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扬州瘦马”?
从隋唐至明清,扬州一直是东南的政治经济文化重镇。这给历史上的扬州带来了光荣的繁华,是不错的但同时也就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关于繁华,人们说得很多,然而那仅仅是一个方面而已。当历代的骚人墨客们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广陵胭脂气熏天,恼得天花欲妒妍”的时候,谁知道又有多少“贫家女”正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着呢?谁知道又有多少“养瘦马”式的悲惨故事正在发生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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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明铧先生在扬州鉴真佛学院
为群学书院学员讲解扬州文化
释“扬州瘦马”
——中国古代妇女生活史之一页
文 | 韦明铧
来源 | 《扬州文化谈片》
扬州是首批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一切与扬州有关的人和事,现在似乎都成了作文的好题目。鉴真、园林、八怪、小吃、琼花……总而言之,凡是可以做文章的,几乎都有人做了。这情景比当年因一篇《闲话扬州》而引起的笔战,恐怕还要壮观!但其实,扬州的文章是怎样做也做不完的。
最近,忽然想到,至今还不曾看到有谁写过篇专谈“扬州瘦马”的文章,怪可惜的。也许有人以为,谈这个未免于扬州不大光彩吧?但我觉得倒未必,尽管我自己是扬州人。
凡读过一点古代词赋的人,除了会想到扬州的诗文之盛歌吹之美、饮食之精,大概不会不想到那里的粉黛之多。“扬州梦”也罢,“二十四桥风月”也罢,“隋炀帝看琼花”也罢,无论怎么说总是和秦楼楚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据曹聚仁先生说,朱自清先生曾经说过:许多人一提到扬州,便想到那是“出女人”的地方——朱先生是在扬州生长的,现在扬州还有他的故居,但他这个扬州人似乎并不讳言这一点;本来,历史上的责任是不能够由今人来负的,何必为历史上的丑行涂脂抹粉呢?——然而朱先生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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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瘦西湖
把人看作和羊毛、苹果一样的“物产”,这虽是可悲的事情,尚能理解。而把人唤作“瘦马”呢?就实在使人费解了。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四“马字”条曾列举了“马”字的许多用法,却没有言及“瘦马”。大概由于“瘦马”这个词的冷僻、古怪或别的什么原因吧,新版的《辞源》和《辞海》里也查检不到它。倒是在台湾的《中文大辞典》里,收了这个词,下面列着两个义项:
一、瘦瘠之马;
二、谓雏妓。
然而释文也仅此而已,读者恐怕仍旧不能解其义。
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的那样,历史上的丑恶现象应当消除,丑恶现象本身却不应当忘记对于“瘦马”这一历史上的丑恶现象,也应该是这样的。但何谓“瘦马”?连博学的朱自清先生都自称“毫无所知”。
瘦马是什么?赵翼所著《陔余丛考》卷三十八有《养瘦马》条,说:扬州人养处女卖人作妾,俗谓之“养疲马”,其义不详。
清人章大来《后甲集》说:扬州人多买贫家小女子,教以笔礼歌舞,长即卖为人婢妾,多至千金,名曰“瘦马”。
这就说得很清楚了。阔人们要纳妾、买婢,这在过去的社会大抵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凡是繁华富庶的地方,不但有以经纪婢妾买卖为业的介绍所,而且有专为豪门大户培训“合格”婢妾的训练所——即所谓“养瘦马”者。当年扬州之于此,大概是最负盛名的。不然,孔尚任的《桃花扇》里为什么会有“旧吴宫重开馆娃,新扬州初教瘦马,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娃”的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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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人冯小青画像
较早记裁“扬州瘦马”的,约在明代后期。如万历进士王士性所著《广志绎》卷二有云:
“瘦马”乃取自“他人子女”,这是不必说的;女儿是父母的骨肉,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谁肯把自己的女儿送与人做妾?“养瘦马”者对“瘦马”们施行的种种礼法、琴棋、书画、刺绣的教育,对于那些可怜的女孩子来说,决不是一种恩典!
王士性的同时代人沈德符,在《野获编》卷二十三“广陵姬”一条中,更细致地记载了“扬州瘦马”的情形:
由此可见,以“养瘦马”为“恒业”的不仅有一般人家,更有“仕宦豪门”。他们有的“蓄数人”,有的“或至数十人”。约略教授一些琴棋书画之技,目的则完全为了“速售”,“以博厚糈”。
“养瘦马”之风盛于明代,直到清代后期仍然余风未泯。如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
看来“养瘦马”者乃是一种特殊的“教育家”。他们教瘦马“严闺门、习礼法”,使之从精神上成为未来主人的自觉奴隶;他们“教之歌舞弦索之类”,使之从技术上成为未来主人的得力帮闲;而“节其食欲,以视其肥瘠”,使瘦马从体魄上成为未来主人的理想玩物,这在人类文明史上,实在是最卑鄙、最无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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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东关街
更令人怵目惊心的还是“瘦马”们面临“毕业”分配时的情景。扬州专门吃“瘦马”饭的所谓“媒人”、“牙婆”之流,不但数量众多,而且她们考试、挑选合意“瘦马”的方法、步骤,也是极为细致和周密的,其严格的程度决不亚于现在招收一个芭蕾舞演员。朱自清先生提到的《陶庵梦忆 · 扬州瘦马》一节,对于当年买卖“瘦马”的过程叙述得十分详尽: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炫耀自己在选择美人方面的精明:
可见其所重者为“态”。
《清朝野史大观》里亦曾记载过这样的事:“蒋赐棨为文肃公孙,……颇好色,以为妇女而长者,其交始久。故预制墨线,合其度者方为收用。时谓之线量美人’云。”可见其所重者为“长”。他们比起陶庵所述,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做一桩“瘦马”的买卖,必须把“瘦马”的面、手、臂、肤、眼、声、趾等都一一加以考察,等到“插带”,交易才算基本谈成。而最后拍板成交,还须看买卖双方在“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等方面讨价还价的结果。这怎能不教人想到牲口市场上,人们买卖骡马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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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二美人图册(选一)
“瘦马”之名虽始于扬州,但江南那些号称“繁华”的地方,后来也莫不仿效,而以清代为甚。如乾隆间吴县石韫玉有《瘦马行》云:
养马长苦瘦,养女长苦丑。骏马一匹千缗钱,富人金多易婵娟。吴趋女儿岁三五,剪趾修眉态楚楚。千钱放客窥春妍,万钱行酒长筵前。爷娘论财不论耦,嫁作邯郸贾人妇。邯郸贾人厮养材,鸦挟彩凤鸩为媒。吁嗟兔丝心,愿托高树枝。引身附蓬麻,轇轕终奚为!
又长洲沈清瑞亦有《瘦马行》长诗,序曰:“吴下奸媒,收养贫家女,居为奇货,谓之养瘦马,作诗伤之。”其诗云:
父母前取金,奸媒突而前。未嫁噉我饭,既嫁偿我钱。子母相权盈盈百且千,亟须偿我,偿我不得暂延!(四解)
奸媒取金去,父母血泪落。眼看鬻女钱,尽饱奸媒橐!(五解)
奸媒之可恶,官人之可恨,父母之可怜,女儿之可哀,也可谓跃然纸上了。江南买卖“瘦马”之风,由此可见其盛。在商业发达的江南,“瘦马”买卖的生意经中,也早已有了些“奸商”。康熙间昆山人龚炜《巢林笔谈》卷四有“瘦马家和白蚂蚁”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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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仕女图》
江南虽然有“瘦马”,但“扬州瘦马”自有其独特之处。它同扬州这个城市一样,是“又雅又俗”的。当年易君左先生在《闲话扬州》中说过这样的话:“扬州这个地方最令人听着响亮:差不多爱游山水的人与所谓能文之土,没有一个不怀恋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出盐的区域,富商大贾云集在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产女人的地方,所以弄出一些骚人墨客风流才子来。”文士的清高和商人的粗鄙相羼杂,山水的明秀与人间的恶浊共生存,这确实就是当年的扬州。易君左因此而得出结论说:扬州乃是个“又雅又俗的扬州”。尽管对于易先生,很多扬州人觉得他不大可爱,但他用“又雅又俗”四个字形容扬州,我认为他是独具只眼的。
不是吗?“养瘦马”是做人的生意买卖,这是“俗”的;但“瘦马”身上的若干名目,听着又极“雅”。清人费轩《扬州梦香词》咏道:“扬州好,曾记过头家。装点双蚨裁杏叶,挑开四鬓是兰花。肠断嫁天涯!”其自注云:“贫家以女子籍其梳裹,日头家,又曰养瘦马。杏叶、梅花、道士冠,皆妇女香纂高底名。兰花头,四髣挑开,梳成似兰花,故名。”又是杏叶,又是梅花,又是兰花,俗得这样的雅!
做生意似乎很“俗”,但“养瘦马”却又被人视为风雅而入诗;甚至有因此而成为“名篇”的事。清人金埴《不下带编》卷五谈到作者叔父时,不无得意地说:“埴季父训导公蚤有才名,著《广陵竹枝词》三十首,有云十‘三学画学围棋,十四弹琴工赋诗。莫管人称养瘦马,祗夸家内有娇儿。’此首尤传人口。”扬州的竹枝词素来闻名,作者众多,流传亦广。金氏《广陵竹枝词》本不见经传,却独以这一首咏“养瘦马”者“尤传人口”,雅得竟是这样的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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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运河夜景
“瘦马”一词出于何处?
崔鲁《春目长安即事》:
唐彦谦《长陵》:
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目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晁冲之《晓行》:
乔吉《凭阑人 · 金陵道中》:
马致远《天净沙 · 秋思》:
这里的“瘦马”一概是指真正的瘦瘠之马。
惟白居易《有感》诗云:
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
这里不但明言“养瘦马”,且把“瘦马驹”与“小妓女”并提,看来典出于此无可置疑。
但其实费心劳神去考证“瘦马”的出典,并无什么必要。因为把女性比作马,原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种极古老而极普遍的现象。一些未开化的民族,称女人是“会驮东西的牲口”。敦煌写本伯二六五三《韩朋赋》写贞夫哭韩朋,曾引“一马不被二鞍,一女不事二夫”之谚。《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第十首唱道:“木船虽然无心,马头还能回望人;无情无义的冤家,却不肯转脸看我一下。”明代传奇《鸾鎞记》第二十二出写黄生领了《爱妾换马》的题目,念道:“槽边牲口枕边妻,昼夜轮流一样骑;若把这妈换那马,怕君暗里折便宜。”徐珂《清稗类钞》“跳槽”条说:“跳槽头,原指妓女而言,谓其琵琶别抱也;譬以马之就饮食,移就别槽耳。”据说,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娶一悍妇为妻,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说:“优秀的骑手喜欢驾驭烈马;我所以娶凶悍的女人为妻,也正为此。”这大概是西方用马来譬喻女人的最古老例证了。直到近代,在中国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俗语:“讨来的老婆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最奇怪的是,现在的扬州方言,仍把娶妻说成“娶马马”。
在人类进化史的一个漫长阶段中,女人确实就像是供男人驱使的马。御女、御内、御妻之“御”字,包含着深刻的意味。马而冠以“瘦”字,体现了中国封建后期的明清时代,人们对于女性的病态的审美要求。但其实这“瘦”字也是一种写实身心俱损,血泪俱干,焉得不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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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仕女图册
“养瘦马”这种畸形现象,何以于扬州特盛呢?近人徐谦芳先生所著《扬州风土记略》说,这是因为自古以来扬州的女性多于男性的缘故:
卖女之风的根由,在于女多于男,这自然不失为种解释。但仿佛并非主要原因。从隋唐至明清,扬州一直是东南的政洽经济文化重镇。这给历史上的扬州带来了光荣的繁华,是不错的但同时也就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关于繁华,人们说得很多,然而那仅仅是一个方面而已。当历代的骚人墨客们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是扬州”、“广陵胭脂气熏天,恼得天花欲妒妍”的时候,谁知道又有多少“贫家女”正在被侮辱和被损害着呢?谁知道又有多少“养瘦马”式的悲惨故事正在发生着呢?
“明月”和“胭脂”绝不是扬州的全部,我们应该把历史上真实的扬州给人看。而那真实的扬州即使是在官修的方志中,也是无法粉饰的。清《重修扬州府志》卷六十:
这不明明说的是“扬州瘦马”吗?
扬州不愧为历史文化名城。但当我们今天回首它的“历史”与“文化”的时候,决不要只是大谈其繁华,而忘记了“繁华”背后的呻吟与屈辱。范长江先生有一首题为《游扬州》的诗,开头两句便是:“扬州有两个,一堕一英豪。”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写于扬州西门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八日改于扬州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