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朋友圈 | 改文章这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五〇四

西昆体的师祖是李商隐，特点是坑多深奥边缘规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珠和泪，玉和烟对的天衣无缝，无论后人多么刻意想要替换其中一个字，脑洞大到开颅，也只能是狗尾续貂。千百年来，这样的对偶对仗对联后无来者，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当然，李商隐师祖并不一味的深奥深邃深刻，他也有浅近浅白浅出的时候：君问过去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想媳妇的时候他也是直奔主题。孤灯窗下，一个人苦闷地听着雨，幻想着和媳妇团圆之夜一起剪烛花的活泼泼甜蜜蜜。

杨亿很迷恋李商隐，对他的作品从通读背诵到融会贯通活学活用，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创制“西昆体”。和杨亿志同道合的还有刘筠、钱惟演，他们上班时一起在国家图书馆编辑大型文献《册府元龟》，下班后一起如切如磋研学炮制西昆体诗歌。世界上有一种幸福是你的职业和你喜欢的事业正好能在一个维度上，这样你切换程序的时候可以轻松自如理直气壮。我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日子，却不知道珍惜。

听话吾庐亿翠微，石层悬瀑溅岩扉。风和林籁披襟久，月射溪光击浪归。这首诗是杨亿西昆体代表作，细品还真有李商隐的味道，但是，我有些蒙圈，一再细品也无法弄懂诗想表达的主题是什么，仿佛走进一座迷宫，隔空喊话：杨老师，你确定说的不是闽南方言吗？

当然，杨老师也有明白如话的西昆体诗，如他写家乡浦城的《赠别》：梦笔山前君别我，下沙桥下我思君。黄昏更过西阳岭，满目青山与白云。这首《赠别》诗满满的都是惜别和不舍，感情真挚，画风是不是格外清新。这样看来，真情流露的时候说的话都好懂，并不需要注疏解读。最受不了是现代人解读《红楼梦》，明明我上小学五年级就读懂宝黛钗之间的恩恩怨怨，时下那些自以为是的写手却偏要故弄玄虚又是索引又是阴谋论，觉得曹雪芹也不过是个臭写小说的，懂什么红楼梦，懂还是他们这帮写同人的懂。

程序切换到杨老师的工作，杨亿是《册府元龟》编辑委员会执行总编辑，总编辑是王钦若，级别比杨亿高，但是在这项工作的启动仪式上，宋真宗只是让王钦若负责全面，特别授权杨亿对所有的分类成文把关，之后才能定稿。

王钦若是杨亿的顶头上司，之前我们总是在心里腹诽上司能力、人品等，但是实践一次次证明，能够做你的上司一定有比你强很多的地方，哪怕只是比你有钱，但人家好钢刀刃上，钱能通神，自然也能让路人甲成为你的上司。杨亿不喜欢王钦若，和他的关系紧张，责任主要在王钦若，首先在编撰《册府元龟》工作上，古往今来舞文弄墨没有谁能保证自己经手的文字不出任何差错的，路线纲领中心思想就不说了，遣词造句布局谋篇，逻辑思维语法标点不出错的，大约只有体育老师，因为他不写作文。

本来是杨亿分内的工作，可是王钦若总是第一时间把《册府元龟》单元初稿呈给宋真宗，宋真宗看了之后如果点赞，王钦若说是他的功劳，如果指出错漏，他说是杨亿把关不严。没有不狠心的后娘，没有不透风的墙，杨亿听到王钦若在皇帝面前信口雌黄，极其愤怒。因为他每次上报给王钦若的初稿，自己都留一份底稿，凡是宋真宗说把关不严的地方，都是王钦若改动，当然也不能完全说王钦若是故意的。

精神层面，王钦若和杨亿压根不是一路人，王钦若狡诈凉薄，杨亿耿直忠厚，还有点轴。宋真宗有一次在他呈上的公文上，将“邻壤交欢”四个字旁边批注“朽壤”、“粪壤”、“鼠让”，开了一个小小的文字玩笑。杨亿看了一宿没睡，恶心他娘哭半夜，恶心死了。杨亿小时候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大后是父子两代皇帝倍加宠爱的青年才俊，所到之处，鲜花掌声，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他以为宋真宗对自己文字不满意，那可是准备发往契丹的国书，他心里的挫败感不请自来，二话不说将“邻壤”改成“邻境”，和公文一起上报还有他的辞呈：宫里套路深，我想回农村。杨亿对别人改自己的文章心里有浓重的阴影。

他刚出道那会，所有人都是他的老师，都能改他的文章，改过之后的文章传到他手里时可谓浓墨重彩，面目全非。生气难过，郁闷沮丧，他发泄一般把那些文章全涂成黑色，然后问家人像不像鞋底。这以后“鞋底”成了一个典故，新入职的小秘书常常拿着被上次改过的文章自嘲：鞋底回来喽。每念及此，杨亿甚至不想活了。好在他终于熬到了文章几乎不用改的级别。

这篇公文，杨亿写得很标准，只是宋真宗想逗逗他，没想到逗恼了。宋真宗哭笑不得，对身边的近臣说你们看看，这就伤到杨爱卿的自尊了？对于杨亿这种活在赞美里的人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太强。

杨亿对皇帝尚且如此，更不把王钦若放在眼里。得知他在背后一再说自己坏话，杨亿分分秒秒翻脸，还不是翻脸，是出来进去给你一张臭脸，你进我退你来我走，死活不理你，看你能奈我何。王钦若拿杨亿没办法，这样紧张的同事关系搁谁都难受，他活动一下关系，升职走人离开文史馆。因为是宋真宗跟前的红人，临行同事们都给王钦若写诗，惜别挽留奉承个个极尽能事。唯独杨亿依然臭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皇帝悄悄递给他一张小纸条，让他给王钦若写一首诗给人家个面子。杨亿说写不出来，写不出来的感觉文字工作者应该都有同感，强扭的瓜一个是不甜，一个是费劲。

为什么老祖宗不让我们得罪小人，因为小人天性凉薄内心冷漠，记仇没有底线。杨亿得罪王钦若的下场是，老王不放过任何一个诋毁他的机会，到处散布杨亿恃宠而骄和所有同事关系都很紧张的谣言。众口铄金，其中就有人相信杨亿排挤一同修书的陈彭年，其实当年陈彭年进入《册府元龟》编辑小组，还得益杨亿在宋真宗跟前力荐。

杨亿绝不是睚眦必报，容不得他人的人。因为是深受领导器重的秘书，许多同事上报公文前总是悄悄找到杨亿，让他给自己的文章润色，把立意调整到领导喜欢的角度。杨亿来者不拒，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一个产业链，同事们让杨亿给上报文章把关时，会连同文章一起给杨亿一个红包——润笔费。杨亿并没有把这笔钱中饱私囊，自己消费。而是把这笔钱作为奖金和加班费，发给同事们。

饶是如此，杨亿依然会躺枪，那个雨夜，宋真宗在上书房召见杨亿，打开许多文稿让杨亿看：爱卿应该认得朕的笔迹，好像不是你代写的吧？朕什么时候用过枪手，奇了怪了？

杨亿瞬间明白，他不是枪手，只是暗箭难防，杨亿在办公室和同事夸口，自己的文章最适合宋真宗的口味。当时除了那个同事，还有王钦若在场，说者无意，听者跑到皇上跟前挑拨离间添油加醋说杨亿经常在别人面前夸口，为宋真宗捉刀代笔。

杨亿这次真心实意请求外放，也好，天不刮风天不说话，四季分明，地不开口地不说话，万物生长。杨亿和皇宫有了第一次短暂的分离。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不是墨菲定律，而是是非定律。

参考资料：《宋人轶事汇编》丁传靖 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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