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下巴—故乡纪事021》(修改版)
刘大下巴的下巴出奇地大,大到什么样呢?
他的头像赵国的铲形币,脸的一半是下巴。如果他蹲下身子系鞋带儿,他的下巴会伸到两腿中间。还有,在很少的正式场合中,你不会见到他的风纪扣和第二颗扣子,都被下巴挡着呢。
刘大下巴有七个儿子,其中的六个遗传了他的下巴。
每每爷几个围桌吃饭,爷六个就像一套俄罗斯套娃,只有老七与两个女儿的下巴属于正常长度。
他的两个女儿依序为长,而且大了众弟弟们不少岁数,早就嫁到外地去了。她们偶尔也回来探家,只是被日子给沧桑得与刘大下巴的老婆像姐们,与弟弟们长期隔阂,见面也少有话说。
在饭桌上,刘大下巴偶尔瞥一眼没有长大下巴的老七,气就不打一处来,鼻孔、喉咙呼呼地像是拉风箱。幸好,刘大下巴仔细看过,老七和村里的哪一个男的也长得不像,甚至与他妈妈都不太像,刘大下巴虽疑云重重却也无可奈何。
“你爸是谁?”坏孩子们经常这样跟在老七的屁股后边问。
“是你爷爷!”老七机智反击。
老七也的确很怪异,他的诸多器官好像都打了很大的折扣,所以坏孩子们给他取外号时喜欢夸张地用“半”字,比如半拉头、半拉眼儿、半拉屁股。由于外号太多,哪一个也不很著名,它们各自为政,各取其乐罢了。
刘大下巴最愁的是给这一串儿子们娶媳妇,因下巴这块骨肉太长的缘故,姑娘们都怕将来也生出一串套娃而不嫁他家。
“我的妈呀!六个儿子,一个人再生上五个大下巴,刘家就有三十七个大下巴,那咱们村就别叫胡家屯,干脆叫刘大下巴屯算了,外边的人还好记。”
想像力最丰富又精通算术的马婶儿这样不识时务地说,她根本没看见胡夫子他爹拄着拐杖正冷冷地看着她。
马婶儿也有媒婆C之能,也曾一度想涉足婚嫁领域,保媒拉纤,却一直被马叔拦着,还没开始付诸行动。她其实是说这话的时候是话里有话的,她想用上边的话营造一个刘家儿子不可能娶到媳妇的氛围,证明媒婆C在刘家的事儿上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她有办法解决,这样她会一炮压过煤婆C而在屯子里走红,树立威信。
因为前不久马婶儿回了趟自己的娘家,那里有她一个远房侄女,才三十多岁,丈夫被马车轧死了,留下一个还没上学的孩子。
马婶儿苦口婆心说动了寡妇侄女儿后,回到胡家屯,利用割猪草的机会截住刘家老大,敲问起来。
“你这到底是咋想的?抱着棉花套子睡一辈子啊?”老大的被子好几年没翻做了,棉花里子跟铁似的,只那漏洞的部分棉花松软,开出黑褐色的花。
“我有啥法儿?但凡是个女的,都嫌我多了一块骨头。”老大已经被数次介绍对象搞得不再羞涩了。
“大兄弟,寡妇你嫌弃不?”
“这功夫还讲啥姑娘、寡妇的,只是别太老,油瓶子别太多就行呗。”老大把身段降到地面上了,就是担心有瓶子多,饭不够吃。寡妇再嫁带着孩子来叫拖油瓶。
“那嫂子给你物色物色……咋样?”马婶儿暗喜,一个计划肺气肿那样在胸里生成了。
媒婆C这厢也为这六个大下巴说干了嘴巴,踩平了刘家的门槛,有一次马上胜利在望了,却被刘大下巴一句“不行”给否了。
那家人的老姑娘比刘家老大还大一岁,来相看老大,却偏偏相中了老三,这是刘大下巴绝对不答应的。
那些年哥六个的婚事像排队买盐,打头的老大不动,后边的干着急也没法儿。
媒婆C对刘大下巴的顽固很恼火。
“我说你个老东西,你管她嫁给老几呢?先开板儿再说。”开板儿是指商店开门前先移开挡着窗门的板子,是开张的意思。“再说了,又不是让他哥几个拉边套。
“拉边套”本是旧时的一种穷人的婚俗,一个人娶不起媳妇,就几个人合伙娶来一个。几个人中有一个是法定丈夫,其余的没有名分,但是按照约定要给这个“家”尽义务,当然也会有相应的权利。本来,“边套”是马车用语,指的是辕马两侧前的两匹马,不是主力,但上下坡和泥里打污的时候能加把劲儿,还很重要。
“不行!”刘大下巴嗞地干了一盅酒,“都喝他个王八蛋操的,不给他们娶媳妇儿了!”
刘大下巴自暴自弃了。
本来对马婶儿来说寡妇侄女儿是个好机会,不料她外功使劲儿太大,惹得本村最年长、最权威的胡夫子他爹不高兴了。胡夫子他爹没用亲自出面,只是胡夫子在某个场合说了一句“胡家屯也不大,有一个媒婆子就够了。”
他说的那个媒婆众人都明白是媒婆C。
“大叔,那你看我那远房侄女儿还等信儿呢……”马婶儿焦急的脸像被火烤了一样,两手向外捌着,五指箕张,那意思她坐了蜡。
“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
刘大下巴的反应有些过激,好像几个妖怪的烟气拧成一个粗绳捆着胸腔,马婶儿的脸一下子定格了。
刘大下巴觉得自己口气有点硬。
“他嫂子,不是我说你,就是你想干这行,也不是这么个干法儿。你总得听听大家的意思吧?你总得先问问我吧?哪有隔着锅台上炕的?”
过去有一种火炕,与锅灶连在一起,中间用高出一块的矮墙隔开,后来有小孩爬到热锅上的事件发生,用的就渐渐少了。
在全家都为荒芜的嫂子们愁苦不堪的阶段,刘七却过着悠闲快乐的生活。村子所在的镇上,没有一个犄角旮旯他没去过的,最后玩太野了,爬到北门外的木桥下边去找新刺激,掉进河里差点被淹死。
那座桥比胡夫子家在此地的历史晚了几年,见证了本村本镇的剧烈变迁。
我们还得从头说说这个地方。
我们那里早些时候,北边是草地上牧民的冬季牧场,没有农田,也没有人在那儿常年聚族而居。只是到了冬天牧人们才从东向西,隔着远远的排出零星的、大小不一、新旧各异的毡包,把牛羊马赶到这里过冬,到了夏天他们就又北返了。
冬天,大雪之后全都是一体的白色,只有从烟囱冒出的牛粪烟里才能看到一丝生气。
牧人夏天逐河而牧,优质可口的草都在低缓的漫坡上,但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那被称为“白灾”的大雪会埋葬一切,这样我家那一带倒成了牧民过冬的好地方。
因为胡家屯南边就是一望无际的沙坨子。
到了冬天,草地与沙地之间的大小河流冰封住,我们这里与沙地紧紧连着。沙地与沙漠不一样,沙地是能长草和树的。有时候一棵聪明的树种飘飘荡荡,选择到富庶的扎根地,比如下面恰好有泉或暗河,那棵树就幸福了,长得非常高大、茂盛、伟岸,只不过天天环视周边的小草,免不了有一点孤独感。
沙地的树大多就这么孤零零过一生的。
在冬季牧场,每逢风雪交加过后,风就用雪对起伏的地形来一场平均主义运动,阳沟和院落都被它操平,可它奈何不了那片沙地。
雪停空晴,牧民们要先把马放出去。马是比较偏食的,它在沙地里四处刨踏,想找到合适的草来吃,于是沙坡上薄薄的一层雪被它们神骏之蹄搅出底下的植物来。
马讲究饮食,很多植物它是不吃的,不过后面寻踪而至的几头山羊领着一群绵羊漫山遍野而来,它们可不那么讲究菜系。
这下你明白了,沙地是牧民和牛、羊、马过冬的天堂。
天堂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直至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石头”。
在沙地的南边的草长得很矮,可是羊吃了肉质却很香。有一年几个牧民发现了一种黑色的石块,顺手捡来,支起三星灶用干牛粪灶炖羊肉。肉炖熟了,他们惊奇地发现被牛粪烤过的石头自已也燃烧起来,而且比牛粪的火还热,耐烧。
这一奇闻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他们与当地的王爷商议买下牧场,随后大批日本专家蜂拥而至。
那黑色的石头就是煤,它改变这里的速度远远大于另外一件事:关里来人。
胡夫子的爷爷就是从关里来到这里的第一人,那时候胡夫子还小,他常给人们讲起他爷爷看到这片肥沃的黑土地的惊喜。
“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胡夫子这样形容。
南边发现煤的时候,胡夫子他爷爷在此定居已经十多年了。
“有一天,来了一大群人测量,后来,汽车、马车都来了,拉来一车一车的枕木,堆得跟山一样,我们去打听,才知道要修铁路,说是南边发现了大煤矿,比牛粪好烧多了。”
胡夫子那会儿二十郎当岁,还参加过挑土修路基。
自此胡家屯以西开始有了巫医Z家后来住的那个大车店-叫天木客栈,有了管事的人和他们办公的房子。最大的变化是不久之后修起高高的土城墙,东西南北每个门都有吊桥,四个门和四个城墙角上有炮楼。
城墙把胡家屯装在里面,把庄稼地撇在大门外。
刘老七遇险的桥就是北门外跨河的桥,此时匪患已绝,兵患也不再,人口激增,机构全备,城墙早已成了累赘,进入他生自灭的流程了。
木桥下的河是辽河一条温柔的毛细血管,绕着土城墙北边沿后向东南方向流去,穿过胡家屯的田地,用尽了力气之后没入沙中。
这座木桥选用的是北边大兴安岭里的整棵松树的粗树干,用木楔子和铁钉铆成的,后来虽然破旧了,可十分结实。我小的时候,那桥中间某个树节子的地方漏了一个洞,也有老人们说那是日本人的迫击炮炸出来的,另外还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小洞,也不知成因,但不影响马车驴车牛车仄仄而过。
没有马车、驴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常趴在老木桥的洞口看水里的鱼,它们也喜欢晒太阳,会在从桥洞漏下去的光影里聚会。
刘老七那天就是从那个大洞爬下去的,他可能是想实地看一下那长着苔藓的木桩上有什么宝贝,他果然在那里发现一块嵌进桩子里的厚铁。
那块厚铁有一小半嵌进木桩里,一大半露在外边,明光锃亮居然没有生锈,铁片的厚度有刘老七的小手指厚。镇上的大铁社有这么厚的铁,可是很粗糙,小铁社只加工一些铁皮,最多挂挂马掌,也没有这样的精致。
从桥洞里露出的斑驳的光,把刘老七变成一只瘦瘦的花大姐(七星瓢虫),刘老七以为这下子可找到了宝贝,他一手抓着露出的铆钉,另一只手伸向铁块,就在这时他出事了。
就在刘老七准备用手去往下拔那铁片时,头顶上一头笨驴拉着一辆破轱辘车走过来,驴的一只蹄子从桥面上一个小碗大的洞口掉了下去,恰好踢在刘老七的左肩上。
刘老七嚎叫着向桥下的水面落去,在向下落的慌忙中,他隐约看见桥板底下靠近壁墙处似乎露出一个箱子样的东西,这个印象只是一闪念,被他的大脑照相下来。
不过刘老七当前的主要任务,还是考虑命去何方的问题。
刘老七不会水,而北门外如果不是集市的日子也少有人路过,驴车的主人又是一个耳背眼花的糟老头,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桥下有人喊叫,只顾着帮着他的驴往出拔蹄子了。
按理,老七这次死定了,哪想到他命不该绝,大吉恰好路过这里。
胡家屯有一个叫大吉的大孩子,是一个什么都想开了、为了饱腹到处偷鸡摸狗的人。随着人口的增多,土城的内部装不下的人,在颓圮的城墙北侧、河的对岸开辟新天地,渐渐形成一片松散的村落。
这个村落的人大多是移民资历较浅,来源地五花八门,互相之间还没有开始盘根错节的联姻关系,平时互相之间的交往也不算深,属于散漫状态。这给大吉带来很多的机会,甚至大白天他都敢到村子里活动活动。
这天,大吉瞄准北岸的村子里某户下地干活的人家,从他家的鸡窝中摸出一只鸡,用大吉自己发明的套子套在鸡的头上,鸡就不明就里地不叫唤了。大吉一只手抓住鸡的两个翅膀根部,草草地用布衫遮一下,正往木桥方向走来,忽然看见桥下有一个人影,接着向水面落去,再接着听见喊声,他才断定那个飘落下来的是一个人。
大吉常年在游击状态中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练就一身好本事,游泳更是敢跟大鲤鱼比一比。
有一次他炫耀自己的水性,左手抓一个玉米面大饼子,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根大葱,无名指和小拇指夹着一碟酱下到河水里。
河水很深,水面很平静,他把酱碟平放在水面上浮着,踩着水保持自己飘浮状态,就着大葱蘸酱吃大饼子。
那天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人们闲着无事,站了一岸的人看他。
“啧啧,有本事到辽河里去显摆呀!”
说这样的话的,都是比大吉大一些、自己又不敢下水的半大小伙子,他们说的辽河是指北边几公里外的辽河的主河道。
“有啥呀?不就是会水吗?光会水有啥用?”这是刘老七那天的原话。
我们那里民间有“说嘴打脸”的讲法,就是让人不要乱说话,小心很快遭受报应。
刘老七现在就是“说嘴打脸”了。
就在刘老七在水里如沸水中的一片肥肉那样翻腾,很快就要沉下去的当口,大吉左手把那只鸡举出水面,踩着水游到刘老七身边,右手抓住刘老七后衣领,把他的头先从水里拔出来,然后像拎着一捆葱那样踩水到达南岸。
刘老七已经吓得快晕了,也不看是谁救的他,在岸边连连吐水还一边迷迷糊糊地说:
“英雄!救命之恩永生难忘,你的水性真好,赶得上我们村的大吉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大吉哭笑不得。
刘老七睁开眼,看见大吉手里还抓着一只鸡,“还真是大吉啊,你又去偷……啊!干活去了?”从此以后,“大吉干活”四个字就在胡家屯的日常用语中替代了那个不雅的“偷”字。
毕竟大吉救了自己儿子的命,刘大下巴不管怎么反感大吉,也还是请大吉到家里别别扭扭吃了顿饭。大吉是那种看不出眼色来的人,或是压根不理别人眼色的想开了的人,酒酣耳热之际,他搂着刘家老大的肩夸着海口:
“大哥,你放心,你的媳妇包在我身上了…”
刘大下巴见大吉如此不识抬举,气得一声不吭抬脚离去,走到院子里时,还听大吉的声音从开着的窗子飘出来:
“就算不是遇见老七被淹,我这几天也是要来你们家的……”
刘家老大是厚道、木讷之人,就当大吉已经喝醉了,没人愿意和醉鬼计较。
过了几天的一个傍晚,媒婆C春风般火火地闯进来。
“呦!C家媳妇儿,你这是刚从哪儿吃了席回来,嘴上还带着油星子呢?”刘大下巴正在编席子,他家的炕席前几天灶坑烧火太多,被热炕烤坏了。
“吃席?这回可是快了,等着吃你家的席呢!”
“你又来拿我开心了不是?”
“这次可不是,你知道不?为了你们老大,我中午吃了一顿小鸡炖蘑菇,晚上吃了一顿蘑菇炖小鸡。”
“你这是在别处吃鸡跑我这儿打嗝来啦!”
“我说你这老东西,咋没一点正经呢,我告诉你,我中午在你亲家家里吃的。”
刘大下巴手脚不停玩杂技似的编着席子。
“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呢,比你家老大小两岁,这下你放心了吧?”媒婆C继续补充。
“全棵吗?”刘大下巴还是不相信天上会掉下个大馅饼来。
“全棵”在我们村日常语境中有两类意思,如果指一个家庭,就是在说父母双全,如果指一个人就是体智健全,不缺胳膊不少腿,鼻子眉眼也没问题。
“都全棵,你是捡大便宜了,看看老大这命。”
“老大的情况你也和他们说了?”刘大下巴停下干活,摸着自己的下巴。
“人家姑娘说了,早就知道你们一家都是大下巴,还说人的下巴再大还能大到哪儿去的话,你看!人家那心胸。”
刘大下巴沉吟不语。
“C家媳妇,你刚才说你晚上又吃了顿小鸡炖蘑菇?”刘大下巴毕竟年轻时候闯过南边,据说都看到过长江水,他想那姑娘的条件应该藏在这第二顿小鸡炖蘑菇里。
“对,是大吉请的我。这事啊,你还得感谢人家大吉”
“和他一个小毛贼有啥关系?他救了我儿子,我也请他喝过酒了,早就两清!。”
“一码是一码,你不能因为那孩子手脚不干净就把人家一棍子打死,是不?”
说来,这还是半年多以前的事儿了。
这天夜里,大吉去偏远的一个村子想偷只鸡。他先在村外拢了一堆火,把手里的碗口粗的的棍子烤热,然后挨家挨户把棍子伸进鸡窝里。结果先前的那几家的鸡窝里空空如也,他的热棍子都快变凉了,也没找到一根鸡毛。
大吉偷鸡是很专业的,那时已经是深秋夜凉,他把热的棍子伸进鸡窝,鸡们就会主动站在棍子上给自己的爪子取暖,任人慢慢往出拉棍子,它也舍不得离开,直至偷鸡人的手抓紧它的脖子和翅膀,它才想起后悔,已经为时已晚,最多空挠几下爪子。
这晚大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鸡的窝,正要得手,忽听见屋子里传出女人的叫声。最初他没有太在意,以为是大人们在做什么事儿呢,可是突然声音大了起来,是疼痛的嚎叫,伴随着灯亮、人影晃动、哭爹喊娘的,屋里一片混乱。
大吉一愣神间,鸡一下子从手里挣脱出去,飞走了,接着这家的门被打开,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大吉偷鸡之前是要设计可能遇到的情况的,可他从来没有预设过这样的场面,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
“你找谁?”
“没没没找谁……我听见屋里有人叫。”大吉的慌乱被夜色掩盖了。
“我女儿得了急病,肚子疼。”
“那那那就去找巫医Z吧!”
“听说过,可我们找不到啊!”
“我认识他们家,跟我走。”
于是,那个晚上,大吉由偷鸡贼肇始,又因为一个走神引起变故,最终摇身变成急人所难的好人了,而且是坐着驴车大摇大摆回村的。
这个尖叫的女人就是后来刘老七的大嫂,天晓得大吉是用什么办法把姑娘给说活心了。
那晚上大吉把姑娘一家的驴车领到巫医Z家大门口,他就找借口离开了。巫医Z说姑娘是肠子打结了,用一尺长的银针扎下去,一会儿就止住了。据说自此姑娘喜欢上了我们镇,和她妈妈商量,将来出嫁嫁到到我们这地方来。
也许大吉就是利用了她的这一心理。
虽然大吉那晚上的鸡飞了,可是他最终还是把它们都吃了回来,这家人为感谢他,杀了好几只鸡,请了他好几次。
搂草打兔子,大吉也把刘家老大的娶媳妇难题给解决了。
在大家忙着给老大筹备娶媳妇的日子里,老七念念不忘他落水前看到的那个类似箱子的东西。后来他还借了一个小镜子绑在树枝上,探进桥下面去看,换着不同角度,咋看咋像个小箱子的一头,至少是个匣子。
那几天他一个人躲在凉房里结绳子、做钩子、修梯子、准备斧子锛子铁锤,终于在他大哥结婚第二天晚上,他把那块令他掉进水里的铁块和那个埋在桥头泥土里的箱子给搬回家里来。
与他原来想的不一致的是,箱子是铁皮的,更令他失望的是扭开箱子的锈锁头,里面根本没什么宝贝,只有一个塑料包着的一张纸,一张表格里写着字的纸。老七那会儿还不识字,不知道那是什么内容,不过他没扔掉,连箱子一起压在谷草堆下边。
那块铁锃明瓦亮很好看,老七经常拿在手里在外边把玩,有一天被胡子爷爷看见了。
“老七,你那块铁从哪儿来的?”
“捡的!”
“从哪儿捡的?”
“从……忘了!”
胡夫子也看见了老七手里这块铁,他接过来,翻来覆去看后还给老七,临走还叮嘱一句;
“这可是稀罕东西,留好,别丢了!”
老七屁颠屁颠回家去,找了块布把那铁块包起来,藏进凉房的顶棚中。
第二天,老七在被窝里还没起来,派出所警察领着十几个陌生人就涌进了院子,指名找刘老七。
刘老七一骨碌爬起来,警察已经和两个人进了屋子,其余的人都在院子里站着,刘大下巴不知道儿子出了什么事,离开也不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刘老七,把你捡到的东西拿出来。”
“啥东西?”
“你捡的都是啥东西还用我们和你说吗?”
刘老七一点反侦察能力也没有,乖乖地带着警察和那两个人进了凉房,从顶棚上取出那块铁片,跟进来的一个人接过去,老七又弯腰取出那个铁皮箱子,递给警察。
对于这群人来说,铁皮箱子是意外收获,因为事先他们并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
这些人没怎么为难刘老七,只是要他带路到木桥看了现场,来的人里有两个人,用老七的那些工具加上附近借来的长梯,到桥下仔细查看,还照了相。
多年以后,老七大学毕业分配回城里的文物单位,与对桌的一位老同事闲聊我们的家乡天木的闲事儿,老同事说起来对天木特别熟悉。
“我去过很多次,你们那里发现了史前聚落遗址。不过,我第一次去还是陪着公安去的,是去协助侦查一个盗窃文物的人。还去了一户人家,那家的小孩子在木桥下捡了一块铁片,但是大家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一直要找到的弹片,就把搞武器的、搞文物的、搞侦查的都带去了。你猜怎么着?那个小孩捡到的破玩意儿还真是他们要找的东西,又找回日本人留下的一封信,顺着这封信把一个当年他留在中国的孩子给找到了。”
原来,曾经有一位重要人物在我们北门外一带被害了。
是谁害的他,用什么害的他,一直是个谜。在那段时间里,兵荒马乱,日本人撤退,土匪作乱,时不时过兵,当时又闹着鼠疫,人们都提心吊胆过日子。有一天晚上,村里人听见过北门外方向有爆炸声,但是没有人敢出来看热闹。
后来终于安定了,上边来人调查重要人物的死因,胡夫子曾经协助过。在探讨交流中,他知道上边已经初步断定那个大人物是被日式炸弹炸死的。可是炸死他的人是谁?炸弹证据在哪儿?一直没着落。
又过了很多年了,县城先是收到上级要协助寻找一个遗落在我们这一带的日本小女孩的命令,再过两年又接待了一个日本老人。
这位看起来慈善的日本老人痛哭流涕,回忆自己在本地做过的坏事情,并表示特别希望能帮助找到自己的小女儿。他讲述自己在撤退前杀过一个一直跟踪她的人,并将她小女儿的出生证明埋在一座木桥下,他只记得这些。
这些东西都是因为刘老七的淘气和好奇才真相大白的。
这件事情牵扯到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在此无法介绍详细全面。不过最后在我们天木的东边那个村子,就是我第一次吃叫花鸡的菜地旁边的小合村,找到了这个日本老人的女儿。她已经是一位小合村村民的媳妇儿,她也养了一大群鸡,不过离我们的井房有点距离。日本老人去见她时,她根本不承认这个日本人是自己的父亲。后来还是她那常年痴痴呆呆的老母亲忽然明白起来,把一切告诉她,实际上她叫了大半辈子妈的老太太只是她的养母。
这个日本老头为了感恩和赎罪,给这个村捐建了一所红砖瓦顶小学。
我们回来说刘大下巴家的事儿。
刘家老大结婚不久,刘大下巴就提出分家,让他们两口子搬到我家后边不远处新开辟的房基地去盖了两间土房。房子盖好搬家那天,刘大下巴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交给刘家老大。
“找胡夫子给这个人写封信,他那里熟皮子的手艺比Q皮匠好多了。”
从此,刘家老大偷偷做一点绳铧犁套的买卖,渐渐放开之后,他成了本地唯一能与湖南老客竞争的人。
刘家老二为人平和,像一面镜子那样平,从没见过他和谁红过脸,就是这么好的脾气,一辈子也没娶到媳妇。胡子爷爷去世后,他就去当了饲养员。
刘家老三务农,后来帮他大哥打理生意,有了钱,媳妇也娶上了。
老四先当民兵,后来正式参军,当了工程兵,2年后回家探亲,个子长了一头,人也壮了一圈,看起来下巴似乎变小了。
胡家屯发生的很多事与刘家老四有关,另文记述。
刘老五、刘老六哥俩先是务农,后来老五和老六一起倒腾服装,越走越往南去。刘老六有一次单独去南方进货就再没回来,有人说他在南方找了个媳妇儿,特别漂亮。现在刘家老五依然在卖服装,不过都是老头儿、老太太们穿的宽大休闲低价格衣服,年轻人的衣服都在网上买了。
警察来找过以后,刘老七到处瞎转悠的习惯开始升级,发展到对地下埋藏物的好奇。他半夜三更掘了不少的坟圈子,也挖到过不少好东西,都悄悄自己藏起来,再也不出去显摆了。老七修成正果后,这些东西大部分进了县城博物馆。
老七学习好,脑子灵,加上后来家里条件也逐渐变好,他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学考古专业。四年的大学毕业后分到家乡县城里的文化单位工作,和一帮人到野外专门挖坑找过去的老物件。
在天木镇口耳相传的故事,后来很多都是在老七的铁锹下得到证实的,我们这才知道,胡夫子的爷爷不是第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几千上万年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建房子,只是后来天气持续变冷,他们往南迁走了。
老七娶的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也从事考古,好像是西安人,就是霸陵那个地方,那里有兵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