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 第四篇 形篇(上)
本篇主旨在于探讨军队的实力建设。军队的实力构成,既包括武器装备、粮草供应等经济基础方面的因素,也包括思想谋略、法规军纪、组织编制等上层建筑方面的因素。两者汇总在一起而彰显出来的,便是众寡、强弱等军队外显的战斗能力。形,有“形状”、“表露”之义。以“形”字为本篇命题,盖欲凸显军事实力的外在表征。王皙曰:“形者,定形也,谓两敌强弱有定形也。善用兵者,能变化其形,因敌以制胜。”赵本学曰:“盖谋攻而不可得必主用兵,用兵之道,形与势最为首务,故以《军形》次《谋攻》,而《兵势》次于《军形》。军形之义专以自固立言,若以诈形反示敌人而误之者,则诡谲之计精,实以后之事,故至《虚实篇》而后发之。此亦序次之所在也。”以上分析有助于人们把握本篇的题旨,体悟孙子编排各篇次序的逻辑思路。
一开篇孙子即提出“先为不可胜”的理论,强调要想立于不败之地,自己首先必须拥有强大的实力。实力的强弱与否,实乃判断是采取进攻还是防守的前提。“不可胜者,守也”,不能战胜敌人就采取防守;反之,“可胜者,攻也”,可以战胜敌人,就实施进攻。在如何衡量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问题上,孙子提出了“度”、“量”、“数”、“称”、“胜”等五大指标,并排列出了五大指标之间的层层递进关系,即所谓“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五大指标测量出来的主要是一个国家的粮食产量与军队规模,在孙子所生活的大国争霸的历史环境下,这些是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重要体现。篇末用譬喻的方式对“形”这一概念解释道:“胜者之战民也,若绝积水于千仞之谿者,形也。”突出了强大的军事实力一旦形成所具有的荡涤万物的巨大威力。
在本篇第三段,孙子指出:“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该如何把握此处“道”的内涵?在何守法看来,“修道而保法”的“道”,“所包者广,乃用兵之本,敌之不可胜我者也”。联系《形篇》的语境,“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的命题提出之前有一段文字,对“善战者”具备的素质作了具体的描述,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因而,“胜于易胜”与“修道”是有内涵上的相互关联的,后者是前者的思想准则,前者则是在军事实践中对后者的贯彻。“胜于易胜”指的是决策者能够洞察军事领域暗藏的玄机,找准软肋,加以攻击。这种胜利看似容易,实则超难,需要用兵者具备对“道”的体悟与认识的卓绝能力。在这一语境中,“道”已涵盖了战争事务的“道理法度”与本质规律,堪称“用兵之本”,显示了《孙子》对军事斗争原则与规律的某种概括与揭示。
【原文】孙子曰:昔之善战者①,先为不可胜②,以待敌之可胜③。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④。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⑤,不能使敌之可胜⑥。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⑦。
【注】①昔之善战者:吴如嵩说:“孙子十分强调‘善’。《孙子兵法》用33个‘善’字,《形篇》占13个,《势篇》占5个,可见孙子对将帅实施正确指挥何等关切。”
②先为不可胜:陶汉章说:“首先要创造条件,使自己不致被敌人战胜,然后等待和寻求敌人可能被我战胜的时机。”刘庆指出:奠定强大的军事实力,确保自己在军事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是《孙子兵法》“重战”、“慎战”思想的著名观点,其主要内容:一是加强自己的实力,形成不可战胜的基础;二是综合道、天、地、将、法等各个方面的因素,造成不可战胜的条件,在战争中要始终牢牢把握军事行动的主动权;三是抓住决定战争胜负的主导因素,在努力强化自身“不可胜”的内因的基础上,再察明敌人暴露出的“可胜”之隙,将主客观条件完全结合起来,最终战胜敌人。
③以待敌之可胜:邓廷罗曰:“此言善战者,贵先立于不败之地,以伺敌之隙,故攻守皆善而全胜也。先为不可胜,如修道保法之类,就己言。待敌之可胜,谓乘敌可胜之机,就人言。”李零说:“要打败敌人,不能光靠自己,还得靠敌人帮助,。敌人不犯错误,不好办,一旦犯错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在敌不在我。”
④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杜牧曰:“自整军事,长有待敌之备;闭迹藏形,使敌人不能测度,因伺敌人有可乘之便,然后出而攻之。”
⑤能为不可胜:杜牧曰:“不可胜者,上文注解所谓休整军事、闭形藏迹也。此事在己,故曰‘能为’。”
⑥不能使敌之可胜:杜牧曰:“敌若无形可窥,无虚懈可乘,则我虽操可胜之具,亦安能取胜敌乎?”李零说:“‘形胜’之胜只是备战之胜,还不是应敌之胜。备战之胜只是预期的胜,还不是实际的‘胜’,实际的‘胜’要靠跟敌人过招,一招一招,逼近胜利。”
⑦胜可知,而不可为:张预曰:“己有备,则胜可知;敌有备,则不可为。”李零说:“这话和《虚实》篇的一句话正好相反。《虚实》篇说:‘故曰:胜可为也。’这两句话,表面矛盾,其实,并不矛盾,各是强调问题的一个侧面。‘胜可知,而不可为’,是说实力强弱有先定之数,事先就可以估计出来,不是临时能造出来的,实力是造不出来的;而‘胜可为也’,是说真正的胜利,最后的胜利,不可事先传授,只能在实际战斗中,因应敌情。实力的发挥,要靠人的主观能动性,从‘势’的角度看,还大有可为。”于泽民在《〈孙子·形篇〉主旨探析》一文中说:“如果把‘胜可知而不可为’和‘胜可为’都从用兵技巧去理解,这些观点显然是互相矛盾的。如果从治军和用兵两个不同角度去理解,就可以发现,这是一个既重实力建设,又重视灵活运用的辩证地理论体系。”“从治军的角度看是‘胜可知而不可为’,从用兵角度看是‘胜可为’”,“因为实力的优势,并不等于是胜利的现实,指挥的艺术可以变虚为实,转弱为强,以弱胜强”。
【译文】孙子说:过去擅长打仗的将帅,首先做到实力强大而不被敌人战胜,其次等待战胜敌人的时机。不被敌人战胜的关键在于自己不犯错误,能够战胜敌人的关键在于敌人是否出错。所以擅长打仗的将帅,能做到不被敌人战胜,却不能使敌人必然被战胜。所以说,若我军实力强大,胜利是可以预知的,但若仅凭实力强大而敌人却无隙可乘,就不一定能战胜敌人。
【原文】不可胜者,守也①;可胜者,攻也②。守则不足,攻则有余③。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④,故能自保而全胜也⑤。
【注】①不可胜者,守也:杜牧曰:“言未见敌人有可胜之形,己则藏形,为不可胜之备,以自守也。”
②可胜者,攻也:张预曰:“知彼有可胜之理,则攻其心而取之。”按,孙子提出了许多矛盾对立的概念,除了攻守之外,还有敌我、和战、胜负、生死、利害、进退、强弱、动静、虚实、劳佚、饥饱、众寡、勇怯、专分等等。李泽厚说:“故兵家在战争中所采取的思维方式……要求以一种概括性的二分法即抓住矛盾的思维方式来明确、迅速、直截了当地分别事物、把握整体,以便做出抉择。所谓概括性的二分法的思维方式,就是用对立项的矛盾形式概括出事物的特征,便于迅速掌握事物的本质。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所列出的那许许多多相反而又相成的矛盾对立项。”“这是一种非归纳非演绎所能替代的直观把握方式,是一种简化了的却非常有效地思维方式。”“正因为这种矛盾思维方式是源于、产生于军事经验中,……它们是生活斗争的经验性的概括,而不是语言辩论的思辨性的抽象。”
③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曹操曰:“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说:“基本的战斗形式只有攻防两种。”朱军说:“‘不足’与‘有余’似指数量而言。看部队的战斗力之强弱,不能单纯以数量多寡来表示,还有质量的优劣,必须全面考察。从战略角度看,担任守军的高级司令部,当它还没弄清敌人进攻的意图、进攻的方向、参加兵力之数量的情况下,它往往要全面衡量国防战略要地,可能受敌的方向和地域等问题。为了确保无失,而处处照顾、多出派兵设防,于是便陷于处处薄弱,总觉得兵力不足。而采取攻势之军,则专伺守方的空隙或薄弱部分,以较当面守军绝对优势的兵力攻击之。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攻者有余,守者不足。”“毛泽东同志精辟阐明的‘战略上以一当十,战役战术上以十当一’的理论,是最好的说明。”
④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曹操曰:“因山川、丘陵之固者,藏于九地之下;因天时之变者,动于九天之上。”梅饶臣曰:“九地,言深不可知;九天,言高不可测。盖守备密,而攻取迅也。”李零说:“‘九天’、‘九地’,就是古书常说的‘九天’、‘九野’,九天就是极言其高,九地就是极言其下,它们都是平面九宫格,上下是镜面反射的关系。这种概念也见于遁甲式,是古代宇宙论的一种想象。”“《孙子·形》中的那段话虽不一定是讲遁甲术本身,但‘九地’、‘九天’二词是源自古代式法,并与遁甲术有一定关系,还是可以肯定的。”
⑤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张预曰:“守则固,是自保也;攻则取,是全胜也。”
【译文】不能战胜敌人,就要采取防御;可以战胜敌人,就要采取进攻。采取防御是由于实力不足,采取进攻是由于实力强大。善于防御的人,将其实力隐蔽得如同藏于深不可测的地下;善于进攻的人,把其兵力调动得如同从云霄之上从天而降,所以既能保护自己,又能取得完全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