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憨不宜官:揭秘李方膺为何当官又丢官?
他是“扬州八怪”之一,在合肥当官,也在合肥丢了官,下了狱,两手空空,唯余诗书一担,画笔一支,飘零江湖卖画为生去了。这个传奇人物,是清代画家李方膺。
合肥当时是县制,是庐州府下第一大县。按照官场惯例,每到年关,各县都要给知府送上年礼。这个年礼轻重,关系到县官们的前途,大家当然不能怠慢,都变着花样儿攀比着送重礼,只为博上司一笑。李方膺到了合肥,光阴荏苒,眼看就到了年尾,身边的积年老吏、师爷们就提醒了:大人,该给上峰准备年礼了。李方膺从善如流,赶紧去准备,果然弄了份重礼。两挑担子,要四个人吭哧吭哧地抬,抬到知府大人堂前,红布一掀,熏得众人往后便退,映得知府大人脸色发青—两大坛酸气扑鼻的腌咸菜!
知府心想,这家伙本来就是个画画的,一个酸人,初来乍到,官场规则拎不清,或许是听宣传要搞廉政,送礼只能意思意思不许铺张浪费,便当了真,也罢,待明年再细细调教便是。过了年,知府大人约李方膺来府衙喝茶,李方膺就来了,知府拿些淡话说着,李方膺只是木头木脑地听,连奉承两句都不会,弄得场面相当无聊。知府只好活跃气氛,请李方膺下围棋:呀,盛世太平,天下无事,今日春和景明,听说李大人棋艺不凡,不如切磋两盘,以消磨时光?
李方膺推辞不过,坐了下来。天日过午,衙门里静悄悄的,阳光照进窗子,杨花也扑进来,落到黑黑白白的棋盘上。对面坐着顶头上司,屈尊与你下棋,多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李方膺却把左边屁股抬抬,又把右边屁股抬抬,好像凳子上长了刺,一脸不耐烦。也不知是因为大人这臭棋篓子臭得狠了,还是大人今早没刷牙口气重,总之一局没过半,李方膺就站起身来,拱拱手说:不下了,下官有事,今后再奉陪大人吧!说罢,扬长而去。这个事情就算是对普通朋友,也做得很不礼貌—你可以侮辱我们的交情,但不能侮辱我的棋商啊!
知府大人咬牙切齿,眼睛里直飞小刀子,李方膺迈步走人,浑然不觉。第二年没过完,他就倒了霉,有一日,从省里下了几个官兵,把李方膺从县衙里抓走了,罪名是囤米、受贿、贪赃等等。同时被抓的还有他的两个老佣人,是年李方膺54岁,老佣人年纪比他还大,白发萧疏,瘦骨伶仃,被壮汉们横拖竖拽而去,脚不沾地,好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围观群众纷纷嗟叹,李方膺这回怕是活不长了。
李方膺被抓到省里审问,这一审就是三年。好在罪名都是诬告的,查无实据,省里最终还是把他放了,当然官没了。风霜奔波,连累带气,李方膺也被折腾得不行了,又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他索性跑到南京,潜心作画卖画去了,靠画画支撑生活。
李方膺还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曾经立下了人生目标:“奋志为官,努力作画。”为官是理想,作画是爱好。他的老爸不以为然,曾对雍正皇帝的有意提携说道:“是子性憨不宜官。”这孩子,性格憨直,不适合在官场混啊!知子莫如父,老爸的话是有预见性的。最终为人们记住的,还是李方膺的画名。
奋志为官
实际上,李方膺的为官生涯是值得一述的。像他这样做官的人并不多,他在官场上的狷狂与不识时务,与其说是画家的自由散漫,或文人的意气用事,倒不如说,是一个想做好官、做清官的人的纯真理想。
李方膺出身于清寒的仕宦门第。父亲李玉宏大半生当个小官,有时还要自己下田劳作,暮年才做到福建按察使。李方膺曾应老爸之命,将全家下田的场景,画成过一幅《三代耕田图》。李方膺对此记忆深刻,多年后还写诗回忆:“半业农田半业儒,自来家法有规模。耳边犹听呼龙角,早起牵牛下绿芜。老父初心寄此图,教儿从幼怕歧途。诸孙八九开蒙学,东作提筐送饭无。”
读儒家圣贤书,又有下层农家生活经验,李爸爸的这种教育方式,把李方膺培养成了一个正直好少年,聪明,又诗书画兼能。年纪轻轻的人,怎能不意气飞扬?
雍正七年(1729年),李爸爸奉召入京觐见雍正帝。雍正帝见他年老,心生哀悯,嘉奖了老爸后,又推恩及子,要给李方膺官做。李爸爸大吃一惊,说我家四个儿子,就这娃最不适合当官,他憨啊!皇帝不信,说朕看这孩子有才,当一当试试看嘛!
33岁的李方膺就由皇帝亲自委任,到山东就任了乐安县令。受此知遇之恩,他心里揣着一把火,誓做好官,报效国家。“葵有丹心菊有骨”,真是一颗红心,一身骨气。到了任上,就碰上发大水,他治理洪水,放仓施粥、募工代赈、修河筑堤,还实地考察,写下了好几本水利著述。他的确是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以至于200年后编修的《乐安县志》还这样评价他:“年少才富,政绩卓著。”
但“憨直”的苗头也暴露出来了。按照官府法度,开仓放粮是要先经上级同意的。灾情来得严重,他没等得及汇报上级便先行施粥赈饥了,同时又做其他几件救灾情急之事,结果遭到上级知府的弹劾。好在,他这个县官是特别委任的,又有雍正宠臣田文镜奉命照拂,而田文镜又颇能理解他,才让他逃过了一劫。
李方膺也的确因政绩升了官,做了半年的代理知州。一上任雷厉风行,处理了许多陈年积案,一时间踌躇满志……终于,这条路行不通了。
两鬓寒霜去日悬
雍正十年,李方膺在山东兰山任知县,和封疆大吏河东总督王士俊直接杠上了。王士俊要出政绩,兴冲冲地推行一个政策:垦荒。他大手一挥:闲置的山啊湖啊都给开垦了,做了农田。这倒不是坏事,但他强拉硬派,搞硬指标,不顾民间情况,更不管百姓死活。各地“父母官”,都听话地执行了,唯独李方膺在那里叽叽歪歪,推三阻四,说这政策是“借垦地之虚名,而成累民之实害”,太扰民了,能不能不执行?这还带讨价还价的?!王士俊大怒,就把李方膺扔监狱里了。
李方膺被关在山东青州府。一群一群的兰山县百姓赶过来,要求探视他。李大人在任上,又惩治豪强恶霸,又亲自作业兴修水利、清除水患,办了不少好事,兰山百姓还是蛮喜欢这位李大人的。
探视肯定得不到允许,老百姓就围聚在监狱外面,把从乡下挑来的铜钱、烧鸡、大米饭、馒头什么的,从墙外往里面扔,连屋头上的瓦沟都被慰问品填满了。李方膺一口也吃不到,只能吞着口水望空嗅嗅而已。
乾隆即位后,以“累民”之罪将王士俊法办,李方膺被平反复职,调往安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或者是百姓们的呼声给了这瘦弱画家以力量,他一点官场教训也没吸取,还是不知高低进退,就有了前面合肥县的一幕。
李方膺冤案平反,最终离开合肥时,合肥百姓扶老携幼地相送。中国的百姓到底是淳朴的,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这个“父母官”愿意为他们做点实事,他们就会铭记在心,回报以深情厚谊。
城郊麦苗初熟,绿底托着金,细浪翻滚中有种喜气。回望合肥城郭,李方膺感慨万千,写下了《出合肥城别父老二首》,其中一首曰:“一腔热血来时满,两鬓寒霜去日悬。不是桐乡余不住,双亲墓上草芊芊。”
从志向远大的青春年少,走到心灰意冷的双鬓霜白,连高堂双亲也都早已经去世了。这中间的沧桑悲凉,不仅是李方膺的,也是那整个社会的。一个清官救不了世。百姓指望清官也终是一场空。所谓“康乾盛世”,背后藏着不知多少黑暗不公,让无数人才空耗心志。
不如回家卖梅花
李方膺离开合肥到南京卖画为生,借了朋友一个园子住,就号称“借园”。他天天在里面画画,再访访友。四年后因“噎症”也就是今天的食管癌而病逝,年仅60岁。这个病临终时很痛苦,吃不下东西,讲不出来话。有再多的话也讲不出来了,只有藏在肚子里,或者用笔给写画出来。
李方膺在自己棺木上写下的遗言是:“吾死不足惜,吾惜吾手。”他是恨自己这双手不能够再多画几年。艺术没有止境,他又在官场上费心血太多,潜下心来想更精进,却没有时间了。
李方膺平生爱画松,老松站在怪石旁边,做势要飞,每根枝干里都蓄着力,根抠在地下,天空在画外面。
他爱画竹。竹叶里有大风大雨声,像山雨欲来,满城屏气凝神。
他爱画兰。兰叶如黑铁打铸的,但又柔韧,也是在大风中乱纷纷的;兰花却极秀润。
他最爱的却是画梅花,说唯梅花是平生知己。那年在滁州任知府,到了地方,先不见人,直接赶到醉翁亭,找到欧阳修种的那棵古梅树,在树下铺上锦褥,纳头便拜了三拜。这种呆气,梅花见了也要无奈。“此幅春梅另一般,并无曲笔要人看,画家不解随时俗,直气横行翰墨端。”袁枚说李方膺画梅于古法未有,能“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他女儿说,我爸一生就两个朋友,一个是袁枚,一个是梅花。李方膺后来托袁枚为自己作墓志铭,说我这一生默默无闻,也只有你帮我做个传记,勉强留名世间了。
讲得好可怜,然而他的梅花很招人喜欢,又干净又瘦硬,尘土霜雪看了都不敢往上粘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