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七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七回)
回目: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
敬济骑马在前,张胜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来到守备府。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分付,让敬济在外边班房洗澡,后边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与他换上。那时分守备还未退厅,春梅就请敬济到后堂,自己也是一番盛妆打扮相见。敬济进门,初不明深浅,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算是让姐姐受礼。春梅为掩人耳目,早前在守备府已经称敬济是弟弟,只是没有细说是什么样的弟弟,张胜在上回结尾的水月寺见到敬济时,也称舅舅,此时春梅和敬济自然是以姐弟相称。想来周边还有下人,春梅仍摆出礼仪,只受了半礼,对面坐下,互相叙说了一阵寒温离别之情,说到悲伤感动处,人之常情,彼此眼中还垂下泪水。从道德的层面,有许多读者肯定不认同二人的情色之欲,但从他们经历过的人生苦难上,确实颇值得同情,这正是人性的复杂处,甚至多数人都可能是人格分裂的。
二人说了一回,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房来,见眼前一时无人,赶紧使眼色,悄悄告诉敬济,若守备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的。全书没有提及春梅父母家人,只知道年龄,连自己生日可能也不知道,可想从小就被卖做丫鬟,此处编一个生日出来,无非是在守备面前显得有个正经出身。而春梅与敬济“无姐弟之实,而有姐弟之名,有姐弟之名,而行夫妇之实”(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所以回目称假弟妹,以喻讽刺。敬济听春梅之言,说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茶来吃了,春梅道:你怎么出家做了道士,此前守备不知你是我的亲戚,错打了你,后悔的要不的,本想那时就留下你,无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不好安插你,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第九十四回,春梅赶尽杀绝将孙雪娥卖出去,表面似乎只是为金莲和自己雪耻旧时仇怨,却不太令人信服——毕竟已是任其驱使的下人,其深层原因一直是悬念,此刻方才说出是为敬济,想见春梅比金莲更有心机,读者仿佛也才恍然大悟,可见兰陵笑笑生操控情节的出神入化。敬济也细细道出自己近来的遭遇,如何想娶金莲而上京城取银子,因父亲死亡迟了,金莲被武松所杀,也得知是春梅埋葬,落后母亲没了,在外又被人坑陷资本,回来西门大姐又死了,被月娘丈母那淫妇告一状,床帐妆奁都搬去,只得将房儿卖了,弄的一贫如洗,以至后来如何多亏王杏庵赒济,送到晏公庙出家,如何又被光棍打成盗贼,拴到守备府,出来走投无路,方才在水月寺内佣工等等。敬济这一段不平凡的血泪史,虽然责任多在自己不争气,但这段苦难却无不令人嘘唏感叹人生的曲折艰辛。二人也是说到伤心处,都哭得唏哩哗啦。
正说话间,守备退厅进来,敬济赶紧向前倒身下拜,反慌的守备答礼相还,直称误有冲撞,贤弟休怪。敬济亦道不才有玷,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要磕下头去,守备只好一手拉起,让他上坐。敬济是官宦子弟出身,礼数也还知道,人本身也颇乖觉,自然不肯上坐,坚持拉下椅儿在旁边坐了。换茶上来吃毕,守备闲聊问起敬济贵庚,为何一向不见,如何又出家了?敬济便依春梅的话,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日,因父母双亡,家业凋零,妻又没了,方才出家在晏公庙,却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备道,自贤弟那日去后,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哭泣,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不着,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人生的真相很残酷,守备大人戴了绿帽子而不知,还欣然称三生有缘,兰陵笑笑生开了人性一个大大的玩笑。书中也有一段作者的补叙,说是原来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本来应该认得陈敬济,只因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与西门庆来往,却並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同桌的皆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员,并未与敬济见面。何况敬济又做了一番道士,守备那里还想得到会是西门家女婿,只认二人是姑表兄弟,春梅和敬济终于瞒过去。守备分付左右放桌儿,须臾便摆设下许多杯盘餚馔,叙话吃至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又分付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敬济安歇。又拨一个小厮喜儿服侍答应,两套绸绢衣服与敬济更换,每日饭食,春梅都请进后边同吃,如此两个也真是如升云端,过起了神仙眷侣的畅快日子。
敬济在守备府住了一个月有余,就到了春梅的四月二十五日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玳安穿青衣拿帖儿送来。守备正坐在厅上,门人禀报,抬进礼物,玳安递上帖儿,扒地下磕头。此处细节叙述得一丝不苟,可见宋明时代的生日人情礼仪,这是《金瓶梅》中着力反映的市井生活。守备看了礼帖,感谢月娘又送礼来,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与大官儿吃,又把礼帖叫小伴当送与舅收下,封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玳安,抬盒人一百文,拿回帖多覆上。说毕,守备穿了衣服,起身拜人去了。玳安还在厅前,等候讨回帖儿,只见一个戴瓦楞帽儿,穿青纱道袍,凉鞋净袜的小伙儿,从角门里出来,将帖儿赏钱递与小伴当,就一直往后边去了。玳安突然觉得,那小伙儿很像陈姐夫,却一时不知他怎么会在这里。回到家中,月娘见回帖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袵拜”,便问是否见到春梅,玳安说姐姐没见,倒见到姐夫。月娘犹似听到一个冷幽默笑话,笑道:怪囚,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玳安说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并将如何见到情形讲与月娘听。月娘自然不信这天方夜谭,道:休胡说白道,那羔子不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若不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至,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玳安发誓千真万真,就烧成灰骨儿也认的。月娘又问穿甚么,玳安说道士打扮,这愈发离谱,月娘真是难以置信。
再说敬济将帖儿赏钱交与小伴当,回到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敬济拿月娘礼帖儿与春梅看,问他家如何送礼札来与你,春梅便一五一十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相见,平安儿偷当铺头面,守备为月娘处断,直到正月前往西门大院与孝哥儿做生日,许下生日买礼来看一节诉说了一遍。敬济听后,瞅了春梅一眼,不满说,姐姐好没志气,想着贼淫妇把咱姐儿们生生折散开,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不该反替他去说人情儿,那怕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供出奸情,随淫妇一条绳子栓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没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我早在这里,断不叫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来往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情儿”。敬济几句话,说的春梅闭口无言。依常情常理,站在敬济与春梅角度,确实是与月娘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二人在西门大院的待遇不同,导致如今看物处事角度不同:敬济是贵婿被当小厮,长期不受待见,而春梅是自小卖在西门大院当丫鬟,把那当家看待,且与其他丫鬟不同,西门庆和月娘都待之不薄,颇为宠信,所以敬济只有恨,春梅则爱恨交加,情感复杂许多,也能接受月娘的巴结。因之,春梅说,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敬济道,如今人,好心不得好报哩!敬济的担心是合理的,因为月娘的个性较刻薄,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春梅说,他既送礼来,莫不白受他的,不请他又不好意思,丢个帖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你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济气的不言语,走到前边写帖子,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
月娘是世俗小女人,能巴结个权贵之亲再好不过,当然会来——也不得不来,因为听说陈女婿也在那儿,一探究竟的诱惑力太大了。月娘打扮出门,叫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守备府中。春梅和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如意儿抱孝哥儿也磕了头。敬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敢走出来,由着几个妇人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席间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玳安则在前边厢房内等待,只见一个小伴当,从后边拿出一些汤饭和点心,往西角门书院中走。玳安问他拿与谁吃,小伴当说是与舅吃的,玳安问你舅姓甚么,回答姓陈。玳安久在西门庆身边闯荡,心思贼精,便悄悄后边跟着到西书院。小伴当掀帘进房,玳安打纱窗眼往里张看,明明看见陈姐夫正歪在床上,见拿进汤饭点心,就起床放桌儿吃饭。玳安看得真切,又悄悄走出来,依旧坐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灯笼来接月娘轿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诉了月娘,也不见月娘有何表示。反是春梅被敬济从中把拦住,两家不再往还,可见敬济真是个搅屎棍丧门星,走到哪坏到哪,以至最后招来横祸,害了自己。这还不算,敬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二人或趁守备不在,就在房中吃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守备在家时,春梅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与敬济吃。白日里,春梅也常往书院,和敬济坐半日,方才进后边来。彼此愈加情热,非止一日,不必细说。
一日,正值五月端午佳节,守备领人马出巡,春梅在西书院花亭置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敬济吃粽子,喝雄黄酒欢娱,令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席前弹唱。直吃到太阳西坠、微雨生凉时分,春梅还拿起大金荷花杯相劝。《金瓶梅》描写的第一个节日就是端午节,此处暗暗照应了第六回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家偷情的情景,只叹时光流逝,恍若梦幻,那次王婆遇到的是突然而来的倾盆大雨,金莲也是欲拒还迎欲迎还拒的首鼠两端,而此时微雨生凉,春梅更主动许多,两相对比,彼时纯粹,此时则苟且不堪。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先回后边房中去了,春梅和敬济继续吃酒猜枚行令。丫鬟又掌上纱灯来,两个养娘金匮、玉堂也打发金哥儿睡觉去了。敬济输了,走入书房内躲酒,春梅先后分付海棠、月桂,好歹拉将来,否则“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如此强横口气,一方面反映了自与敬济重逢相守,心花怒放的情态,另一方面又呈现了春梅在守备府得宠的超然地位。敬济歪在床上打鼾装睡,被月桂用手拉起来,一时推拉得敬济急了,黑影里佯装醉态,搂月桂在怀里亲了一口。月桂恼上来,敬济得寸进尺,说你若肯了,可以让你上位,又按着亲了个嘴,方才走到花亭上,与春梅继续斟大钟,下盘棋赌酒为乐。这一盘盘下来,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到后边取茶去。趁四周无人,两个就在花亭上解珮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好不兴奋起来。“解珮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为古语,上网可查得汉署之香的解释,二语通俗讲,当指解衣亲嘴之情欲戏。两个正手忙脚乱干得欢,海棠忽然送茶来,说金哥儿(春梅与守备生的儿子,也可能还是春梅在薛嫂处待卖时与敬济相见播的种)睡醒了,哭着寻找奶奶。春梅陪敬济再吃了两钟酒,又用茶漱了口,抽身往后边来,丫鬟收拾家活,喜儿扶了敬济归书房寝歇。
又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率领本部军马,会同济州府知府张叔夜,出发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守备对春梅说,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一门亲事,我带他个空头名字在军队立个功,朝廷恩典下来,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了光,春梅自然应诺。兰陵笑笑生大手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忽然就将情节与原生《水浒传》小说联系起来,不仅照应了《金瓶梅》的来源,又让小说的市井生活有了更广阔的历史深度。而以守备所言看来,正直却不僵化——知道用“潜规则”,正是心机老成的表现,所以朝廷颇为倚重,在官场也算左右逢源没有大的波折。两三日后,守备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李安看家,只带家人周仁跟去,不题。
再一日,春梅将薛嫂儿叫来,让给敬济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不拘十六七岁,好模样聪明伶俐的。那时候,男人娶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所以春梅没有心理障碍,何况名义之弟总得娶媳妇,有个面首又能掩人耳目。薛嫂搭话,道:不知道他怎想的,不消你老人家分付,想着连西门大姐那等的还嫌哩。薛嫂儿一句话高度浓缩,竟包括了三层意思。春梅不去听他那碎嘴,分付若是寻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我还赶着叫小妗子儿哩,休要当耍子儿。春梅令丫鬟摆茶与薛嫂吃,敬济也进来吃饭,薛嫂叫敬济姑夫,道了万福,且恭喜奶奶刚才分付,要替他寻个好娘子,“你怎么谢我?”敬济对春梅是有感情的,听说要给自己讨媳妇,把脸不爽得像张烧饼,也不言语。薛嫂还在逗他,春梅道:休叫他姑夫,已是揭过帐了(翻篇儿了),你只叫他陈舅就是。姑夫还是西门家称呼,会让守备府引起怀疑,陈舅则从春梅弟而称,这正是此前敬济强调再不与西门家有关联的回应。薛嫂立马意识到错,说真该打,看我这片狗嘴叫错,往后只叫舅爷罢。敬济扑吃笑了,说这才真正可到我心上。薛嫂以为敬济在对自己调侃打趣,撒风撒痴(装疯卖傻),追着敬济打了一下,说:你看老花子说的多甜,我又不是你念想的人,怎么可在你心上。春梅自然听得懂敬济的话中深意,也开心笑了。
聊过一回,薛嫂吃了月桂拿来的茶食,对春梅道,我用心替你老人家踏看,有相应人家好女子就来说。春梅说,财礼花红,头面衣服都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儿,方可进入我门来。薛嫂保证,管情让春梅称心如意。春梅如今的地位,自然有权要求给敬济找一个好下家,只是敬济一向是个恨铁不成钢的烂人,真是害了人家好女子,可见人生处处都有坑,一不小心就摔得血肉模糊。良久,敬济吃完饭,往前边去了。薛嫂问春梅,敬济几时到这儿来的,春梅便把敬济出家后一节叙述了一遍,说如今寻来,是做我个亲人。薛嫂道:还是你老人家有后眼。春梅自小卖在西门家做丫鬟,娘家人也没有来往,而敬济毕竟也是西门家出来的,除了男女之情,认做亲人似乎也有了归属感。薛嫂更世俗更现实一些,认为春梅在考虑未来生活的安全感。话说到这份儿上,难免扯到吴月娘,薛嫂问,听说前日他大娘来参加了你的生日?春梅道,他先送礼来,我才使人请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说,我那日在一个人家铺床(办婚礼时的仪式),整忙乱了一天,心内想来,急的我要不的。媒婆的话向来不可信,只是面子话而已。薛嫂又问,陈舅见到他那头大娘没?春梅道,他才不肯见他,为请大娘,好不和我乱成一块,怪我替他家说人情,说我没志气。薛嫂话分两头道,他也说的是,只是不计旧仇才好。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礼,不请他来坐坐儿,又使不的,宁可叫他不仁,休要咱不义。薛嫂说,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你的心忒好。以上这一番世道人情的相关议论,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氛围,很接地气,这也是《金瓶梅》最成功的艺术特色之一。二人扯了半日话,薛嫂方才提着花箱儿,拜辞出门。
过了两日,薛嫂先说了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陪嫁也好,只是没娘,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由大伯家照顾,没甚陪送,也不成。人的生命真是很卑微,不知不觉,曾经号称清河县第一帮闲,又堪称充满喜感而亲切的邻居大哥应伯爵,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见了上天,突然有点悲从中来,也感受到兰陵笑笑生的大悲悯。又过了几日,薛嫂儿送花来时,从袖中取出个婚帖儿,大红段子写着开段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十岁,属鸡,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薛嫂夸奖生的上画儿般,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针指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也有万贯钱财,在城里黄金地段开段子铺,生意涉及苏杭南京,陪嫁都是南京床帐箱笼。中国经济自宋朝开始,从北向南,重心逐渐转向长江中下游的苏杭南京一带,《金瓶梅》中多次侧面描写到那里的名特产品即是一例,这与当时南宋政权南移有关,这里且不论。而这样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如画美女,家里又有钱财,陪嫁丰厚,自然打动春梅,交薛嫂先通信说媒去。
葛员外听说是守备府说媒,高兴来不及,又使一个张媒人代表葛家来一同说媒。春梅这里准备了若干茶糖礼物,叫孙二娘坐轿子往葛员外家商议婚嫁细节。商定回家,孙二娘对春梅大加赞美葛小姐一表人材,如花似朵。春梅便择定吉日,纳彩行礼,计有十六盘羹果茶饼,两盘头面,二盘珠翠,四抬酒,两牵羊,一顶鬏髻,全付金银头面簪环之类,两件罗段袍儿,四季衣服及绵花布绢,二十两礼银,礼物很是丰富。又找了阴阳先生,择定阴历六月初八娶亲过门。春梅问薛嫂儿,他家有不有陪床使女,薛嫂说床帐妆奁都有,只是没有使女陪床。春梅便教薛嫂买一个十三四岁丫头,与他房里掇马桶倒水方便使唤。次日,薛嫂果然领来一个丫头,说是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今年十三岁,因黄四盗用官府钱粮,连李三和咱家出去的保官儿,都被捉拿在监里追赃,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李三先死,又拿了儿子李活监着,保官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家跟马帮。临近全书结局,小说情节不时就会照应书中人物的最终命运,前面写了应伯爵,此时再写到李三黄四,后面自然还有若干补充。犹记西门庆在时,李三黄四常常以经商为名诈骗钱财,连西门庆也还有千余两借款没还,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正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没到”的俗语。春梅问这保官儿是不是来保,薛嫂说,他如今不叫来保,改名字叫汤保了。春梅又问黄四家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说只要四两半,紧等交脏去。来保是西门庆家的得力下人,曾经多次上京办事,西门庆死后,来保欺主背恩,诈骗西门庆家钱财,月娘被迫让他搬离家门,来保随即与舅子开起布铺,会亲友、行人情,人五人六,风光傲娇起来(参见第八十一回),没想到也这么快有了报应。春梅道,甚么四两半,与他三两五钱银子留下罢。一面就交了雪花官银,写了买卖文书,改小丫头名字叫金钱儿,有意羞辱讽刺黄四一生贪银子儿。
不觉就到了六月初八日。春梅穿戴珠翠凤冠,通袖大红袍儿,束金镶碧玉带坐堂,好一个富贵官太太形象。敬济则头戴儒巾,穿青段圆领,脚下粉底皂靴,头上簪着两枝金花——再不是道士打扮,骑上大白马,拣银鞍辔,很有白马王子范,青衣军牢喝道,用四人大轿,鼓乐灯笼,迎娶葛小姐奠雁过门(婚俗,新郎拿雁去女方家迎亲,奠雁,表示不再婚娶)。书中套用当时文人的流行名言,所谓人生四大得意调侃这段婚姻,“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桂名时。’一番拆洗一番新。”新娘轿子到守备府中落下,戴着大红销金盖袱,抱着宝瓶(早生贵子的意思)进入大门,由阴阳生引入画堂拜堂,然后归到洞房。春梅以主婚人的身份安两口儿坐帐,然后出来,阴阳生撒帐,打发喜钱出门,吹鼓乐队这时方散去。两口儿坐帐后,又骑马打灯笼,回往岳丈家谢亲——现在所谓回门,吃的大醉而归。当夜敬济与葛翠屏小姐,未免燕尔新婚,被底鸳鸯,帐中鸾凤,云雨合欢。三日后,依照礼俗,春梅在府厅后堂张筵挂彩,鼓乐笙歌,请双方亲眷吃会亲酒,只是再与吴月娘无关。落后,每日吃饭,春梅必请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姑妗称之,同起同坐,亲如一家,谁敢声张道个不字?
这几乎是书中最详细的一次婚礼描写,从准备婚礼,到婚礼后三日吃会亲酒,整个流程写得巨细靡遗,而这套礼仪上下传承了上千年,到现在某些追求传统婚礼的仪式上,也还依稀可见大致形态,很有民俗研究价值。更值得注意的是,兰陵笑笑生的笔调不是抒情诗意的,而是市井世俗的白描,正如武松不再是英雄,只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二杆子,西门庆又不仅是一个好色官僚,还是非常有魅力的暖男,有时感动得你很想拥抱他,这些多元复杂的描述,体现了《金瓶梅》中现实主义思想的深刻关照。最后一个问号大有悬念,可见这种过度亲密是否符合儒家礼仪,似乎很成问题。何况府中上下丫头养娘,家人媳妇,多少目睹过春梅和敬济姐弟不像姐弟而更像情人的场景,甚至私下可能八卦过不少。
也是事出有因,不是笔者胡猜乱写。春梅又收拾出西厢房三间,与敬济单独做房,里面铺着床帐,墙壁糊的雪洞般齐整——让人想起西门庆偷情的雪洞,垂着帘帏。外边就是敬济办事读书休息的西书院,里面亦有床榻、几席,和一些古书,守备平时来往书柬拜帖,各处递来的手本揭帖,都经敬济之手在这里办理。春梅不时常来书院中,和敬济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也就是如前一般,照旧勾搭在一起。正如卜键在《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这一回评点,“这里的情永远为欲所遮蔽,这里的爱永远为性所挤压。”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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