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文汇美食 炒寡蛋 2018年第61期(总300期)
炒寡蛋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炒寡蛋
——李择红
近有“黑暗料理”一词甚为流行,意谓街边卫生状况一般、经营到很晚的小吃摊大排档;或指食材、工序匪夷所思,形状、色泽、味道皆很诡异的菜品。前者各地皆有,而后者如吾乡名菜炒寡蛋庶几可称之。
寡蛋,一作“ 寡弹 ”,意为未孵化成功的禽蛋。民谚云:“寡蛋莫让鸡娘抱,不出蛋崽害鸡娘。”说的是鸡蛋;敝乡所称之寡蛋,则专指鸭蛋。此物东北、山东、安徽、江浙、湖南乃至越南,多地皆有食者,然称呼不一,或曰“鸡胚蛋”“凤凰蛋”“旺蛋”“毛蛋”“嘉蛋”……等等,不一而足。南京名小吃曰“活珠子”,浙江则多称“喜蛋”。而揆诸典籍笔记,最雅的称呼,似乎是“鸭馄饨”。
清代藏书家吴翌凤《镫窗丛录》卷五记云:
浙东用火哺鸭,其未成者,嘉兴用香盐炮之,为春月佳味,名曰鸭馄饨……今俗名嘉蛋。
清初诗词大家朱彝尊亦有诗云: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听说河豚新入市,萎蒿荻笋急须拈。
乾隆时吏部侍郎、嘉善人谢墉撰有《食味杂咏》诗册,其中“南味五十八首”之十六曰《喜蛋》,诗前题注云:
今自京师及各省凡鸟卵皆呼为蛋,无称为卵者,字从虫从延,本以延衍卵育取义,蛋则蜑省也。考《说文》卵字部内有毈字,卵不孚也,徒玩切,与蛋为音之转,盖古人呼不以之孚鸡鸭之卵而徒供食者,即以孚之不成之卵名之,因而俗以蛋抵毈也。隋唐前无蜑字,亦无此名。元方回诗曰:“秀州城外鸭馄饨”,即今嘉兴人所名之喜蛋,乃鸭卵未孚而殒,已有雏鸭在中,俗名哺退蛋者也。市人镊去细毛,洗净烹煮,乃更香美,以哺退名不利,反而名之曰喜蛋。若鸭馄饨者则又以喜蛋名不雅而文其名,其实秀州之鸭馄饨乃《说文》毈字之铁注脚也。
寡蛋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印象中,就视野所及,这似乎是有关寡蛋记述最全的文字了。其中提到的方回,乃南宋景定间进士,官至严州郡守,卒于元大德十年。诗为其《听航船歌》之第四首:
南姚村打北姚村,鬼哭谁怜枉死魂。争似梢公留口吃,秀州城外鸭馄饨。
秀州即今之嘉兴。可见,至迟在宋末元初,江浙一带已有食寡蛋的习俗。以此推之,敝乡安顺之寡蛋风,当源自明初征南入黔的江淮大军及其家眷和其他江浙移民。然稍感奇怪的是,寡蛋只在安顺城区流行,而城外诸多号称屯军后裔的屯堡村寨却难觅其踪。再就是其食法之考究,口味之辛辣、浓烈,比之江浙的清淡风格,不啻霄壤之别。推想这或许与安顺的自然环境有关?贵州为高原山地气候,向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之讥,天气多阴冷湿寒,故黔人喜辣,安顺尤甚,取其可发热御寒也。而况寡蛋虽出身纯正,到底未入正途,未成正果而沦入风尘,渾身带有可疑的异味,非佐以大量调料转走辛辣一路不足以掩其可疑身份,是以源于江浙的清淡风也就化为重口味了。还有一个地域原因似也不该忽略:自清末鸦片开禁,安顺就成为上好鸦片“云土”和“黔土”的重要转运地和出产地,城内烟铺林立,烟客遍地,并因此而抬升了唇齿间的高标准严要求。正如吾乡贤达戴明贤先生所言:“旧时安顺多瘾君子,胃纳不健而嘴刁,非美味不能有食欲。影响家人,涉及社会,形成烹饪精洁、小吃花巧、甲于黔省。”害人的鸦片居然成就美味,这大概也是一种辩证法罢。
考察各地的寡蛋做法,无外乎煮、卤、煎、炸、烤等等,均较简单。2000年,我初到南京,吃自助餐,见有菜名“老卤蛋”者,遂拈了一个至盘中,及至剥开一看,黑乎乎一团乱毛!赶紧扔在一边。同时心里不免有些鄙夷——堂堂六朝古都,寡蛋的做法竟如此不堪,如此粗陋!
与之相较,敝乡的做法允称考究、精致,极显功夫。
首先是食材。安顺人把寡蛋分为两类:鸭胚已成形,有绒毛长出者称“儿寡”(或“黑寡”);还未长成胚胎,蛋黄蛋白仍可见者曰“黄寡”。
“黄寡”还可再分,前述谢墉《喜蛋》诗中又有注云:
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极嫩,即蛋黄也。在外者曰砂盆底,较实,即蛋白也。味皆绝胜。
炒寡蛋用的红辣椒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安顺人炒寡蛋,“石榴子”“ 砂盆底”,加上“儿寡”,三者缺一不可。其中,“ 砂盆底”为主,取其口感绵香弹牙,予戏谓之“中军”;“儿寡”口感微脆,且兼具肉香,姑称之为“先锋”; “石榴子” 口感软糯、香滑,能调和前二者,可谓之“后勤”。 “先锋”、 “中军”、 “后勤”三军齐备,炒寡蛋这仗才能打得漂亮。
次言作料。油盐之外,尚需姜、葱、蒜、辣椒和甜面酱。其中,葱须香葱,蒜要本地小红蒜;辣椒要辣。过去多用著名的花山辣椒(出镇宁),既辣且香,但此品早已消失多年,其他本地辣椒近些年又普遍辣味下降,因以遵义产小红朝天椒为佳。
再说做法。此菜虽名炒寡蛋,实则是组合式烹制。先将寡蛋煮熟,去壳,洗净,“儿寡”还需去毛,然后改刀成小块;姜、葱、蒜皆切末,辣椒切碎。锅置旺火,入菜油烧热,下寡蛋翻炒至蛋黄炒散,锅中有黄色气泡渗出,乃转中火,徐徐煎至微焦、起壳。此时火候把握尤为重要,过则寡蛋干硬,嚼之成滓;不及则寡蛋偏软,嚼之不香。其间分寸,全凭经验。待起壳后,下姜蒜、辣椒炒至断生,再下甜面酱炒香,入盐调味,起锅前淋一勺猪油,撒葱花,装盘即成。
此菜融酱香、焦香、香辣为一体,且一箸之中,兼具微脆、绵韧、糯滑诸般口感,五味纷呈,后味悠长。无论下饭佐酒,乡人皆以为无上妙品。
于是款待外客,炒寡蛋乃成乡人必推之菜;但恐外客知其原形而畏食,辄名其曰“寡好吃”。“寡”者,安顺方言也,作副词,有“很”“极”“非常”等意。外客凡能吃辣者,一品之下,无不赞叹,此时再告知以真身原形,也就欣然接受了。
于是无论乡人外客,“寡粉”所在多多。其中最有名者,首推“一门三中委”之乡人谷氏昆仲(正伦、正纲、正鼎,三人皆为民国时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三兄弟在外面做官,时时挂念故乡的寡蛋而不可得。据说留在家乡的父亲谷兰皋老太爷,因此指示厨子,将寡蛋煮好,去毛洗净后,放在炭火上以文火慢烘,炭火中投些茶叶,待水分收干后再如前法炮制。只是新鲜辣椒要换成干辣椒面,用清油将之完全浸泡,然后以土罐密封,遣人给儿子们送去。以此法炮制的寡蛋,可以保存两个月左右,谷氏昆仲因得以饱口福、解乡愁。
和其他“黑暗料理”一样,“寡粉”虽多,不吃、畏吃之人更多,我成年以前也是坚决不吃。上大学后,一日忽觉不吃不划算,乃掩鼻强试。不用说,一试之下,我也成了“寡粉”。近读沈复《浮生六记》,复妻芸喜食臭乳腐和虾卤瓜,而此二物为沈复“生平最所恶者”。一日,芸将虾卤瓜“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沈复自己也纳闷:“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这让我想起幼时看电影《巴黎圣母院》,敲钟人卡西莫多甫一出场,我便吓得大哭,闹着要回家。长大后看了小说,才知道丑陋的外观后面,藏着的是怎样善良的灵魂!
从寡蛋到卡西莫多,实在扯远了。但大文豪雨果塑造这样一个丑而美的形象,却自有深意存焉。姑录其一段话,作为本文的收刹:
“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粗俗藏在崇高背后。美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
2018年1月16日
炒寡蛋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 作者简介
李择红:男,70后,机关工作者。公事之余,以文艺、美食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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