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薛宝钗的处世智慧里,藏着对人情世事的深刻洞察
作为“通部大纲”(脂批)之一的警幻与“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实为同一个人。太虚幻境归根结底是因胤礽而有,太虚幻境就是建构在胤礽人生悲剧之上但又实现了悲剧超越的文学寓言之境,意在“道济天下之溺”[注1]。
第十三回,秦可卿魂托王熙凤,不仅说出了否极泰来、盛极必衰的千古不易之理,还给出了“语语见道,字字伤心”的家计长策,其中蕴含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古老智慧。通部书中,宝钗就是这一古老处常之道的最佳诠释者。
从第四回宝钗刚入贾府开始,文本便描写道:“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脂砚斋对此批道:“这一句,衬出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后文中,关于宝钗,还时不时提及针黹诗书。如第四十五回又提到:“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脂砚斋又批道:“'复’ 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
繁华终将落尽,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末世里,她将以“山中高士”之“冷”之“无情”,与黑暗的时代、强大的命运周旋。但“冷中出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不坠青云之志,同时又善待他人。
因此,宝钗富贵时,藏愚守拙,不骄奢淫逸;落魄时,也安分从时,不自暴自弃。无论何时何地,何种遭际,总能安居乐业,心灵总有一个家。终日泪水不干、“不能乐业”的黛玉,需要补“燕窝”,自己没有,而宝钗却有“燕窝”给她,因此,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燕窝”应该是有隐喻的,其隐义就是心灵的家。
第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说了一大段关于耕读的深刻见解,钗黛消除误会嫌隙,从此回开始钗黛就逐渐合二为一[注2]。宝钗批判有些男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这类男人曲解圣贤的奥义,并将其“作饵名钓禄之阶”(第七十三回),即宝玉所谓的“国贼禄蠹”,而宝钗的解决之道就是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若读书不明理,倒不如耕种买卖,闺阁则该做些针黹纺织事,认得了字,就该看正经书,守住本性。
对于宝钗这一大段深刻的见解,第四十五回,林黛玉感叹那些是好话,自己实在自误了。脂砚斋指出:“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黛玉对宝钗的定评,是作者再一次对耕读的肯定。
宝钗并不是真正反对读书,否则,她的博学又从何而来?她反对的是乱读书,曲解圣贤之意,祸国殃民。至于宝钗劝宝玉读书致仕,宝玉心里抵触,可以看作是一个“行为偏僻性乖张”的男孩子成长历程中一个必经的阶段,也可以说是作者少年时代的自我写照。
其实,宝钗所劝导的仕途经济,是辅国治民,是合情有度,与雨村之流截然相反。如第三十二回,雨村拜访贾府,又要见宝玉,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人在世上,谁也免不了仕途经济,宝钗对宝玉的劝导,是想努力规引他到入世的正道,正如第十八回脂批所云:“但就谓宝卿无情,只是较阿颦施之特正耳。”
宝钗游刃有余的处世大智慧,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基于她对世态人心深刻的洞察。第三十八回,宝钗作的螃蟹咏:“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被众人叹为食蟹绝唱,并赞其小题目寓大意,其中的讽刺极为辛辣。上文引述第四十二回一段宝钗关于耕读的深刻见解,也充满了讽刺。讽刺,正是源自于对世态、对人性入木三分的感悟。
第五十六回,宝钗协理大观园,“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回末总批),故回目赞其曰“识宝钗小惠全大体”;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她知所进退,为避嫌疑,主动搬出,拒绝了王夫人的挽留,并给出了好几条合情合理的理由,还劝王夫人该减些的就减些。
第七十九回,夏金桂嫁与薛蟠,为了掌控薛家,先是挟制薛蟠,后将及薛姨妈,后又将至薛宝钗,而“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诸如此类例子,既体现了她的大智慧,又凸显出她对人心非凡的体认。
所有的文学作品其实都是一面镜子,里面映现的是作者的内心世界,即使是虚构的艺术,小说中的人物,也是作者思想情感的代言人。其实,所谓秦可卿魂托凤姐的家计长策,是繁华落尽之后,作者在自己和家族惨痛经历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超凡智慧,给出的独到而又深刻的解决之道,对于所有家族、所有人都大有裨益。
同样,宝钗有着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博学多才和深刻成熟,对生命不分贵贱都有博大的爱心,对社会污浊现状洞若观火,对生离死别有着大彻大悟的大智慧,完美到几乎无可挑剔,其实也是作者自己人生智慧的结晶。
脂批指出,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作者自己形容”,因此,他们的幻像一一癞僧跛道也可称是作者的化身,“通部书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作者的化身之一一一癞僧不仅送给宝钗錾于其所佩戴的金璎络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还给了她“冷香丸”的药方和来自太虚幻境的药引子,就很能说明问题。
上引宝钗关于女孩不要读书和关于耕读的深刻见解,其实就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块垒”,即通过讽刺雨村之流饱读诗书却故意曲解圣贤之意,祸国殃民,让男性统治下的封建社会被污染得只剩下女儿世界是清净的,来暗讽自己心中的非正统雍正。因此,“此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辞”(第八十回脂批)。
或许,有人会认为,薛宝钗最终确实是“处处风波处处愁”,“金玉良姻”也一场空,独守空闺,但她已经享受过了相当长的繁华无忧的生活,似乎不能算太薄命。其实,文本开始于甄士隐入梦,此时已经是“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因此,文本是末世哀歌。但是,文本以梦幻形式呈现,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文本因而看起来又是“九十春光寓言”[注3](脂批)。因此,我们所看到的薛宝钗之美好时光,其实绝大多数都只是梦里繁华。
“金簪雪里埋”、“宝钗无日不生尘”,已经暗示甚至明示宝钗生不逢时,生非其地。在动荡不安、繁华马上就要落尽的苍凉的残照中,在繁华落尽之后“处处风波处处愁”的末世里,宝钗拥有的这些近乎完美特质,让她的生命里有一种不可被打败的韧度和雄壮,可以淡定地面对一切风雨,虽然避免不了薄命的结局,但是,即使把泪水咽在肚子里,也能活出生命的精彩,并且依然热切地憧憬着未来。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的宝钗,不正是生逢末世的作者的自我写照吗?天才的曹雪芹,在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里,双眼蓄满了“辛酸泪”,但他却在几乎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为我们奉献了堪称人类最美的梦幻文学舞蹈。“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所谓的“冷”、所谓的“无情”,就是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的他不得不有的“难得糊涂”,但也是他保持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难得清醒”。
文本中的药大都是有寓意的,如第五十二回麝月提及二奶奶常贴西洋治头疼的膏子药“依弗哪",隐喻王熙凤心机太深,烧脑过度,即梦曲《聪明累》所云“意悬悬半世心”、“机关算尽太聪明”。而文本中描写两次殴打致伤,一次是第三十三回,贾宝玉因亲优溺婢,再加上贾环煽风点火,遭贾政暴打;一次是第四十八回,贾琏因石呆子扇子事件,遭贾赦无理毒打。两次疗伤所用的丸药,都出自薛宝钗。
薛宝钗拥有疗伤药方,而且黛玉所补之药燕窝,一度也曾来自于她,其中大有深意,即暗示“薛宝钗”是“具菩萨之心”的作者为在迷情幻海中苦苦挣扎而伤痕累累的天下苍生开出的一剂醒世良方,也是风云变幻莫测的末世里可以安顿疲惫心灵的精神故乡。因此,第六十三回诸芳占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她,独占了“艳压群芳”的牡丹花,众人也毫无疑议一一“你也原配牡丹花”。
冰冷的末世里,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穷困潦倒的生活和无法倾诉的孤独,让作者冰冷的心里有一种硬度,看起来也象宝钗一样“冷”、一样“无情”。“无情”的宝钗,扶危济困,慈悲为怀,作者亦如宝钗一样,超越了自身和时代的悲剧,将“无情”升华到对所有时代、所有生命的极致有情。
因此,他的泪眼里总是闪烁着普照众生的悲悯的目光,怀着寻找“道济天下之溺”之“药”和安顿所有伤痕累累的心灵之“菩萨之心”(脂批),在“文字狱”遍地的情况下,“举家食粥酒常赊”,用“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十年辛苦不寻常”,创造出一部饱含处世智慧、可与日月争辉的不朽传奇。
有论者质疑曹雪芹就是曹霑,借此推翻曹雪芹作者说,其中的论据之一就是曹霑的号中并没有雪芹,而且雪芹也与曹霑之祖曹寅之号雪樵相重,犯了避讳之大忌。但曹雪芹可以是曹霑,原因如下一一
封建社会要避讳,但如果一味循规蹈矩,按常理出牌,他就不会是创作出“打破历来小说窠臼”的奇书《红楼梦》之作者;“山中高士晶莹雪”薛宝钗博学多才,其中就有几乎无所不能的作者的影子。
薛宝钗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自成高格,既是他自己追求的智慧的处世之道在文本中的艺术化呈现,又是他借以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诗意地栖居于纷扰红尘的一种人生态度,以薛宝钗之“雪”加上他原来的号芹溪、芹圃,取号雪芹以自寓,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雪芹是“薛宝钗”和他原来的号的结合体,类似于笔名,与通部书一贯的欲露又掩、欲掩还露的手法一脉相承,也是为了应对“文字狱”密布的时代。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7《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吗?》
注2、作者的本意就是钗黛“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脂批)。如果宝黛钗真的就象“大旨谈情”的风月宝鉴正面所见的那样,是三角恋关系,宝钗是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路上的唯一死敌,宝钗的一席谈话,即使再深刻、再动人,也不可能完全消除黛玉心中的芥蒂。
第四十二回后,钗黛变得和谐起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