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系列故事散文：泉山论佛

泉山论佛

周铁株

从车上下来就我们二人，都是只影形单各自向老君岩走去。

我侧过脸，颔首，试探着搭讪：“从哪来？”

“天津。”他报之以微笑，足有一米八的个头挺得笔直，迈着军人般的步伐。观仰过堪称“天下老子第一”的老君巨型石雕造像，又转向清源山其他景区。因为要互相帮忙拍照留念，我与天津来的大汉自然地成了旅伴。

清源山别名泉山，岩峰林立，林幽壑奇，古人称“闽海蓬莱第一山”。我们沿石阶小径在洞谷间盘旋，被若隐若现的幽谷梵音引进了千手岩，这是始建于北宋的庙宇，释迦牟尼坐像前供祀着的千手观音披一身眩目金光，给人一种灵光飞耀的感觉。忽然，我那位旅伴眼睛发出柔和的光彩，旋即双手合十礼佛焚香，而且不像是假饰的虔敬，我倒是颇欣赏佛曲的曼妙婉畅，偈颂声中独自步出外面，品味寺门的联语：“暮鼓晨钟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人心与神灵呼应的旅伴，不知可是曾为名利所累，还是身陷苦海祈求菩萨点拨？

清源山寺庙不少，规模袖珍多数无人看管，而且都称什么“岩”，是背靠凌天巨石的仿木结构石室，斗拱翘檐，就连顶盖也为石瓦，相信是石都泉州所独有。一路上流水松风，参观过碧霄岩、瑞像岩、弥陀岩等石室小庙，我那位旅伴几乎每到一处都盘腿打坐，时而悬空摊开手掌，时而擦掌自下而上摩捋脸颊和头发，然后双掌按在大腿上闭目凝神入定，一副乖张怪谬的神态，我心想莫非碰上奇人异士了？事后问其缘故，说是练气功，怡神积健。

出于好奇，以及对他的神秘感有点兴味，在一座四方亭歇脚时我嗫嚅着问：“你信奉神佛？”

“信而不迷，宗教与迷信是两码事。哦，你不是喜欢佛曲的么？”他从手袋掏出小型录放机，按下开关键，霎时，佛曲缭绕如吟如叹，他又问：“你知道唱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说：“我只是从艺术欣赏的角度喜欢，唱的什么并不重要。”他在一张便笺上写下六个字：唵嘛呢叭咪吽。“就是六字真言，”说完又掏出一串佛珠管自捻动，似在努力摆脱心灵的重负。

“那么，在天津你是干哪一行的？”

“中医气功推拿师、气功师。”他给我一张名片，姓高，是天津某中药厂的厂医。

“我说老高，气功与神佛有必然联系的么？”

“不能那样说，而且，佛不是鬼神，你的观点今后要改过来。”他严肃如山，用滞缓的声调继续说，“佛教创立至今二千多年，之所以广泛流传长盛不衰，是因为它博大宏厚隐藏着无数的人生大智慧，释迦牟尼本身就是一位完人！”他出示一个红本本，是“三皈依证书”，赐法号藏定。原来，他是传闻中的俗家弟子了。

他用梳子向后梳理着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这是每逢坐下时必做的“功课”，然后自嘲似地说：“我还是当过八年兵的人呢！”我心头一动，随即联想着问：“你是共产党员吧？”他点了点头。

我说：“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却无法啸傲红尘遁身三千大世界，共产党人应该是彻底的无神论者！”我心里浮泛起不安的骚动，艰涩地辩解道：“我们有不同的追求，可能我这个人灵魂粗糙佛缘终浅，更不愿意把自己拴牢在既定的思维中，圈定在一个不能逾越的城垣。佛像，只不过把无形无状的东西具象为偶像罢了，虽然每个信徒都在呼唤——芝麻，开门！只不过是对未知世界茫然的渴念，在欲求与理性之间徘徊，而天地间没有纯然的梦境！”为了缓冲所引起的激动，我转而自解自慰：“说实在话，我做不到翩然入世出尘，但对儒、释、道都有点研究，意在汲取其积极的东西，譬如说，道家契合自然心境的天人合一，佛家淡泊超脱的人生态度，自觉便大觉，在尘不染尘。不过，什么是人之真性，却是古老的哲学命题！”

“说得好！但你应该清楚，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某方面的宗教感情，或所谓心理的宗教倾向。信仰共产主义是宗教感情，你挚爱文艺也是宗教感情，以致是生命的胎记。”他是机敏的，但诡智，恋栈死守着一种悖论。如今是精神多元的时代，也尊重宗教信仰，很难指谪别人心态偏歪出现精神塌方，但共产党人同时又是宗教信徒为党章所不容，我承认自己过于理想化，或不入时流孤陋寡闻，有“白马非马”概念，只是人身有了依附意识，便很难确立独立的人格精神，况且佛界空灵的无为无求，能创造福祗改变人的自身命运乃至生存环境么？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他扬起板斧眉，声音显得倦涩。

“无欺自信，不随人俯仰！”

走了半天又挥洒宏论了半天，已觉腹中饥肠辘辘，方知自己真的并未超凡，既然理论不出谁是“天下老子第一”，又不想做“受难的耶稣”，就找地方吃饭去！饭后沿“寻佛径”艰攀，气喘吁吁直至断崖都不见显示实相的佛，更遑论天界灵光了，最终在头顶岩石上发现一个红色的佛字，我不禁跌足大呼上当，脱口而出说：

“世间本无佛！”

老高一愣，随即接口道：“佛在我心中！”

两人不认识似的相视良久，然后爆发出彼此都明悟的大笑。轰然笑声在山谷中犹如洪钟巨鼓，弥散成八方回响的狂啸。

周铁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年文艺学会文学顾问兼专家指导团成员、广东佛山市顺德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佛山市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在二十多个省(区)近百种报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在各种文学评奖活动中获奖数十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