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扬州瘦马”?

题图:黄慎《美人图》册页(选一)

从隋唐至明清,扬州一直是东南的政治经济文化重镇。这给历史上的扬州带来了光荣的繁华,是不错的但同时也就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关于繁华,人们说得很多,然而那仅仅是一个方面而已。当历代的骚人墨客们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广陵胭脂气熏天,恼得天花欲妒妍”的时候,谁知道又有多少“贫家女”正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着呢?谁知道又有多少“养瘦马”式的悲惨故事正在发生着呢?

扬州不愧为历史文化名城。但当我们今天回首它的“历史”与“文化”的时候,决不要只是大谈其繁华,而忘记了“繁华”背后的呻吟与屈辱。范长江先生有一首题为《游扬州》的诗,开头两句便是:“扬州有两个,一堕一英豪。”
——韦明铧

韦明铧先生,一级作家,文化学者。曾任扬州文化研究所所长,扬州市政协常委,扬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扬州市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扬州市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扬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特聘教授,鉴真佛教学院特聘教授。
韦明铧先生数十年致力于地方文化的研究整理工作,学术成果丰硕。主要著作有《扬州曲艺史话》、《扬州文化谈片》、《扬州瘦马》、《扬州掌故》、《风雨豪门》、《江南戏台》、《玉璞风华》等。

韦明铧先生在扬州鉴真佛学院

为群学书院学员讲解扬州文化

释“扬州瘦马”

——中国古代妇女生活史之一页

文 | 韦明铧

来源 | 《扬州文化谈片》

01

扬州是首批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一切与扬州有关的人和事,现在似乎都成了作文的好题目。鉴真、园林、八怪、小吃、琼花……总而言之,凡是可以做文章的,几乎都有人做了。这情景比当年因一篇《闲话扬州》而引起的笔战,恐怕还要壮观!但其实,扬州的文章是怎样做也做不完的。

最近,忽然想到,至今还不曾看到有谁写过篇专谈“扬州瘦马”的文章,怪可惜的。也许有人以为,谈这个未免于扬州不大光彩吧?但我觉得倒未必,尽管我自己是扬州人。

凡读过一点古代词赋的人,除了会想到扬州的诗文之盛歌吹之美、饮食之精,大概不会不想到那里的粉黛之多。“扬州梦”也罢,“二十四桥风月”也罢,“隋炀帝看琼花”也罢,无论怎么说总是和秦楼楚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据曹聚仁先生说,朱自清先生曾经说过:许多人一提到扬州,便想到那是“出女人”的地方——朱先生是在扬州生长的,现在扬州还有他的故居,但他这个扬州人似乎并不讳言这一点;本来,历史上的责任是不能够由今人来负的,何必为历史上的丑行涂脂抹粉呢?——然而朱先生又说:

但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中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件事;但我已毫无所知了。

扬州瘦西湖

02

把人看作和羊毛、苹果一样的“物产”,这虽是可悲的事情,尚能理解。而把人唤作“瘦马”呢?就实在使人费解了。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四“马字”条曾列举了“马”字的许多用法,却没有言及“瘦马”。大概由于“瘦马”这个词的冷僻、古怪或别的什么原因吧,新版的《辞源》和《辞海》里也查检不到它。倒是在台湾的《中文大辞典》里,收了这个词,下面列着两个义项:

一、瘦瘠之马;

二、谓雏妓。

然而释文也仅此而已,读者恐怕仍旧不能解其义。

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的那样,历史上的丑恶现象应当消除,丑恶现象本身却不应当忘记对于“瘦马”这一历史上的丑恶现象,也应该是这样的。但何谓“瘦马”?连博学的朱自清先生都自称“毫无所知”。

瘦马是什么?赵翼所著《陔余丛考》卷三十八有《养瘦马》条,说:扬州人养处女卖人作妾,俗谓之“养疲马”,其义不详。

清人章大来《后甲集》说:扬州人多买贫家小女子,教以笔礼歌舞,长即卖为人婢妾,多至千金,名曰“瘦马”。

这就说得很清楚了。阔人们要纳妾、买婢,这在过去的社会大抵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凡是繁华富庶的地方,不但有以经纪婢妾买卖为业的介绍所,而且有专为豪门大户培训“合格”婢妾的训练所——即所谓“养瘦马”者。当年扬州之于此,大概是最负盛名的。不然,孔尚任的《桃花扇》里为什么会有“旧吴宫重开馆娃,新扬州初教瘦马,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娃”的句子呢?

扬州人冯小青画像

03

较早记裁“扬州瘦马”的,约在明代后期。如万历进士王士性所著《广志绎》卷二有云:

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其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妾者类于广陵觅之。

“瘦马”乃取自“他人子女”,这是不必说的;女儿是父母的骨肉,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谁肯把自己的女儿送与人做妾?“养瘦马”者对“瘦马”们施行的种种礼法、琴棋、书画、刺绣的教育,对于那些可怜的女孩子来说,决不是一种恩典!

王士性的同时代人沈德符,在《野获编》卷二十三“广陵姬”一条中,更细致地记载了“扬州瘦马”的情形:

今人买妾,大抵广陵居多。或有嫌其为“瘦马”,余深非之。妇人以色为命,此李文饶至言。世间粉黛,那有阀阅!扬州殊色本少,但彼中以为恒业。即仕宦豪门,必蓄数人,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数十人。自幼演习进退坐立之节,即应对步趋亦有次第。且教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妇亦有严于他方,宽于扬产者。士人益安之。予久游其地,见鼓吹花舆而出邗关者,日夜不绝。更有贵显过客,寻觅母家誉属,悲喜诸状,时时有之。又见购妾者多以技艺见收,则大谬不然。如能琴者,不过〔颜回〕或〔梅花〕一段;能画者,不过兰竹数枝;能爽者,不过起局数着;能歌者,不过〔玉抱肚〕〔集贤宾〕一二调。面试之后,至再至三,即立窘矣。又能书者,更可哂。若仕客则写“吏部尚书大学士”,孝廉则书“第一甲第一名”,儒者则书“解元会元”等字,便相诧异,以为奇绝,亟纳聘,不复他疑。到家使之操笔,则此数字之外,不辨波画。盖貌不甚扬,始令习他艺,以速售。耳食之徒骤见,米免叹羨,具法眼者必自能辨。

由此可见,以“养瘦马”为“恒业”的不仅有一般人家,更有“仕宦豪门”。他们有的“蓄数人”,有的“或至数十人”。约略教授一些琴棋书画之技,目的则完全为了“速售”,“以博厚糈”。

“养瘦马”之风盛于明代,直到清代后期仍然余风未泯。如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

扬州为鹾务所在,至同治初,虽富肉贾,迥异从前,而征歌选色,习为故常,猎粉渔脂,寝成风气。闾阎老妪,畜养女娃,束足布指,涂妆绾髻,节其食欲,以视其肥瘠,教之歌舞弦索之类,以昂其声价。贫家女投之,谓之“养瘦马”。

看来“养瘦马”者乃是一种特殊的“教育家”。他们教瘦马“严闺门、习礼法”,使之从精神上成为未来主人的自觉奴隶;他们“教之歌舞弦索之类”,使之从技术上成为未来主人的得力帮闲;而“节其食欲,以视其肥瘠”,使瘦马从体魄上成为未来主人的理想玩物,这在人类文明史上,实在是最卑鄙、最无耻的了!

扬州东关街

04

更令人怵目惊心的还是“瘦马”们面临“毕业”分配时的情景。扬州专门吃“瘦马”饭的所谓“媒人”、“牙婆”之流,不但数量众多,而且她们考试、挑选合意“瘦马”的方法、步骤,也是极为细致和周密的,其严格的程度决不亚于现在招收一个芭蕾舞演员。朱自清先生提到的《陶庵梦忆 · 扬州瘦马》一节,对于当年买卖“瘦马”的过程叙述得十分详尽: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 咸集于门,如蝇附羶,撩扑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日:“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日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簪或钗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千、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擦火把、舆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餚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壸、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炫耀自己在选择美人方面的精明:

向在维扬,代一贵人相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始皆俯首而立,及命之抬头,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一人初不即拾,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此即“态”也。

可见其所重者为“态”。

《清朝野史大观》里亦曾记载过这样的事:“蒋赐棨为文肃公孙,……颇好色,以为妇女而长者,其交始久。故预制墨线,合其度者方为收用。时谓之线量美人’云。”可见其所重者为“长”。他们比起陶庵所述,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做一桩“瘦马”的买卖,必须把“瘦马”的面、手、臂、肤、眼、声、趾等都一一加以考察,等到“插带”,交易才算基本谈成。而最后拍板成交,还须看买卖双方在“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等方面讨价还价的结果。这怎能不教人想到牲口市场上,人们买卖骡马的情景!

雍正十二美人图册(选一)

05

“瘦马”之名虽始于扬州,但江南那些号称“繁华”的地方,后来也莫不仿效,而以清代为甚。如乾隆间吴县石韫玉有《瘦马行》云:

养马长苦瘦,养女长苦丑。骏马一匹千缗钱,富人金多易婵娟。吴趋女儿岁三五,剪趾修眉态楚楚。千钱放客窥春妍,万钱行酒长筵前。爷娘论财不论耦,嫁作邯郸贾人妇。邯郸贾人厮养材,鸦挟彩凤鸩为媒。吁嗟兔丝心,愿托高树枝。引身附蓬麻,轇轕终奚为!

又长洲沈清瑞亦有《瘦马行》长诗,序曰:“吴下奸媒,收养贫家女,居为奇货,谓之养瘦马,作诗伤之。”其诗云:

养马不要瘦要肥,养女不怕妍怕媸。马瘦尚可骑,女媸不可医。(一解)
奸媒前致言,吾有一术可以易为妍。尔女寄育吾家,傅脂粉,著绫罗,学管弦。一年二年定然有好容颜,亭亭袅袅能得官人怜,珍珠十斛黄金千。未嫁噉我饭,既嫁偿我钱。(二解)
官人来买妾,车马阗溢喧路衢。入门上坐,女出再拜起居。问年纪,十五不足十三颇有余。奸媒夸说好姿首,村姬妆束也复神仙姝。奸媒一何诈,官人一何愚!无盐西施目不辨,千金挥掷轻斯须。(三解)

父母前取金,奸媒突而前。未嫁噉我饭,既嫁偿我钱。子母相权盈盈百且千,亟须偿我,偿我不得暂延!(四解)

奸媒取金去,父母血泪落。眼看鬻女钱,尽饱奸媒橐!(五解)

奸媒之可恶,官人之可恨,父母之可怜,女儿之可哀,也可谓跃然纸上了。江南买卖“瘦马”之风,由此可见其盛。在商业发达的江南,“瘦马”买卖的生意经中,也早已有了些“奸商”。康熙间昆山人龚炜《巢林笔谈》卷四有“瘦马家和白蚂蚁”条,云:

郡人有收取妇女,涂饰卖人作婢妾者,谓之“瘦马家”,盖以娇养得名。居间调之“白妈蚁”,言其无缝不栖也。此辈相为表里,于是买妾者辄往拣择,中意则昂其价,否则犒以零星,谓之“看钱”。遂有浮浪者,但办看钱,故作拣择,以恣调趣。而“瘦马家”往往驱使“蚂蚁”百端诳驱——呈样者,以丑易美;隐年者,指妇作女。甚有鼓乐送至舟中,喜嫔诡言新人害羞,且莫相接,而又以遗忘箱笼为辞,登岸脱去。受诳者方施施自得,揭巾谛视,乃一冠带泥神。回顾从人多散,急往其家理论,邻舍皆云昨宵暂赁,不知所往。欲鸣官,又无指名,吞声忍气而已。刁俗幻变如此。

仇英《仕女图》

06

江南虽然有“瘦马”,但“扬州瘦马”自有其独特之处。它同扬州这个城市一样,是“又雅又俗”的。当年易君左先生在《闲话扬州》中说过这样的话:“扬州这个地方最令人听着响亮:差不多爱游山水的人与所谓能文之土,没有一个不怀恋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出盐的区域,富商大贾云集在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产女人的地方,所以弄出一些骚人墨客风流才子来。”文士的清高和商人的粗鄙相羼杂,山水的明秀与人间的恶浊共生存,这确实就是当年的扬州。易君左因此而得出结论说:扬州乃是个“又雅又俗的扬州”。尽管对于易先生,很多扬州人觉得他不大可爱,但他用“又雅又俗”四个字形容扬州,我认为他是独具只眼的。

不是吗?“养瘦马”是做人的生意买卖,这是“俗”的;但“瘦马”身上的若干名目,听着又极“雅”。清人费轩《扬州梦香词》咏道:“扬州好,曾记过头家。装点双蚨裁杏叶,挑开四鬓是兰花。肠断嫁天涯!”其自注云:“贫家以女子籍其梳裹,日头家,又曰养瘦马。杏叶、梅花、道士冠,皆妇女香纂高底名。兰花头,四髣挑开,梳成似兰花,故名。”又是杏叶,又是梅花,又是兰花,俗得这样的雅!

做生意似乎很“俗”,但“养瘦马”却又被人视为风雅而入诗;甚至有因此而成为“名篇”的事。清人金埴《不下带编》卷五谈到作者叔父时,不无得意地说:“埴季父训导公蚤有才名,著《广陵竹枝词》三十首,有云十‘三学画学围棋,十四弹琴工赋诗。莫管人称养瘦马,祗夸家内有娇儿。’此首尤传人口。”扬州的竹枝词素来闻名,作者众多,流传亦广。金氏《广陵竹枝词》本不见经传,却独以这一首咏“养瘦马”者“尤传人口”,雅得竟是这样的俗!

扬州运河夜景

07

“瘦马”一词出于何处?

崔鲁《春目长安即事》:

行人自笑不归去,瘦马独吟真可哀。

唐彦谦《长陵》:

千载竖儒骑瘦马,渭城斜日重回首。

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目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晁冲之《晓行》:

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

乔吉《凭阑人 · 金陵道中》: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

马致远《天净沙 · 秋思》:

枯籐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这里的“瘦马”一概是指真正的瘦瘠之马。

惟白居易《有感》诗云:

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
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
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
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
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

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

这里不但明言“养瘦马”,且把“瘦马驹”与“小妓女”并提,看来典出于此无可置疑。

但其实费心劳神去考证“瘦马”的出典,并无什么必要。因为把女性比作马,原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种极古老而极普遍的现象。一些未开化的民族,称女人是“会驮东西的牲口”。敦煌写本伯二六五三《韩朋赋》写贞夫哭韩朋,曾引“一马不被二鞍,一女不事二夫”之谚。《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第十首唱道:“木船虽然无心,马头还能回望人;无情无义的冤家,却不肯转脸看我一下。”明代传奇《鸾鎞记》第二十二出写黄生领了《爱妾换马》的题目,念道:“槽边牲口枕边妻,昼夜轮流一样骑;若把这妈换那马,怕君暗里折便宜。”徐珂《清稗类钞》“跳槽”条说:“跳槽头,原指妓女而言,谓其琵琶别抱也;譬以马之就饮食,移就别槽耳。”据说,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娶一悍妇为妻,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说:“优秀的骑手喜欢驾驭烈马;我所以娶凶悍的女人为妻,也正为此。”这大概是西方用马来譬喻女人的最古老例证了。直到近代,在中国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俗语:“讨来的老婆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最奇怪的是,现在的扬州方言,仍把娶妻说成“娶马马”。

在人类进化史的一个漫长阶段中,女人确实就像是供男人驱使的马。御女、御内、御妻之“御”字,包含着深刻的意味。马而冠以“瘦”字,体现了中国封建后期的明清时代,人们对于女性的病态的审美要求。但其实这“瘦”字也是一种写实身心俱损,血泪俱干,焉得不瘦?

仇英仕女图册

08

“养瘦马”这种畸形现象,何以于扬州特盛呢?近人徐谦芳先生所著《扬州风土记略》说,这是因为自古以来扬州的女性多于男性的缘故:

扬州古著“五女二男”,故卖女之风,盛于各地。明人购妾,多在扬州,号为“瘦马”……今则小家碧玉,长为人妾,亦俗之所难禁,然未有买女子为之者。有之,唯鸨母为然。(卷之中)

卖女之风的根由,在于女多于男,这自然不失为种解释。但仿佛并非主要原因。从隋唐至明清,扬州一直是东南的政洽经济文化重镇。这给历史上的扬州带来了光荣的繁华,是不错的但同时也就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关于繁华,人们说得很多,然而那仅仅是一个方面而已。当历代的骚人墨客们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是扬州”、“广陵胭脂气熏天,恼得天花欲妒妍”的时候,谁知道又有多少“贫家女”正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着呢?谁知道又有多少“养瘦马”式的悲惨故事正在发生着呢?

“明月”和“胭脂”绝不是扬州的全部,我们应该把历史上真实的扬州给人看。而那真实的扬州即使是在官修的方志中,也是无法粉饰的。清《重修扬州府志》卷六十:

里猾射利,多买贫家稚女稍有姿态者,容饰之,教以歌舞书画诸技;厚赂媒妁,以诱嫁四方富贾、宦游者。初买不逾十余缗,嫁辄昂其直,至数百缗。后贫家窥其利,原生女亦辄为之。以故四方商贾、宦游者、买妾者皆称扬州,麇至而蝇聚,填塞衢市。或为媒妁所绐,误入乐籍者往往有之。风俗污蔑,莫此为甚矣。

这不明明说的是“扬州瘦马”吗?

扬州不愧为历史文化名城。但当我们今天回首它的“历史”与“文化”的时候,决不要只是大谈其繁华,而忘记了“繁华”背后的呻吟与屈辱。范长江先生有一首题为《游扬州》的诗,开头两句便是:“扬州有两个,一堕一英豪。”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写于扬州西门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八日改于扬州金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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