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该学会自己过年了

01 年味

怎么样才算过好一个年?当传统方式的“过年”被迫被悬置,年轻人或许可以从中咂摸出真实的,属于这一代人的年味儿。

这一代人,成人离家后,过年似过关。春节是在外漂泊打工人一年到头的一次短暂的休憩。回到家乡意味着,年轻人可以卸下坚强自律、井井有条的生活面具,暂停不知尽头的忙碌,套上味道熟悉的旧睡衣,重返18岁。当他们过了渴求新衣、糖果和同龄人的年纪,“年”的背后只有“团圆”。

“虽然过年回家后,只能做弱智儿童,但我还是很想回家。”阿虎说。

和家人团圆,和少时伙伴团圆,和北京无法复制的故乡味道团圆。除此之外,留在大家印象中,关于过年的仪式感真的不多。

作为群居动物,人是由全部社会关系定义的。来到大城市的年轻人,和家乡亲人的关系,只能由血缘亲情维系,而无法和日常工作生活共鸣。和亲人朋友的聚会,也相谈不深,对于父母在意的各种人情关系,更是难以意会。因此,回乡过年除了无需多言的团聚,最重要的就只剩下无论南北皆有的年夜饭。

特殊时期,成为留在大城市的理由。为了更宏大的使命,主动或被动地做出让步,留在逼仄的出租屋,留在这个时刻拥挤、片刻孤独的庞大都市。这或许是不少年轻人的第一次离家过年。对于很多人来说,唯一值得挂念的也就是只剩下那点连接“你从何处来”的味觉记忆。还能有家乡味道的陪伴,孤独的春节就不算冷清。

青青在退票后把“被迫留京”打在朋友圈,她的姐姐几乎在同一时间打来电话:想吃什么吗?我给你寄。青青想念来自三秦大地独有的热腾腾的酥脆牛肉饼、香而不燥的油泼辣子、会加肉丸和圆白菜的清真胡辣汤,都只有自家楼下每天早晨6点半开门的铺子最会做。

阿虎收到两个来自武汉的大箱子。这是父亲的“疼爱礼包”,里面装满腌鱼、腌腊肉、香肠、豆丝和糍粑。搬进出租屋时,她脑海里已经规划好怎么把存货分配七天。

广西的Jacob也在离除夕夜还有13天时,签收了自己的年夜饭:粽子、年糕、米粉、酸笋、腊肉、纸包鸡、牛耳朵和油角——在家的年夜饭会吃什么,老爹就都细细打包好了一一塞进要远途2145公里的纸箱里。而他在确认无法回家后,把买给家人的礼物和年货也提前寄了回去。

温情可以通过发达的快递网络和无线电波传递。他们把传统的春节互联网化了。

自己动手做一顿年夜饭也不错

但也不是每个离开家的年轻人都有莼鲈之思。身在在顺义的阿九是第二次留京过年。他没给自己安排任何新春过节计划,就连年夜饭也打算靠点外卖度过:“不想营造啥过年仪式感,整出仪式感没人陪,就显得更惨了。”

他们并不担心春节期间的温饱问题,因为系统编织的罗网已经将每个人链接起来。往年来看,那些组成了城市毛细血管的外卖员、快递小哥,也都会留在北京继续服务。

当然,也有人拒绝毛细血管的输血。“就一点,希望我不要点外卖。”对彤彤而言,年年岁岁,对新年的憧憬早已冲淡。还能返家的那几年,能变回小孩享受几天“饭来张口”的日子就是她最大的年味。今年,她希望趁着难得的机会,好好练练自己的厨艺。

但更多的年轻人,决定结伴过年。作为单个个体的年轻人,很难在城市里彼此通过传统习俗和记忆产生共情。在被城市文化和经济结构剥夺了与故乡的关系后,在城市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建立起新的关系,那些同事、同行,朋友与合作伙伴,组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利益共同体。

回到家乡,只能做一只被喂食的“米虫”,留在工作地,可以“过”的选择多了起来。他们正在编制自己的新年文化。

02 麻烦

回家的原因各有不同,而不回家的理由却大致相似。

阻碍返乡的第一道门槛会是什么?工作,爱情,父母的催婚和恼人的亲戚?不,是“麻烦”。

“因为太麻烦了,就不回去了。”

“就算做了核酸可能回家还是会麻烦,万一又要隔离什么的,不是白回去了。”

“家里人打电话过来,叫我还是别回去了,流程特别麻烦,不值当。”

热烈的返乡愿景最终倒在了现实面前。“是否回家过年”,成为一道在情感和理性间博弈的算术题:放假七天,出京前需做一次核酸检测,落地时可能再做一次,居家隔离少至七天,多至十四天。返京后七天、十四天,又需再各自做一次核酸检测。

而即使愿意承受这些“麻烦”,也可能受到意料之外的多重阻拦。

离春节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候,青青叔叔一家开着车,从已连续325天没有本土病例的江西一路北上,期间没有乘坐任何公共交通。但即使这样,进小区的一刻立马就被社区网格员按住,做了一次核酸检测后,一家老少又居家观察满7天,才被允许出门。

即使国家卫健委下达了不允许“层层加码”的指令,但打电话回家听到的消息,很可能是疫情干部承责的大背景下,“宁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的心态已经落实到社区。

青青所在的社区干事告诉她前去咨询的家人:只要所在城市有一个高风险区,回来一律居家隔离十四天。而一听来自北京——不管有没有核酸报告,“北京的?最好别回来了”。对方的态度立马警觉起来,北京离河北那么近,万一是无症状感染者呢?

听到转述回来的强硬要求,青青气得接连在家庭群里丢过去几个新闻链接,“社区凭什么这么做?最新政策都说了,持核酸证明回去不用隔离啊。”

叔叔试图用并不管用的玩笑话安慰她:“我们都是这情况,你现在可是‘新北京人’了,多少不得多做出点牺牲?”

在北京过年,可能看到的新景象

12月25日,北京市政府发文倡议,机关、企事业单位带头留京。一家国字背景杂志社的运营小孙刷到这条新闻时,就有了隐隐的预感“今年估计是回不去了”,但最终靴子落地是在1月中旬,他收到了单位明令通知,“回家要打报告上报领导”,吊着的心终于落下。

除夕夜,单位会把全公司的员工拉到密云过年,包吃包住的额外福利让不能回家的落寞心情稍微明亮起来。“起码是省钱了嘛。”他这么安慰自己。

就算再麻烦,青青也希望能回家过年,吸引她的不是家乡,而是离京,这意味着离开日常生活。“对我来说,过年就是要出行,就是要离开居住地。早就习惯了。”

徐朗和青青想法一样,当青青还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去京郊住几天时,他已经买好了去泉州的机票。

K350次列车一路开过,连接着徐朗的家乡佳木斯与北京。凛冬与疫情同时到达东北三省,沈阳、通化、长春、哈尔滨,中高风险地区星罗棋布。回家无异于过雷场。

“今年还是别回来了,危险还麻烦。”12月底,徐朗就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几分钟的通话就决定了他要独自在外过年。

国铁集团的一项数据统计显示,2021年春运前三天,全国铁路客流同比下降七成以上。大流行事件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仍有超过半数的中国人选择留在原地,和千万异乡人一起,度过辛丑年。

算上公司假期,徐朗的春节共有9天,“既然东北不能回,那就往南走呗,病毒怕热不怕冷,那我就去20多度的地方过年。”他把目的地定在福建的泉州。在古代,这里曾经是亚洲最繁华的港口,拥有众多古寺和佛塔。

过着24h online生活的徐朗很少能真正放松下来。十一假期之后,他至少连续4个月没有离开家和公司两点一线,他渴望这次“释压之旅”,能让自己去享受一段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光。

突击式旅行带给他强烈的期待感:每天至少点开航旅纵横十次,刷大众点评比回工作微信都勤。徐朗沉迷于旅行将要面对的未知。

然而政策的变动比旅行的未知来得要快。春节期间,返京后七天、十四天,又需再各自做一次核酸检测的通告出来,徐朗盯着OTA上的订单沉默几秒,最终按下了退票按钮。“太麻烦了,到了那边还得专门抽出一天时间去做核酸,还是算了。”

机场的航站楼就这样对他关闭。和青青一样,徐朗开始研究京郊旅游线路。甚至,在租住的房子几公里外的酒店住几晚,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一定要含早餐的那种”。

03 新年俗

“没有计划就是最好的计划”,每个关于如何就地过年的讨论中,都会冒出这样的话。

节前最后一个周末。深夜11点,当下最热的“社交新宠”Clubhouse,一个名为“在北京过年”的room里,大家正在讨论北京周边最好玩的去处。讨论并不热烈,许多时候speaker们陷入沉默,突如其来的7天时间,如果回到家乡,就算无所事事地赖在家里当米虫,也是能接受的。但留在北京,不安排点什么总觉得有些浪费。

一位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女孩打破沉默,分享了自己的疑惑:年前,她所管理的小团队,几乎每个人都来找她要求多安排一些工作量,就连实习生,都想要把工作安排到初一到初三,争取拿到双倍工资。“现在年轻人都这么爱工作的吗?过年都不想好好休息一下?”

“反正回都回不去了嘛,既然要留在北京,不如多赚点钱。”很快,有人回答了她的疑问。

直播间里另一位speaker私下开玩笑,“今年赚钱才是留京青年最大的年俗。”

但年轻人总是擅长自己苦中作乐。在就地加班之外,小汤山泡温泉、南山滑雪、雍和宫上香,轮番成为room里大家热议的选项。

大可是主动选择留京过年。忙碌一整年,她希望可以腾出一段完整的时间,来创作自己的儿童剧剧本,这是她为跳回戏剧行业的“预热”准备。受疫情影响,线下活动有大半年时间未曾开张,戏剧行业受到了不小冲击,她曾任职的剧院只能靠裁员一半来熬过寒冬。

她常去一家位于北京东城区的书店。现在,这家书店也为新变化而改变作息。老板娘早早穿上了绛红色的灯芯绒旗袍,拍摄完新年盲盒视频后,她扭头对来店询问的客人笑眯眯地说,“我们春节也照常营业哦。”

在书店的管理团队中有北京人、河北人、安徽人。今年,大家都选择了留京过年。书店的放假时间被缩短到三天,不过考虑到员工的心情,还是将晚上九点的关门时间提早到六点闭店。

在过去漫长的一年中,实体经济经营者承受着广为人知的压力。疫情不时打断店主们稳定的经营,让他们的现金流陷入困顿。而今,商家们开始争夺留京青年,“如何让他们快乐”开始变成一门生意。

散落在各幢老旧大楼里的线下娱乐馆们开始改变。无论是二环里朝外大街上新开业不到一个月的剧本杀场馆,还是小明星聚集的百子湾地区的半年“老店”,都做好了年三十依旧会有爱好者来组团熬夜刷本的准备。

去年整个春节,困在家里的无聊青年们推高了线上剧本杀的热度,也随之创造出一个规模超百亿的市场。一项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新增剧本杀相关企业超3100家,同比增长63%,甚至有酒吧老板将酒吧改成剧本杀馆。

年轻人的注意力和现金流水画上等号。用心的老板还会为顾客提供更为精致的服装和道具,让大家迅速入戏。

不过,有关疫情的管控成为线下门店的最大风险因子。青年路上一家剧本杀馆没有同行这么好的运气,二月伊始就被迫停业。和它一同关店的,还有同一楼层那家占据密闭空间的地下密室逃脱馆。人流密集的朝阳大悦城附近,管控来得更严一些。

同样位于朝阳门外的一家轰趴馆,曾在圣诞夜过后的第一个周末,接纳了一场线下“互联网大厂青年交友”的50人单身趴。受疫情管控影响,轰趴馆的生意冷清了不少,有近一半的年底订单都推到了年后。

离过年还有一个礼拜,老板喜气洋洋在朋友圈宣告:大年三十、初二、初三和初五的场次已经早早被预定下,要预约的请抓紧——毕竟,这是无法回家的都市青年们能选择的、为数不多的“抱团过年”的方式。

那场单身趴的微信群里,热心肠的组织者又扔进来新的二维码,收留没能返乡的北漂青年们。大家热热闹闹讨论的除夕夜的计划中,有一个默契的共识:得去能放电视的地方。

不管看不看,哪怕充当“背景音”的春节联欢晚会,都是一代又一代中国小孩的共同的除夕记忆。

离除夕还有半个月的时候,Cindy就开始张罗着和小姐妹们一起挑选过除夕的民宿。她们总以为时间还早,选择甚多,可以慢悠悠对比:哪家地理位置方便,能在初一早上去逛公园;哪家厨房厨具齐全,可以亲手做年夜饭;客厅也要足够宽敞,沙发也得软糯舒适;最好附近还有能够直接买到半成品的生鲜超市。

可民宿的一夜涨价比Cindy们想象得还要快。昨天五六百块还能租下一家三环内的小三居,今天一间首都机场附近的Loft就跳上四位数。手慢一点就抢不到好房子。

民宿的火爆也可一窥周边游市场的热度。在位于北京怀柔的古北水镇,处在镇子核心地带的古镇之光大酒店提前半月就宣告售罄,1500多元的房价根本无法阻挡市民的热情。携程给出的数据显示,北京与上海、苏州、大理等地一同位列酒店订单增幅前五名。

在北上广深,飞速运转的生活节奏,像一节永不停息的自动扶梯,缓慢的、一点点把一波又一波的年轻人朝高处、更高处运去。而按下了暂停键后,所有人都茫然地站在突然停电的阶梯上。

但很快,大多数人都重新奔跑起来。正如大可所说,“回家则安心做米虫,留京好好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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