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书房故事 | 像韦力这样的一个藏书家
韦力在天一阁。那里正是他最崇敬的一个所在。图片/网络
【今天在电脑里东翻西找,忽然发现2013年写韦力的一篇文字。那年韦力外出寻访,出了意外,我去医院看了看他,心里颇有感慨,故有此文。七年过去,眼见得他新书一本接一本地出,书楼书院的遗址遗存一个接一个地跑,连南京军队大院里“闲人免进”的王安石故居也不放过。也就是这次在南京,我本来想约他聊聊,薛冰老师提醒说:“他现在左腿不方便,人容易累,总愿意早早就回酒店休息。要约就约到他酒店。”我暗自心惊:我何尝不知他左腿的变故,可是近年来见他仍像过去那样高频次寻访、高强度写作、多品种出书,常常就疏忽于此,很容易觉得他一切如常,一如既往,好像2013年的那个意外从来没有发生过。思及此,我给韦力发微信,说这次南京就不见了,好好休息,希望拟议中的深圳寻访早日成行。他回:那我们就深圳见。今天,就先在我公号里回望一下7年前的韦力。】
2013年四月的一天,韦力自北京打电话来问我的寄书地址,我问是寄《古书之美》吗,他说是新出的《芷兰斋书跋初集》。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到处走走。”他说,“原来我订了一个五年的寻访计划,现在觉得时间太长,得争取三年完成。”
韦力是当代中国的大藏书家,常见的说法是“中国民间收藏古籍最多的人”。关于他的藏品,网上有一组常被引用的数据:每年投资六百多万元,凭个人之力,收藏古籍八千余部、七万余册,且四部齐备。其中宋元及以前刊本、写本五十余件、两百余册,宋元递修本和宋元明递修本近二十部、三百余册,明刊本一千二百余部、一万余册,名家批校本及钞校稿本八百余部,活字本六百余部,碑帖一千七百余种。
前些年他已经花五年时间完成了一个“书楼寻踪”计划,跑了浙江、江苏、湖南、广东、山东等地,探寻了一百二十多个藏书楼。这些当年的书香秘境,大部分已物是人非,甚或片瓦不留。书楼的主人们不会想到,多少年后,有个大藏书家仍然记得他们。若不是读了韦力的《书楼寻踪》,我都不知道广东曾有过这么多著名的藏书楼:持静斋、人境庐、万木草堂、十峰轩、冠冕楼、粤雅堂、岭海楼、海山仙馆、泰华楼、目耕堂、葵霜阁、颙园、南州书楼、濠堂……。
韦力电话里说,新的寻访计划仍然以中国历代藏书家为核心。他以这种方式,向他的藏书家前辈致敬。“现在,有些藏书家还有踪迹可寻,再过几年,可能什么也找不到了。”这真是一场别致的文化之旅,我若有闲暇,很愿意陪韦力到处转转。他有满肚子的书故事,一定是个很好的游伴。而且,他平时虽然不喝酒,不抽烟,不喝茶,可是遇到朋友,也可以畅饮,这一点在旅途中相当重要。当年我们在书吧相识的那个晚上,他喝了很多,醉了。以后再见面,他就不喝了,可是他说他愿意看着我喝。古人有读《汉书》下酒的故事,我则是就着藏书家的故事下酒,可谓大雅大俗。
跟着韦力去访书,你能去很多书库重地一探究竟,可以在古籍拍卖预展前去拍卖公司看书选书。在《古书之美》中,安妮宝贝也说,她曾跟韦力去中国书店库房查寻拍品,“在目前古书收藏圈里享有如此特权的尚寥寥可数”。许多人觉得韦力接受安妮宝贝的访问,谈古籍,谈收藏,很不靠谱,很混搭。可是读了《古书之美》,我觉得安妮宝贝的长篇访谈还算成功,她以自己的风格锻造了一把了解韦力的钥匙。
安妮宝贝让韦力说了许多心里话。比如,关于“不安全感”,韦力说:
“人生无常,我真的不知道老了会有怎样的境遇,真希望能这样无灾无难地活到老,只有这样才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但只是一个祈盼而已。人在江湖,能够自己掌握命运的地方其实很少,但愿苍天不负我吧。”
可是,韦力为什么要说这番话?难道他有什么预感吗?
那次通话不久,我收到了韦力寄赠的新书。一个多月之后,我就听到了那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韦力寻访途中出事了,左脚被石碑砸伤,虽经多方治疗,仍然无法保全,只能截肢。苍天到底负了他。
我想发短信慰问一下,可是,思来想去,不知说什么好。安慰开解的话,有用吗?2013年6月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培训,等拿到所谓“合格证书”后,我给韦力发短信,说想去看看他。他电话马上打了过来,说他正在医院,下午可以见面。
去医院的路上,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一会儿见面会是什么情景。一个魁梧的高个子男人,突然没有了左脚,你站在他面前说什么好呢?我去微博上去搜索,看看有没有帖子提到朋友看望韦力时都说了什么。一搜就搜到了马未都的文字:
“我去医院看他,一进屋就看见他失去左脚的腿,百感交集,一时语塞。这是人生一个很难过的时刻,面对朋友受伤,可以表达却无从表达。韦力先生达观地对我说:'事情出了就要面对,我是搞版本的,眼睛最重要,手比脚重要,右脚比左脚重要,按交通法规,右脚在还可以开车。这样想,也就释然了。’”
原来韦力已经想开,想不开的反是我们自己。就去和他聊聊天吧,不必叨叨“人生无常”之类的话了。
他住的那家医院在南三环。我在门口买鲜花一束,即上楼敲开了病房的门。韦力正坐在病床上,那条已经截肢的腿,很刺目地在那里悬着。我终究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只嘀咕了一句:“怎么成这样了?”
“可不,就成这样了。”韦力笑了笑。他瘦多了,但面色红润,看得出状态不错。
我坐在病床边上的凳子上,听韦力讲述经过,那条明晃晃的假肢,就立在前方。我掂了掂,很重。韦力说,和截掉的腿脚一样重。
他是在河南安阳一家寺院寻访时出事的。那寺院正修葺,路边立着几块两三米高的石碑。韦力见碑心喜,就过去细看,谁知一块碑突然就倒了下来,砸中他的左脚。“还算幸运,拣了条命。再躲慢点,人就被砸扁了。”韦力说。因在深山,无法及时救治,伤口坏死,结果竟要忍痛截肢。
他又说起寻访一事,感叹欲速不达,本想五年的事情三年做完,现在倒需要更长的时间了。“你也太着急了些。”我说,“你这寻访是很专业的事,可是作为一个寻访者,你自我保护方面做得太差。这太冒险了。也许,老天不想让你再满世界跑了,你的藏书楼里需要你做的事情更多更重要。”
“可是,”韦力笑笑,“有些事我不做就没人做。我总觉得时间太少,怕许多事做不完。像这寻访的事,都做了一半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那个时候我又一次冒出跟着韦力出游的念头。多难得的学习机会,又可以力所能及地帮帮他。这样的大藏书家,明清有过,民国有过,现在,人数已经极少,今后,则不可能再有了。但愿苍天别再负他。
写于2013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