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一部分停留于抵抗岁月,一部分因爱而无限生长 | 此刻夜读
伊文斯卡娅 & 帕斯捷尔纳克
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由俄罗斯作家、诗人鲍·列·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伴侣、《日瓦戈医生》女主人公“拉拉”的现实原型奥莉嘉·伊文斯卡娅,和其女儿伊琳娜·叶梅利亚诺娃合著的回忆录《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的岁月》。
在回忆录中,伊文斯卡娅讲述了他们之间的爱如何诞生于一次偶然的相逢,这对爱人共同经历了多少考验,又怎样英勇地抵抗严峻的岁月。
伊文斯卡娅自小就崇拜诗人帕斯捷尔纳克,1946年,在《新世界》编辑部帕斯捷尔纳克与伊文斯卡娅相遇后,就“镌刻在心上了”。而伊文斯卡娅回忆起那次见面,用的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啊,离开了我的神的脚步,我该奔向何处!”
像拉拉一样,伊文斯卡娅钟情于诗。当时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被禁止出版,无法同读者交流。伊文斯卡娅给他带来了勃发的感情,两人都从事翻译,在翻译他人的诗歌中寻找彼此。伊文斯卡娅也是帕斯捷尔纳克晚期抒情诗的书写对象,他晚期的许多诗篇如《冬夜》《别离》《会面》《秋》《八月》《童话》《无题》等,也都由这段爱情引发。
伊文思卡娅在1972年到1976年间写下回忆录,她化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时间的俘虏》道:“当时光流逝,他的诗会留存,会在将来从时间的俘虏中响起,就像普希金的诗节在我们的时代喧响……我爱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因此有一点我不能自欺:我对他是必不可少的。我感激命运让我能与他同处于他的时间的俘虏中。”
01
就这样开始以诗为生
在我的青年时代,同辈人都疯狂地迷恋帕斯捷尔纳克。第一位把帕斯捷尔纳克的书带到我家的是尼古拉·霍尔明,我大学时的初恋。我不止一次地在春天的小路上徘徊,重复着那些有魔力的词句,虽然还不能完全领悟知晓其中的涵义。
霍尔明为我读《生活——我的姐妹》《越过壁垒》里面的诗,微微眯着蓝色的眼睛,有些刻意地甩动那一头叶赛宁式的金发。这让我觉得——他在用别人的神奇呓语来呓语。从那时起记忆中存留下一位朝圣者在夜里动人的悲伤告白:
不是那座城市,也不是那个午夜,
而你迷路了,它的信使!
——帕斯捷尔纳克 《暴风雪》(1914)
我当时不敢说,能听懂这首诗的一半,只能着迷地望着霍尔明的嘴唇。但是,这些上帝的词语,全能的“微物之神”和全能的“爱之神”的词语,它们的发音蕴含着什么——我从那时起就能够感知。
帕斯捷尔纳克、伊文斯卡娅与她的孩子伊琳娜
到达索契疗养地后,我常常和这本神奇的小书独处。
帕斯捷尔纳克小说的云朵
如我书桌上的一课……
当时我写下这样的少女情怀诗句。至今也不明白,当时还是小姑娘的我,为何会幻想着陷入这位异常复杂的先锋诗人的漩涡,为他而忧伤。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我,像大多数人一样,为那些未揭开的、我尚不能触及的未知秘密着迷。当然,准备不足常常妨碍探索诗歌形象的谜底,尤其是那对文学传统的忠诚更会产生不良影响。但谜底已经在空中飘浮了:春天——通过“出院病人”的一小包内衣。
春天,我自街上来,那里杨树奇怪,
远方担惊受怕,房子恐惧倒塌,
那里空气阴蓝,如同出院病人的
装满内衣的小包。
——帕斯捷尔纳克 《春天》(1918)
凝固在春天枝条上的蜡烛头可以不被称为“嫩芽”!还有无唇的树叶,秋天的信使,还有那花园的桩型建筑,在面前凝住的天空……一切都惊人地明了!
在波塔波夫胡同的小房间里,我第一次准备好领受美妙的复杂。而随后,它们散落为精确且朴素的启示。
02
不知所措的神
回到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四六年。与神相遇后的第二天,我比平常晚一些回到我们的红色房间,因为去开编辑行业会议。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皮杜布娜娅,坐在入口处的秘书椅上,对我说:
“您的倾慕者来过了,瞧,那是他给您带来的。”
桌上放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里面有五本薄薄的诗集和译文集。
随后一切发展如狂风骤雨。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而我,下意识地害怕与他见面或者交谈,幸福感也逐渐衰退,我常迟疑地说“今天我很忙”。但几乎每天,在工作快结束时,他都会亲自出现在编辑部,我们常常步行穿过一条条小巷,林荫路,穿过广场,送我回波塔波夫胡同。
“我把这个广场送给你吧,想要吗?”“想要。”
有天他打电话到编辑部:
“您能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吗,或者比如邻居的,我不只想在白天给您打电话,晚上也想。”
我只好把奥莉嘉·尼古拉耶夫娜·沃尔科瓦娅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她住在我们楼下。以前我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
就这样,晚上时常会传来敲击暖气水管的声音——我明白,这是楼下的奥莉嘉·尼古拉耶夫娜叫我去听电话。
鲍·列从某些彼岸的、非此世的话题开始自己永无止境的交谈。有些狡黠地,他总装作无意间提起:“别看我其貌不扬,我可多次成为女性流泪的原因。”
刘文飞译《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与上海译文社版《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封面
结果他现在再次重温起那段不得不靠为某个В小姐补课赚点小钱的往事。我的某些地方让他想起自己的初恋。
“我不想你将来为我哭泣。但我们的相遇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是徒劳的。”
回到家,我给鲍·列写了首诗:
我勉强取下自己的睫毛,
从第一天起视线变得模糊,
而她已经——不再爱你,
同时分开我,和你……
电话线如琴弦般紧绷,
又一次在你和我头上,
你的青春如同一场雷雨,
在失去神的国度上空掠过。
我们在跨越整个莫斯科的漫长散步时的聊天杂乱无章,根本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鲍·列需要“彻底倾诉”,而当我刚刚回到家,暖气水管就传来了金属敲击声。我飞速下楼,奔向那永无止境的谈话,而孩子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影。
随后一位陌生女性打来《新世界》编辑部找我,声音年轻亲切。打来的是柳霞·波波娃。柳霞向我讲述自己打电话给我的原因:
“有天我收到鲍·列的明信片:'请速来,’他写道,'我十分需要见到您。’
我就去了。他容光焕发,像过命名日那样兴高采烈。
'您知道吗,柳霞,’他神采奕奕地说,'我恋爱了。’
'现在您该怎样处理自己的生活呢,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我问,想象着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指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二任妻子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涅高兹的脸庞。
'生活又是什么?如果不是爱,生活又是什么?’他答道。'而她那么迷人,那么明亮,那么珍贵。如今我的生活中闯入了这个金色的太阳,这多好啊,多好啊。我从没想过,还能感受到这种喜悦。她在《新世界》杂志工作。我特别希望您能给她打个电话,与她见一下。’
'当然可以,我去认识下她。’我这样回答闪着光的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
然后我就往《新世界》打了电话。”
03
“我的生命,我的天使”
进入四七年,一月四号,我收到一张字条:
再次致以衷心的祝福。请在远方(暗暗地许愿)祝愿我尽快校对完《哈姆雷特》和《一九〇五年》,并重新投入工作。
您是如此可爱,愿您一切都好。
鲍·帕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的第一张字条——字行上飞舞着仙鹤——这是第一次,它们向我飞来。
我们家的新年餐桌旁有孩子、妈妈、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德·伊·科斯特科(伊文斯卡娅的继父),还有这第一张字条。
同时编辑部的工作也一团糟。我不得不向鲍·列抱怨我的编辑工作中的很多困难。大家都明白,我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超出了编辑工作者和作者的框架。克里维茨基竟敢带着讥笑,发出这样性质的评论:“我很好奇,你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小私情会有什么结果呢?”他试图和我调情,就像他对编辑部其他女性一样。
当我激动地,或许可能有点夸张地向鲍·列诉说自己的不快经历时,他愤怒地对我说:“您应该马上离开那里,我会照顾您的。”
第二天,他打电话到编辑部,用一种略凄楚的语调说道:“我马上想对您说两件重要的事情。您能现在到普希金雕像这儿来吗?”
当我走到雕像旁,这是我们平时见面的地方,鲍·列在那里走着,显得有点不安。
突然,一种不寻常的语调:
“您现在不要看着我。我简短地表达自己的请求:我希望您能称我为'你’,因为'您’——这已经是个谎言了。”
我,脸红着,回到了编辑部……但感觉:今天应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发生!
晚上九点左右,波塔波夫胡同响起熟悉的暖气管敲击声……
“我还没说第二件事,没跟你说第二件事,”鲍·列激动地低哑地说,“你也不感兴趣,我想说什么。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应该用'你’的方式相处,而第二件——我爱你,我爱你,现在这就是我全部的生命。明天我不去编辑部找你,我去你家院子,你下楼找我,我们去逛逛莫斯科。”
我满怀痛苦回到家,带着无限真诚和冷酷,写了封给鲍·列的信。准确地说,这不是信,而是忏悔书——写满了整整一学生练习本。
我写道,第一任丈夫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叶梅利亚诺夫是为了我上吊自杀,因为我嫁给了他的竞争对手和敌人亚历山大·维诺格拉多夫。关于维诺格拉多夫流传着许多谣言。他是一个迷人的、内心宽广的人,但是,有这么一些人,却相信,是他写了造谣的告密信,说我的母亲在自己家里“诽谤领袖”,导致可怜的母亲在监狱待了三年。而我留在他身边(毕竟我们有一个儿子,而且他对伊拉也像亲生女儿一样),最后只有他的死,才让这可怕的一切结束。就在他去世后,我去找妈妈,没有火车票,藏在运士兵的闷罐车里,来到可怕的苏霍沃别兹沃德诺耶站,给她带去我的献血者口粮,甚至成功把她从那里给捞了出来。我等到了释放体弱者和病人的机会——那时还有这种惯例,把半死不活的她非法带回了莫斯科。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
“如果您,”我还是坚持称“您”,“曾经是许多眼泪的原因,那么我也是!请您自行评判吧,对于您的'我爱’,对于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我该如何回复。”
《日瓦戈医生》(1965)海报
第二天,我走下楼梯;鲍·列已经在院子里停喷的喷泉旁等着我了。这里还混进一段可笑的插曲。妈妈出于好奇,从楼梯的窗户使劲探出身子往外看。当我走向鲍·列时,他惊慌不安:“有位女性差点从窗户里掉下来。”
见面非常简短:鲍·列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一下我的练习本。
夜里十一点半我就听到了敲击声,来到楼下公寓。迎接我的是奥莉嘉·尼古拉耶夫娜不满的言语:“柳先卡,我当然会叫你下来,但是已经这么晚了,米哈伊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已经睡了。”
当时特别尴尬,但是否要告诉鲍·列,让他不要这么晚打来,我没下定决心。他的声音对我是种奖励:“我爱你;现在晚上我尽量自己独处,而且能看见一切,看见你坐在编辑部,那里不知为何有些老鼠跑来跑去,你想着自己的孩子。你就这样迈入了我的命运。这本练习册我会永远保存着,但是你要先替我保存,因为我不能把它留在家里,会被发现。”
就这样我和鲍·列跨越了这道界限,之后,我们都觉得还是无法满足,想要的只有:结合。但在这条路上遇到了许多看起来无法跨越的障碍。
这段时间我们无休无止地相互解释,在莫斯科黑暗的街道和小巷里徘徊。我们不止一次要离开对方,说好不再见面。但我们无法不见面。
我和妈妈,妈妈的丈夫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科斯特科,还有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父亲,他们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由于战争,我的孩子没有真正的童年,幸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像父亲一般关心爱护他们。但孩子们或多或少还是会有点孤儿的感觉,特别是我的大女儿,伊琳娜。
这一天到来了,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第一次出现在我孩子的面前。还记得,伊拉奇卡怎样用细细的小胳膊撑着桌子,为他朗诵诗歌。我竟然不知,她竟然会背这么难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擦掉眼泪,亲吻了伊琳娜。“她的眼睛多么令人惊讶啊!伊拉奇卡,看着我!你楚楚可怜的眼神会写进我的小说里!”
《日瓦戈医生》(2002)剧照
《日瓦戈医生》中拉拉女儿卡佳的外貌,就是我女儿的外貌:“房间里走进来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小羊角辫。眼睛细长,眼角分得很开,使她显得又调皮又狡猾。当她笑的时候,微微抬起眼睛。”
但对家庭的怜悯以及犹豫不决的双重性格开始折磨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
四七年四月三日,我们在我的小房间相互解释至午夜十二点,情绪从欢喜转为绝望。
分手是悲伤的:鲍·列说,他没有权利去爱,所有美好的事物如今他都得不到,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而我不应该让他偏离已经踏上了的生活和工作的轨道,但他依然会一辈子都关心照顾我。
那是个失眠的夜。我时不时地踱到阳台上,努力倾听黎明,看着波塔波夫胡同当时尚幼小的椴树下路灯一盏盏熄灭……
后来的这两行诗写的就是它们:
路灯,像煤气蝴蝶,
清晨用第一次颤抖触碰……
——帕斯捷尔纳克 《白夜》(1953)
而清晨六点——门铃响了。门外站着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原来,他去了乡下别墅,又返回来,在城里游荡了一夜。
我们沉默,拥抱……
那是一九四七年四月四日星期五。妈妈和她的丈夫带着孩子们一整天都不在,去波克罗夫斯科耶斯特列什涅沃。
就像新婚夫妇拥有自己的第一个夜晚,我们拥有我们的第一个白天。我替他熨平弄皱的裤子。他满怀着胜利的激动。确实如此:“存在着比夫妻更神秘的婚姻。”(出自茨维塔耶娃的日记散文《〈尘世的征兆〉一书节选》)
这个幸福的早晨,鲍·列在自己的一本红色的小诗集扉页写下题词:
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深深地爱着你。
一九四七年四月四日
这本红色的小书有自己的故事。四九年,当我第一次被捕的时候,所有鲍里亚送我的书都被收走了。当侦查结束后,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年轻中尉代表审判三人组宣布我的判决,鲍里亚被叫到卢比扬卡,取回属于我的书;他撕掉了那带有题词的一页。另一个清晨,当我从监狱回来,我们又重获幸福,甚至比原来还要幸福——但我依然责备鲍里亚:他怎么能撕掉那一页?如今是在书封面的反面留下了他的笔迹:“我取书回家,撕掉了题词。你会因它承受什么?!”
我默默读着这句话,并在下面写下自己的题词:“不必说,做得好:如果不撕掉,这本书纪念幸福——如今,这本书纪念不幸,纪念这场灾祸。是的!”
之后鲍里亚拿出他随身带着的一张照片,在反面他逐字重写了四七年的那句题词,在四七年的日期下面,又补了一句话:“这句题词是永恒并且无限的,只会生长。”但这句话写下,已经是一九五三年了。
选自
《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的岁月》
[俄罗斯] 奥莉嘉· 伊文斯卡娅、伊琳娜·叶梅利亚诺娃 /著
李莎 黄柱宇 唐伯讷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