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1)
本文较长,为照顾看官阅读习惯,分三期发表。
1982年的一个秋日,我去喀什寻找盘橐城遗址,只找到几米断壁残垣,在一家小厂的院子。失望之至,源于期望太高。但临走的时候,碰到了一头毛驴。
毛驴这种四条腿的动物,在南疆司空见惯。这里的农户,差不多每家都养有一两头,除了拉车、犁田,更多的时候是给人代步。少时看过一部动画片《阿凡提的故事》,故事里的阿凡提是维吾尔传说中智慧又幽默的大神,他一直“骑上那小毛驴乐悠悠,歌声伴我乘风走。”1958年,和田农民库尔班·吐鲁木大叔晚年过上了美好生活,吃水感恩挖井人,执意去北京见毛泽东主席,也是骑着毛驴从家里出发的。
还有一种毛驴是两条腿的,既不能拉车,也不能骑行,虽然没披一张驴皮,但吃人饭,拉驴屎,说人话,不做人事,品行和牲口一样,被维吾尔人称为“以息可”(毛驴子)。
由此可见,四条腿的毛驴和两条腿的毛驴子是不一样的。
我碰到的这头毛驴既不是四条腿,也不是两条腿,而是三条半腿,那半条腿从大腿根部绑了一条木棍,走起来一瘸一瘸,每一瘸似乎都要摔倒,让人心里一揪一揪的。
见过拄拐的人,还没见过拄拐的驴,我这时也有怜悯,也觉新奇,就想拍一张照片,作为资料保存。结果牵毛驴的青工不配合,不想在风华正茂的岁月,和一头毛驴同框,而且是一头将死之驴。以前报纸上登过一张苏联领导人视察猪场的照片,后来被人讥笑“赫鲁晓夫和猪在一起”。
这帮青工,看样子比我小几岁,不是顾虑有点多,而是理想很远大。他们一拧刺,我又觉得画面上光是毛驴比较单调,正犹豫还要不要照,陪我考察的老陈跑过去了。他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扶住驴头,自己的头昂得高高的,身体与驴身构成一个偏十字,鸭舌帽的帽檐与驴的两只耳朵横压竖斜,画面很有趣。我赶忙对焦距,准备按快门。
就在这时,一把大手突然挡在镜头前,有人出面阻拦。我看这人高高壮壮,一头卷毛,满脸胡茬,嘴里叼着莫合烟卷,肩上背个大挎包,大约三十岁的样子,有人喊他“夏班长”,就问:“夏班长什么意思?”
夏班长一脸讪笑,将小拇指伸出来,说有“格叽格叽”(很小)一点点事情和我商量。我想拍一张照片与他无干,没什么好商量,又一想在人家地盘,又是用人家的毛驴,不妨一听。谁知他反倒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扭扭捏捏,挠了挠后脑勺,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让他痛快点,要是没想好就挪挪身,让我拍完照再说。结果他左手五个指头一晃,右手伸出三个指头,告诉我买这头瘸驴花了五块钱,他出一块,旁边八个学徒每人五毛。可这几个怂衣兜比脸还干净,说是让他先垫着,下月发了生活费还他。那就是句话,程咬金当皇帝——当不得真。
听夏班长这么一说,我乐了。不就是让我赞助三块钱么?为了工友之间的感情,我愿意出。我上高中的时候在工厂学过工,知道学徒工没有工资,每月发一点生活费,吃饭是够,要有别的消费就难了。都是年轻人,我也理解八位学徒“吃大户”、“打秋分”的行为,都是平时关系好,才拿自己不当外人。记得当新兵时,看到排长的媳妇寄了一包“大白兔”奶糖,没等他吃一颗我们大家就上去抢,抢到最后,排长自己一颗都没捞着,反过来追着我们抢——抢的哪里是几颗糖!
夏班长见我答应很痛快,马上承诺分半只驴给我们。我们多出一块钱,他们负责宰杀,这叫“钱不够蛮力凑”。可是我腾出一只手掏钱的时候,老陈已经将钱递了过去,而且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就不用和他争了。
“皮毬蛋,哈玛斯(全部)归我!”
“皮不行,要毬没蛋,要蛋没毬。”
老陈见夏班长和他讨价还价,又掏了一块钱加上:“皮毬蛋,一样不少!”
“不行的,老哥。”夏班长苦笑着摇头,一副为难的样子,他将一块钱退给老陈,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老陈便点点头,复又摆好姿势,催我照相。
我重新调了调焦距,将右手食指放在快门按钮上,刚屏住气,那毛驴又不安生了,突然前蹄腾空,落下来以后使劲刨地,差点把老陈拽倒。这情景吓了我一跳,赶忙跑过去扶老陈,不巧赶上毛驴打喷嚏,“突愣愣愣”一股鼻涕喷出,不偏不斜,正好喷到照相机上,镜头也花了,机身满是污秽,用了一大卷卫生纸,似乎还没清理掉那股骚骚的驴味儿。
像没照成,还出了这么多状况,我向老陈表示歉意,提议找个地方小酌几杯。老陈是地方文管所的干部,五十多了,论年岁是我的长辈,不辞辛苦陪我半下午,令我心存感激。老陈见我不是客套,便拉我去纺织厂门口。那里有家饭馆,拉条子拌面不错,吃一盘卖咯。
“卖咯”是维吾尔语,意思是“很好了”。在新疆待久了,汉人都会无意识地使用一些维语词汇,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是一种潜移默化,是不同民族融合靠近的体现。老陈是“老喀什”,说起来自然流畅,水到渠成。与“卖咯”相近的还有一个词“抱儿歹”,大致相当于汉语“可以。”
纺织厂离得不远,是一个女人的世界,据说每天下班的时候,女工们嘻嘻哈哈,笑声沸天,一人一辆自行车,一人一条连衣裙,铃铛交响之间,红红绿绿的裙子随风飘扬,远看像一道彩虹,近看是流动的风景,常常招致路人围观,甚至堵塞交通。可惜我们去晚了,没赶上饱眼福,就只有饱口福了。
吃货们都是攒堆儿,重口碑,哪里饭好肯定人多,也不论维吾尔人还是汉人。我们来的时候,两个队已经排得很长了,一个是买饭的,一个是等饭的。排买饭的队交了粮票和钱,换回一个油腻腻的塑料牌子,然后进入等饭的队伍,等着叫号。因为老陈是熟客,店家很给面子,直接安排我们坐到雅间。
坐雅间就得有雅量,不能只点两盘拌面给老陈丢脸。我拿起菜单,一口气点了番茄炒鸡蛋、爆炒腰花、油炸花生米和凉拌黄瓜,外带一瓶“伊力特”,一包天池烟,装得像个大户。老陈嫌多,去掉番茄炒鸡蛋,又照顾我不抽烟,去掉烟,我也没坚持。他看我付的是一张伍市斤的全国通用粮票,马上伸手夺过来,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六两新疆粮票垫上。
那年月,全国通用粮票是硬通货,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它畅行全国不说,关键是获得不易。一个人到省外出差,要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到粮站去兑换,粮站按出差天数核算,一两也不多给。若果用全国通用粮票买粮,是给带油的,大约伍市斤给一两油,地方粮票不带油。当时国家干部的食油定量是每人每月半斤,多一两油就是五分之一,不是小数目。
我见老陈将那张粮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又看,眼里放射着羡慕的精芒,当即表示送给他,算是两人相识的纪念。毕竟部队供应比地方好,五斤粮票对我的生活影响不大。何况我单身一个,一日三餐都在机关食堂解决,也不用买粮买油,几年间探亲出差,粮票攒下不少。谁知老陈这个人自尊心很强,不肯白要,提出用新疆粮票换,换了还觉得占便宜。尴尬的是他身上没带那么多,拼拼凑凑还欠二斤二两。这时酒菜都上来了,我就让他四斤四两都欠着,后面一起还。多大点事,友谊重千金。
酒是话引子,菜是酒作料。几杯下肚,老陈便畅所欲言。他出生在河北承德,身上有四分之一蒙古血统。年轻时在兰州上的大学,毕业后分到这边的大学当教师,不几年,蒙受不白之冤,被下放到农场劳改,历时二十二年。三年前“落实政策”,他不愿回到大学与前妻做同事,就到了只有几个人的文管所。他唯一的女儿在纺织厂上班,但女儿是由继父养大的,等到他回来,外孙已经满地跑,怎么都亲近不起来。他把我带到纺织厂门口,其实也有一些父女的情愫在里头。
掐指一算,老陈遭难那年我刚出生,二十多年岁月蹉跎,确实是一出人间悲剧,让人叹息,让人同情。但我清楚人类社会变革大都不会风平浪静,每一次波澜都会有人牺牲。那个时期,他不是唯一一个倒霉鬼,与他命运相似的有一批人。好在老陈命还在,还算幸运。往事不堪回首,余生依然很美,咱们就往前看吧!我在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大学生跟前,就是个小学生,说这些劝慰的话,没有一点底气,索性不停地敬酒,让他喝得尽兴。随后把话题一转,问他为何坚持讨要驴皮、驴毬和驴蛋。
“嘿嘿,这里头有学问。”
老陈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没想到我恰好问到了他的知识点上。他是学生物的,就着酒给我讲了一大堆驴和驴肉的专业知识,又讲了驴肉和牛肉的不同。他那些专业术语我似懂非懂,就记住“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还有驴皮可以熬胶,是著名的妇科良药。但是当地缺乏熬胶的基础,驴皮一般都扔了。然而老陈在农场时认识一个拧皮绳的,一张皮子送过去能卖七八块钱。就是说,五块钱买头老毛驴不但可以白吃肉,还可以赚两三块。
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在普通职工二三十、三四十块钱工资的年代,两三块钱就是孩子一个学年的学费,或者一家人一周的开销。令老陈觉得诡异的是夏班长也有这方面的路子,况且其家里两个孩子都小,生活比较拮据,他便退而求其次,要确保弄到驴毬和驴蛋。两人耳语一阵,最后毬给他,两只蛋给一只,还有一只夏班长已经答应了厂长,否则工厂的后院也不能给他们杀毛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