仅是一家之言,三哥就不怕我管窥蠡测么?”

“你方才说朕看人极准,其实你亦何尝不是?这些年来,你举荐给朕的人,几时看岔过?”见屋内并无外人,李隆基故意漫不经心道,“不过,唯独遇上王维后,你便有些看不准了。你方才说的綦毋潜,听说和王维私交甚笃。不过,你放心,王维是王维,綦毋潜是綦毋潜,朕自有分寸。”

李隆基慢悠悠地说着,玉真公主脸上却早已红一阵白一阵。正当她手足所措、无言以对时,只见高力士躬身走了进来,期期艾艾、欲言又止道:“启禀陛下,老奴有一事相求,斗胆恳请陛下成全。”

“力士何事?但讲无妨。”

“启禀陛下,老奴想娶文案小吏吕玄晤之女吕国姝为妻,不知陛下能否为老奴作主?”

“啊?这样也行?”玉真公主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力士一介宦官,竟要娶正经人家的女儿为妻?然而,让她更加惊讶的是,皇兄竟然答应了。

“这有何难?你若喜欢,娶进门便是。朕今日便赏你丈人一个官身。传朕旨意,封吕玄晤为少卿。他若有儿子,也都酌情封官,你看着办便是。”高力士喜不自禁,千恩万谢地去了。

玉真公主却怔在原地,替那个此刻不知在长安何处的吕国姝惋惜!

女子美好如斯,却被强行嫁给宦官,哪怕这个宦官权倾朝野、呼风唤雨,但究竟还是宦官!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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