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夜书房1.0版是怎样炼成的
我只记得我是1992年7月下旬赶到深圳的,那天我问同学李明,准确地说是哪一天你知道吗?
李明一脸无辜地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是7月下旬来的?
当时不写日记,回忆有时候就会变成一笔糊涂账。
李明说,我六月就来了,你们都没来,坑死我了,你们从北京发到深圳的行李,一大堆破纸箱子,书啊什么的死沉死沉,运到广州火车站没人管了,我接到电话后去广州火车站办转运,一个一个地搬纸箱子,累惨我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啊?我一直觉得我从北京带来的十几箱书来深圳的路上少了一箱,有些书一直没找到,有的只剩了上册或下册,有的还淋了雨,闹半天是你小子搞的。
李明哈哈一笑,摇头晃脑说,我也不知道丢没丢,淋雨那是肯定的,我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
我大学宿舍的书到底经由什么路线运到了深圳,年深日久,早淡忘了。经李明这么一说,记忆开始复活。我记得到深圳商报上班后曾用单位的汽车去罗湖火车站拉过一次行李,是了,取的就是李明在广州火车站倒腾过的纸箱子了。
纸箱子运到黄木岗又一村临时住宅区一栋铁皮顶楼房三楼靠东的一房间。简易书架是在一个又挤又热又闹又乱的棚户市场买的。那市场原在市委大院的对面,现在早变成了中信城市广场。
先是买了两三个书架,沿墙摆放,书迅即填满。很快又运回几个,渐渐有了“书墙”的气势。这就是1.0版的“夜书房”了。
我的左邻正是李明,右舍是两个小伙子,后来知道他们是深圳商报读者服务部的工作人员。他们见我房间书架成列,就说,去我们那里买书啊,自己单位同事嘛,优惠。
他们的读者服务部在上海宾馆。我印象中是在一楼沿街,前几天一位老同事说,不对,是在二楼。
我只记得服务部的书给我一种亲切感,让我想起北京上学时常逛的三味书屋一类的书店。给我这种亲切感的,还有国贸大厦对面的深圳古籍书店。这两家书店陪我度过了初到深圳的虚空阶段,像是两家熟悉的车站,我出出进进,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前几天书房理书,发现很多购自服务部的书。我还读到老同事毕敏的文章,他详细记录了1992年1月份在这家服务部的所见所闻,很能补充我丢失了的记忆细节。文章说:
偶尔一次路过深南中路与华富路交汇处的上海宾馆,见里面新开了一家书店。小店店面不大,只有六七排书架,初看并无特别之处,仔细一看,兀地叫人眼睛发亮!三联、中华、人民文学、外国文学、岳麓等出版社近年来出版的品味高雅、在读书界为人津津乐道的上乘之作 ,全都赫然在目。王蒙《红楼启示录》、赵鑫珊《贝多芬之魂》、钱钟书《围城》、《谈艺录》、张中行《负喧琐话》、周作人《知堂谈吃》、吴祖光《解忧集》、姜德明《书香集》、汪曾祺《知昧集》、袁鹰《清风集》……以及胡适、徐志摩、戴望舒、林语堂、梁实秋、陈寅恪、陈垣、傅增湘、叶德辉、谢国帧、钟叔河、罗曼罗兰、德富芦花、茨威格、昆德拉……全都雄踞在自己的位置上,放射着智慧的光芒。我简直像巴格达的窃贼入了阿拉伯的宝库,东张西望,触目皆宝,迷了我取舍的判断。最后倾尽囊中所有,换作20多本我梦寐以求的意中之书。本来中年以后对一般事体不大提得起兴趣的我,当夜灯下披读,兴奋不已,弄得有点儿失眠。
文中所列书人书目,也都是我那个时候乐于搜求寻觅的,由此也就知道我书房的同名书肯定就是在服务部买的。1月份既已如此,7、8月份乃至同年年底当然也大致如此。
可惜,好光景没持续几年,服务部就停止服务了。深圳书店史上曾经闪亮的那片天空就此黯淡下来。
我甚至都搜不到一张当年服务部的图片。一叹!
插图选自《书情书》,世纪文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