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第八大学讲学:作为事件的解释(上)

作为事件的解释(上)

作者:Éric Laurent

翻译:方露茜

校对:莫修

作者介绍:Éric Laurent,

法国著名拉康派精神分析家,

前巴黎第八大学精神分析系教授

世界精神分析协会(AMP)前主席,

拉康的弟子和分析者

提到“解释(interprétation)”总会引起一个误解。受到文本及其解释这一对概念的误导,我们会不假思索地以为存在无意识的语言,它需要元语言的解释。而拉康反复强调:精神分析的经验不只让他认定元语言不存在,而且唯有以这一句宣言为向导我们才有可能在精神分析的经验中不走歪路。从中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出两个基本命题:欲望不是对于原先杂乱驱力的元语言解释。欲望是其自身的解释。欲望与解释位于同一个层面。在此之上应补充第二个命题:“分析家是无意识概念的组成部分,因为他们构成其地址”(1)。无意识本来就像一门语言那样构成,分析家的解释若不能媲美无意识的解释 [1],他就无法击中靶心。此外,仅仅用语言学上的固有观念来把握无意识的语言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考虑其诗歌拓扑学的维度。诗的功能表明语言不是信息,而是回响(résonnance)。这种功能也让联结声音和意义的物质凸显出来。诗的功能对应着拉康所说的词物主义(motérialisme) [2],在词物的中心有一个被紧紧围住的空洞(vide)。分析的解释何以能够让语言中心的空洞显现出来?——正是这个问题开启了拉康的讨论班教学。第一个讨论班的开篇如是说:“师傅以一种任意的方式打破沉寂,比如讽刺,踢腿。在禅宗佛学中,师傅正是这样来寻找意义的。徒弟们自己的问题应由他们自己去解答。师傅不会用权威的方式教授现成的知识,只有当徒弟们即将找到答案时,师傅才将答案给出。”(2)

需要注意的是,这几句话说的不仅仅是一般教学应该采纳的形式,更是着眼于扎根在精神分析治疗深处的解释这一操作应采取的形式。我们稍后会再回到这一点上。

暂且假定解释与“任意性”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任意性即异质性(hétérogène)。如此一来,跟随着雅克-阿兰·米勒所提出的论题,我们就更容易理解拉康如何从早期教学中对解释的思考发展到后期教学中“来到解释的反面”。这条新思路发展到极致的时候,拉康会把解释的可能性建立在“说的住所“(dit-mansion)之上,这个词体现了能指与字母的异质性组合[2]。精神分析所引入的这个新维度扩充了语言学对语言功能的认识。由此,解释成为一个说的事件(événement du dire),被提升到与症状齐平的重要地位,又或者,沿用拉康隐秘的说法,它能够把症状熄灭(éteindre)。这就是本文将要追随的一条理论发展线索。首先,我们将考察解释的异质性。接着,我们会阐释拉康如何走到解释的反面。然后,我们将思考介于口语和书写之间的呼喝式(jaculation)解释。最后,我们会探讨作为事件的解释的几个面向。

解释及其异质性

当拉康抽取出禅师的任意性这一特征时(3),他说的不是广义上的禅修方法,而是特指在日本尤为盛行的一个禅宗门派的创始人之一——临济义玄禅师——的方法。这位禅师备受拉康的“好老师(4)”,汉学家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5)的推崇。是戴密微首先提出用“渐悟(gradualisme) ” 和“顿悟”(subitisme)来区分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6)。临济宗所强调的通过打断制造突然的虚空(vacuité)体验的禅修方法正是“顿悟”派的典范(7)。戴密微曾经跟拉康讨论过临济禅师的方法(8)。

拉康说解释应该对准客体,尤其是以“空”为幌子的客体,有鉴于此,我们可以在禅师的方法和分析的解释之间建立一个关联。“每个人都知道禅修与主体空性的实现之间多多少少有某种关系,哪怕我们不太知道这样说意味着什么。(…) 这一关键时刻应当联系着精神空性的捕获 (…) 在长久等待后降临的某种唐突,有时是一个词、一句话、一声呼喝,甚至是一句脏话、一个嘲笑的手势、踹向屁股的一脚。毫无疑问,这些荒诞滑稽的举动只有在主体日积月累的准备工作下才显得有意义。(9)”

为了弄清这种异质性,即异质性可以通过沉默或肢体动作给出的这个事实,我们要参考拉康在教学初期就提出的一个观点。他说,主体所落入的表意意图以及感官系统(比如声音、视觉)之间是相互独立的,虽然前者貌似建立在后者之上。在第三个讨论班中,拉康以聋人为例说明有一些类别的符号并不通过言说来传递(10)。它的被感知发生在所有感官系统之外(11)。幻听现象中无声的声音也是一种声音(voix),但它不是语言学意义上的语音(phonè)(12)。解释也是同样的道理。当然,无论解释以何种载体为支撑,它都应当以追求真理——真理作为断裂——的效果为指引。这种所谓“任意”的解释因此不同于分析家的其他干预。拉康就此作出以下的对立:一方面,是生产可被理解的意义的解释,它不受任何限制;另一方面,是指向根源性的空和原初缺失的解释,它产生真理的效果。解释的异质性并不意味着毫无章法,并非真的是任意的。它的“任意性”必须瞄准丢失客体所对应的原初缺失这个空(13)。解释载体之多样不应抹除其目标之明确:指向主体的虚空(vacuitésubjective)。此虚空既是丢失客体留下的享乐痕迹的纪念物,也意味着完全重复与这一享乐的偶遇是不可能的。不可再次遭遇享乐,这一失败是精神分析对虚空给出的定义,而让这一虚空呈现出来,正是精神分析的实践所要做的。

从解释-翻译到解释-切割

拉康教学中,从赋予意义的解释到走向其反面的这一过渡,正正坐落在异质的解释和原初虚空的联结处。这是雅克-阿兰·米勒在他的一篇影响深远的文章中提出的观点。其中,他把解释-翻译与指向享乐之晦涩的非语义解释对立起来。“一次分析会谈要么是一个语义单元,也就是用S2(知识的能指)来给一次制作加上标点——等同于服务于父之名的妄想[4] (…)它要么是一个无语义单元,功能在于让主体再次遭遇他的享乐之晦涩与不可穿透。这就要求会谈在收尾之前就被切断。(14) ”因此,最根本的两极不再是意义与真理之洞之间的对立,而是享乐的两个面向之间的对立:一面是话语中的空,另一面是以其不透明性显示其存在的洞。

要把握这一组新对立的发展线索,我们必须放弃对于主体间性,甚至对于对话的幻想。雅克-阿兰·米勒在发明 “非言说”(l’apparole)的概念时想要强调的正是这一点。他也通过这一概念对拉康在后期教学中提出的新思路进行了重新梳理。“非言说即自言自语。70年代的拉康对自言自语的问题十分感兴趣。他强调,言说首先是一种自言自语。我用“非言说”的概念来回应拉康在讨论班《再来一次(Encore)》里提出的一个设问——啦啦言语(lalangue)的首要功能是服务于对话吗?没有比这更不确定的事了。(15)”

啦啦言语关心的之所以不是对话交流,是因为它跟享乐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它(ça)在说话的地方,它也在享乐。在这里,我们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它在享受说话。(16)” 语义性的解释试图再一次激起分析者言说的欲望,与此相反,指向享乐的解释则试图引入一个界限,让言说停止(17)。自由联想的话语包含无限的可能性,它限制享乐的唯一手段是快乐原则。解释的限制力则来自别处。“想什么说什么永远只会通往快乐原则(18)”。为了引入界限,我们不能依靠快乐原则和它的无限可能,而是要从与可能模态相对的不可能模态出发。“通过引入这个脱离自由联想式言说的模态,通过运作某种它什么也不想说 /它没有任何意义(ça ne veutrien dire)。(19)” 解释虽然通过言说传递,但它却属于书写,唯有书写能够承载意义之洞和不可能性(20)。

非语义的解释这一论题引入了能指与字母的混合维度。这也说明了拉康为何把解释和言说对立起来考虑。“分析的解释(…)产生的效果远远超过言说本身。言说是分析者要制作的客体。那么如何理解分析家说的东西所产生的效果?——因为他确实在说着。没错,移情在其中发挥着一些作用,但这不是重点。我们要阐明的问题是解释的效果是如何产生的,要知道,解释并不一定包含陈述的活动(énonciation)这一维度[4] (21)”。分析家的真言(dire),回应着无意识的真言,成为混合物。拉康称之为”呼喝“(jaculation)。

(1)   拉康,“无意识的位置(Position de l’inconscient)”,《文集》,巴黎Seuil出版社,1966年,第834页

(2)   拉康,《讨论班一:弗洛伊德的技术文集》,巴黎Seuil出版社,1975年,第7页

(3)   同上

(4)   拉康,《讨论班十:焦虑》,巴黎Seuil出版社,2004年,第261页

(5)   参见:戴密微《精神的镜子(Le miroir spirituel)》,Sinologica,第1卷,第2期,1947年,第112-137页

(6)   参见:Diény J.-P, Demiéville P., 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rapport sur les conférences des années 1981-1982, 4e section, livret2, p. 23-29, disponible sur internet

(7)   参见:拉康,“论一个意图(D’un dessein)”,《文集》,巴黎Seuil出版社,1966年,第364页

(8)   参见:娜塔莉·沙鸥,“拉康与禅宗佛学 (Lacan et le bouddhisme chan)”,《弗洛伊德事业期刊》,第79期,2011年3月,第122至126页

(9)   拉康,《讨论班十三:精神分析的客体》,1965年12月1日的讲座,未出版

(10)参见:拉康,《讨论班三:精神病》,巴黎Seuil出版社,1981年,第154页

(11)参见:拉康,《讨论班十:焦虑》,巴黎Seuil出版社,同上,第317页

(12)参见:拉康,“论一个涉及到精神病治疗之可能性的先决问题 (D’une question préliminaire àtout traitement possible de la psychose)”,《文集》,同上,第532至533页

(13)参见:“拉康,治疗的方向 (la direction de lacure)”,《文集》,同上,第594至595页

(14)雅克-阿兰·米勒,《逆向解释(L’interprétation à l’envers)》,弗洛伊德事业期刊,第32期,1996年2月出版,第13页

(15)雅克-阿兰·米勒,《非言语的自言自语(Le monologue de l’apparole)》,弗洛伊德事业期刊,第34期,1996年10月出版,第13页

(16)同上

(17)参考:同上,第17页

(18)同上

(19)同上,第18页

(20)参考:同上

(21)拉康,《讨论班二十二:R.S.I.》,1975年2月11日的讲座,Orinicar?期刊,第4期,1975年夏季,第95至96页

译者注:

[1] 此处“无意识的解释“指的是无意识的运作本身等同于解释的操作。

[2] motérialisme是拉康新造的词,它扭结了mot(词)和matérialisme(唯物主义)。

[3] dit-mansion是拉康新造的词,dit的意思是说,mansion的意思包括舞台布景的一部分、驿站或者星宿,前者属于能指的范畴,后者则指向字母的概念。同时,dit-mansion与法语中的“维度”一词dimension发音一致。

[4] 拉康区分陈述的内容(énoncé)和陈述的活动(énonciation),简单来说,前者指的是主体说出的一句具体的话,后者指的是这句话背后的主体性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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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第八大学拉康教学系列译文:

1神经症和精神病中的力比多-弗洛伊德给荣格的两封信

2症状的秘密与分析家的态度

转移的临床

重新认识癔症:从沙可到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的发展观:出生-幼儿-青春期-婚姻的症状

6分析的开始:初期会谈的细节

7分析的开始:症状的功能

8分析的开始:转移的功能

9分析的开始:诊断的功能(上)

10分析的开始:诊断的功能(下)

11我在拉康处的分析:会谈的三种结束

12分析的终止与分析家的欲望

13  拉康派研究:为什么有如此多的'边缘人格'?

译者介绍:

方露茜

巴黎八大精神分析硕士在读,

法国雷恩二大临床心理学硕士在读,

香港大学心理学本科;

个人分析四年,仍在继续

现居巴黎,接待地面与远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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