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国桢 || 父亲是一张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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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葛国桢,河南省许昌广播电视台编辑、记者,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政协特聘文史资料撰稿员,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农民日报》《中国散文家》《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牡丹》《金山》《时代报告》《东方散文》等报刊,“学习强国”“新华网客户端”“豫记”等新媒体,出版有散文集《燕子飞来》《九万里风鹏正举》《我的乡土我的村》等,曾获全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作品奖、全国微型文学大奖赛优秀作品奖、中国乡土文学奖等。
父亲是一张犁
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乡下的土犁,也叫传统步犁,构造很简单,有犁柱,用枣木等结实木头做成,曲辕、犁铧和犁面等部分由生铁铸成,犁铧为单面,这种土犁也叫曲辕犁。
据专家说,中国最早可能在商朝就发明了犁,隋唐时期基本成型。后来犁又经过人们不断改进和完善,犁辕缩短、弯曲,减少策额、压镵等部件,犁身结构更加轻巧,使用灵活,耕作效率也就更高了。
犁地的时候,一头牛在前面躬身拉着套绳,一个人在后面扶着犁杖,尖锐的犁铧在土里行走,镜面一样光滑的犁面上翻卷着泥土的波浪,老农吆喝牲口的声音,老牛哞哞的叫声,在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回响,组成一幅优美的田间风情图画……
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讲过,因为有了犁子,人类才能拓开荒土,播下种子,长出粮食。有了粮食,人类才能果腹生存,才能繁衍生息。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犁耕的功劳。
中原大地过去素有“十年九荒”之说。父亲的一生,曾经经历过很多次历史上有名的灾难,让他最难忘的是1942年那场罕见的大旱灾。因为滴雨未下,地里成片成片的麦子由绿变黄,由黄变干,由干变焦。夏季未收,秋收成了人们唯一的指望,孰料还是几个月滴雨未下,秋季庄稼也在持续的大旱中枯萎,死亡。
大旱之后,紧跟着就是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席卷各地,所过之处,地里稀稀拉拉的庄稼苗被一扫而光,全部葬送到了蝗虫的嘴里。
天灾之外还有人祸,“七七事变”后,华北沦陷,中原很多地方被日军侵占,山河破碎。更有花园口被炸,黄河改道,泛滥成灾,豫东平原万顷良田变成了沙滩河汊。那时候,河南流传着一首民谣,“水旱蝗汤,河南四荒。”灾情严重之时,驻扎在河南的汤恩伯军队又为害乡里,抓兵拉夫,强征民役,引得民怨沸腾。
大灾之年,粮食没了,人们就吃野菜,野菜没了,就捋树叶,扒树皮,捡大雁屎,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外出逃荒要饭。
父亲用独轮车推着一家人,从中原故土推到黄土高原,“吱吱呀呀”的车轮声,不知道轧碎了多少黄昏多少残月。父亲曾经被汤恩伯军队抓去当壮丁,又奇迹般地逃出魔窟回到家里,还在路上捡了一头无家可归的毛驴。
父亲胆子大。那一年,我们村头变成了战场,为了帮助解放军构筑工事,他毫不犹豫地拆下了家里的一对门板。
打仗结束后,他怜惜那对门板,硬是冒着硝烟从碎土堆里找到了门板,不过,这时候门板上己经布满了大小不同的好几处子弹穿过的孔眼,还有炮弹皮擦过的痕迹,门板被他扛回家里继续使用,一直到父亲去世后,家里换了铁门,那对旧门板才被替换下来,至今还放在我老家的老屋里。
父亲一生在黄土地土坷垃里摸爬滚打惯了,犁地,耙地,耩地,锄地,收割,打场,扬场,垛垛,掰包谷,砍秫秫……凡是庄稼地里的活计他都能干,干起来都很熟练。这些庄稼活儿看起来非常简单,干起来却非常难,有很多堪称教科书一样的操作要领,其中任何一点掌握不住就会出洋相,就会让人笑掉大牙。
和庄稼活儿紧密相连的,还有侍弄牲口。过去乡下机械化程度太低,很多笨重的农活全靠牲口来干。用牲口,就要会饲养牲口,这里面虽然没有专门的教科书,但学问大了去了。那些牛啊马啊,驴啊骡啊,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是有性情、有脾气的生灵,懂得主人的好与坏,懂得什么情况下顺服,什么情况下冲撞。
父亲侍弄了一辈子牲口,摸透了各种牲口的性情,再倔再犟的牲口,到了他手里就会变得温顺不已,乖乖服从他的指挥。
不同的庄稼活儿,需要不同的农具,不同的熟练操作。犁啊耙啊耧啊,锄啊镰啊䦆啊,铁叉、铁锨、木叉、木锨,石磙、磱子、拖车,杈把、扫帚、掠耙……没有人做过农具的种类统计,估计至少也要有几十个类别,上百个品种,而且不同的地区,气候、土壤、环境条件不同,农具的构造、使用方法、种类也有很大不同。
这么多的农具,基本上全都靠手工操作。操作时,人的一举一动,步履、身段、眼神、胳膊、腰、腿,每一个部位怎么放?怎么用?都有很多讲究,都要学习很长时间,还不一定能熟练运用。豫剧《朝阳沟》里一个简单的“锄地”,就有“前腿蹬,后腿弓,把脚步放稳劲儿使匀,草死苗好土发松”的要领,更复杂的农活儿要领就更多了。学会了,干起来轻车熟路,轻松自如;学不会,腰酸腿痛,一塌糊涂。
这么多的农具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呢?那时候,乡下有各种各样的能工巧匠,会做各种各样的农具。我们邻村就有一个专门做犁子的工匠,据说他家做犁子的手艺已经祖传了6、7代,他做的犁子,用料讲究,用起来抓地,顺手,平稳,轻便,价格虽然比别人高许多,但因为在十里八村名气很大,做出来的犁子十分抢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村里分责任田那一年,父亲专门去绠会上买了一头牛,又去邻村专门买了一张犁,还添置了其他一应农具,精心耕作自家的责任田。
看父亲犁地简直是一种享受。在父亲洪亮的号令下,拉犁的牲口步履稳健,该快就快,该慢就慢,扎犁,起步,犁起的泥土像大海里的浪花,一层一层向两边翻卷不停,父亲神定气闲,一首扶犁杖,一手挥鞭子,他眼望前方,仿佛站在滚滚浪涛中船头上的舵手……
父亲看我升学无望,很用心地教我各种各样农活的操作要领,可惜我那时候还迷恋着书本和写作,心里想的是怎么尽快走出乡村,根本没心思学这些东西,为此父亲没少生气。
后来父亲病了,脑血管病,乡下俗称“半身不遂”,不能走路,不能说话,连吃饭喝水都很困难。我东挪西借,债台高筑,四处为他求医,好不容易治疗到他能扶着拐杖走路了,“又收又种又打场”的麦天来了,原本让他在家歇息,种了一辈子地的他惦念麦场,想去看看,谁料半路上又遇着下雨,他一个人重重地摔了一跤,倒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父亲离我而去已经几十年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眼前会经常浮现出他的面容,浮现出他使用过的很多农具的影子,尤其是那张浸满了他血汗的土犁。我忽然觉得,父亲不就是一张犁吗?他用他一生的青春,热血,筋骨,犁开了无边的荒芜,犁开了岁月的荒凉,犁出了后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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