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言文《阎典史传》·原文·译文·赏析
〔清〕邵长蘅
原文
阎典史者,名应元,字丽亨,其先浙一江一 绍兴人也。四世祖某,为锦衣校尉,始家北直隶之通州,为通州人。应元起掾史,官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迁一江一 陰县典史。始至,有一江一 盗百艘,张帜乘潮阑入内陆,将薄城,而会县令摄篆旁邑,丞簿选愞怖急,男女奔窜。应元带刀鞬出,跃马大呼于市曰:“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应元又驰竹行呼曰:“事急矣,假一竿,值取诸我。”千人者布列一江一 岸,矛若林立,士若堵墙。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扬帆去。巡抚状闻,以钦依都司掌徼巡县尉,得张黄盖,拥纛,前驱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以为荣。久之,仅循资迁广东英德县主簿,而陈明选代为尉。应元以母病未行,亦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是岁乙酉五月也。
当是时,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军渡一江一 ,金陵降,君臣出走。弘光帝寻被执。分遣贝勒及他将,略定东南郡县。守士吏或降或走,或闭门旅拒,攻之辄拔;速者功在漏刻,迟不过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间下名城大县以百数。而一江一 陰以弹丸下邑,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盖应元之谋居多。
初,薙发令下,诸生许用德者,以闰六月朔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士民蛾聚者万人,欲奉新尉陈明选主城守。明选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驰入城。是时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馕无所出。应元至,则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麕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部署甫定,而外围合。
时大军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机一弩一乘高下,大军杀伤甚众。乃驾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縆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攻北城,北城穿。下令人运一大石块,于城内更筑坚垒,一夜 成。会城中矢少,应元乘月黑,束藁为人,人竿一灯,立陴间,匝城,兵士伏垣内,击鼓叫噪,若将缒城斫营者。大军惊,矢发如雨;比晓,获矢无算。又遣壮士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军乱,自蹂践相杀死者数千。
大军却,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拥骑至城下,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立城上与语。刘良佐者,故弘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本朝总兵者也。遥语应元:“弘光已走,一江一 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应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镇,不能保障一江一 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退。
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敛,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陈明选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先是,贝勒统军略地苏、松者,既连破大郡,济师来攻。面缚两降将,跪城下说降,涕泗一交一 颐。应元骂曰:“败军之将,被禽不速死,奚喋喋为!”又遣人谕令:“斩四门首事各一人,即撤围。”应元厉声曰:“宁斩吾头,奈何杀百姓!”叱之去。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陆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槍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一尸一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而后之论者,谓于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邻女詈人,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是!呜呼,可感也哉!
——选自《国朝二十四家文钞》
阎典史,名应无,字丽亨,祖上是浙一江一 绍兴人。高祖父某,担任锦衣校尉,方才移居北直隶的通州,成了通州人。阎应元开始任公职是当掾史,做过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1641)年,调任一江一 陰县典史。刚到任,正碰上一江一 上的强盗驾着数百艘船,张挂着旗帜乘涨潮侵入内陆,将要迫近一江一 陰县城。恰巧又逢本县县令到别的县里去代理政事,县丞、主簿既胆怯又无决断,束手无策,居民四处奔逃。阎应元带着刀箭赶出来,在街上策马飞驰,大声呼喊:“是好汉的,跟我一起去杀强盗,保卫亲人!”不一会,身边就集聚了上千人。但苦于没有兵器。阎应元又飞驰到竹行前高喊:“情况十分紧急,每人先借一根毛竹,货款将来由我统付!”这一千人排列在一江一 岸,手持毛竹如刀槍林立,人靠人像一道长墙。阎应元来回地飞马射击,发一箭,便射死一个强盗,一连射死三人。强盗的气焰被压了下去,扯上帆逃走了。巡抚写文状向上报告退一江一 盗的情况,用皇帝的名义让阎应元参同都司的官衔,执掌巡回检查的县尉职权,外出可以乘车加黄盖,打大旗,由引路士卒清除道路而后通过。这是惯例中所没有的待遇,当地人都引以为荣。长久以后,他却还是只按照资历转升为广东英德县主簿,陈明选代替了他的县尉职务。阎应元因为母亲生病没能赶去赴新任,又逢国家发生变故,便带着家人寄居在一江一 陰城东的砂山。当时是乙酉年(1645)五月。
那时,清朝已夺取明政权改变年号到了第二年。豫王多铎的大军渡过长一江一 ,金陵城投降归顺,南明君臣出逃。不久,弘光帝朱由崧被俘获。豫王分别派遣贝勒和其他将领攻占东南地区的郡县。各地的南明守将有的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关闭城门聚众抵抗,也是一攻即破,快的就在当天,慢的也不过十日。自京口以南地区,一个月内被攻占的名城大县数以百计。而一江一 陰这座偏僻小县城,坚守了八十多天才被攻下,这主要是靠阎应元的谋略。
当初,清军颁布薙发令,诸生许用德就在闰六月初一,将明太祖画像悬挂在明伦堂,率领众人叩拜痛哭,儒生百姓蜂拥而来,多达万人,打算拥戴新县尉陈明选主持县城守备。陈明选说:“我的智勇比不上阎君。这是大事,一定要阎君来才行。”于是连夜飞马赶去迎请阎应元。阎应元拂袖而起,立即带领家丁四十人,连夜飞驰入城。当时城里士兵不足一千,居民也只有万户,而且粮饷尚无着落。阎应元进了城,便整理军中文件簿籍,修建城防工事,下令每家出一名男子登城守卫,剩余的男子为军中送饭。然后取出前任兵备道曾化龙制造的火药火器,贮存在城楼上。随后动员富有人家捐送,传令说:“捐送不一定都是金钱,捐粮食、布匹听便。”国子上舍程璧带头捐献二万五千金。捐送者成群拥到。于是被围的县城里有了火药三百罐,铅丸、铁子一千石,大炮百门,鸟机一千张,钱一千万贯,米、麦、豆等粮食一万石,其他如酒类、盐铁、草料也储备充足。接着命令专人把守各城防区:武举黄略守北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阎应元自守北门,并兼管巡察四门。刚刚布置停当,城外清军包围圈已合拢。
这时迫近城下的清军已达十万,扎下营盘上百,四面包围了数十层。清军拉弓向城上发射,伤了不少守城的人。而城上礧炮、机一弩一居高向下发射,也杀伤了大量清军。清军驾起大炮轰击城墙,城上的矮墙被炸裂。阎应元命令用铁叶裹着门板,穿上大铁索挡住裂口,再用泥土装在空棺材里,堵在倒塌处。清军又攻北城,北城被攻破。阎应元下令每人搬一块大石头在城内重新筑起坚固的墙垒,一夜 之间就完工。碰上城中缺箭,阎应元乘着无月的黑夜,用禾稈扎成|人形,每个草人竹竿上挂一盏灯,竖立在女墙之间,环城围绕。让士兵伏在城上矮墙后,击鼓呼喊,佯装要缒下城去偷袭的样子。清军十分惊慌,向城上发射如雨点般的密箭。到拂晓,得到的箭不计其数。他又派壮士夜里缒下城潜入清营,顺风放火,清军乱作一一团一 ,自相践踏残杀,死了好几千。
清军后退,离城三里停下安营。攻城主帅刘良佐由骑兵簇拥着来到城下,向城上守军呼喊:“我和阎君是老朋友,替我告诉阎君,我想要见他。”阎应元站在城上和他说话。刘良佐,是以前弘光朝的四镇之一,被封为广昌伯,投降清朝的总兵。他远远地对阎应元说:“弘光帝已经逃走,一江一 南再没有国君,您及早投降,可以保证富贵荣华。”阎应元回答说:“我不过是明一个小典史,还能明晓大义。将军你受土封侯,身为国家的重镇,不能守住一江一 淮,却甘做敌人的马前卒,有什么脸来见我们城里深明大义的士民呢?”刘良佐惭愧地转身走了。
阎应元身材魁梧,苍黑面孔,微有一胡一 须。性格严厉刚毅,号令严明整肃。对于犯法的人,该用鞭笞贯耳的刑法,便绝不宽饶。但他轻财重赏,毫不吝惜。亲自为受伤者包扎伤口,为死者备上等棺木敛葬,并洒酒于地哭祭。和壮士说话,一定称呼“好兄弟”,而不直呼其名。陈明选宽厚和悦,每次上城巡察,安抚慰劳部下,看到他们的劳苦之状,有时甚至流出眼泪。所以两人都能深得人心,士卒们乐意以死来报答。
在此之前,领兵在苏州、松一江一 一带攻城占地的贝勒,连破大郡之后,这时也以自己的军队增援攻城清军。贝勒把两员降将反绑,让他们跪在城下劝降。两员降将一面劝说,一面痛哭,满脸涕泪。阎应元骂道:“吃败仗的家伙,给敌人俘虏了不快点死掉,干什么还啰里啰苏!”贝勒又派人宣令:“只要杀掉四门首先起事的各一人,我们就撤去包围。”阎应元高声回答:“宁可斩我的头,凭什么要杀害老百姓!”喝令传话的清卒滚开。当时正逢中秋节,阎应元发给军民赏月钱,军民们分头结伴带着器具,登上城楼痛饮。许用德创作了五更转曲,请善于歌唱的人引长声调歌唱。歌声和刁斗声、笳吹声一交一 织在一起,过了三夜才告结束。
贝勒已经察城中无投降之意,攻城更加紧急。使用云梯、冲车的敢死队,盔甲都是用镔铁制作的,刀斧一碰上就叮?作响,锋口都被碰缺。炮声日夜响个不停,百里之内,大地因此而震动。城中伤亡一天天增加,街巷上哭声到处可以听见。阎应元斗志昂扬地登上城楼,神情气度一如平日。清晨,下起倾盆大雨,到中午,有一缕红光从土桥方向升起,直射向城西。不一会,城墙倒塌,清军从烟火雾气中冒雨蜂拥而上。阎应元率领百名敢死队,四处出击进行了八次巷战,与他们遭遇的清兵被杀伤上千人。再要夺取城门,城门紧闭,冲不出去。阎应元料想已不能幸免,跃起投入前湖,但湖水太浅,淹不没头顶,因而自一杀不成。而刘良佐又传令清军,一定要生擒阎应元,因此他终于被俘。刘良佐在乾明佛殿上傲慢地两手按膝伸腿而坐,一见阎应元被押来,立即从席上跃起,扶住他痛哭。阎应元笑道:“有什么可哭的呢?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一死而已。”阎应元看见贝勒,挺身站立,不肯弯腰。一名清兵用长槍刺穿阎应元的小腿,小腿折断,阎应元跌倒在地。黄昏时,阎应元被一群清兵押送到栖霞禅院。夜间,院里的僧人不断听到高喊声:“快点杀掉我!”一直不停口。后来听不见了,原来阎应元已气绝身亡。
双方在一江一 陰城攻守作战共八十一天。围城的清军二十四万,战死的六万七千,死于巷战的又有七千,共损失士卒七万五千有余。城中战死的军民,大约有五六万,一尸一体纵横堆积,满街都是,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向清军投降。
城被攻破时,陈明选跳下马来用短兵器作战,到兵备道衙门前被杀。他身上多处负伤,手里还紧握着刀,靠在墙壁上僵立着并不倒下。另有一种传说:陈明选一家是投火集体自一杀的。
我的体会是:《尚书·多士》序中说:“周公建好了成周,把殷朝的顽民迁往那里。”但是,后世谈论这件事的人,认为他们对周朝来说是顽民,对殷朝来说就是义士。盗跖的狗看见尧这样的圣君也会狂咬,邻居的女子会骂挑逗她的男子,他们当然是各自维护主人的利益。我小时候就听说人们谈起阎典史的事便赞佩不已,但已记忆不清楚了。过了五十年,在朋友家看到黄晞写的关于一江一 陰军民死守孤城的文章,就从中采取素材写成这篇传记。阎应元这个小人物,原来不过是明朝的一个典史,但看他的立功树节,却如此超凡入圣。啊,真是令人感动!
(李祚唐)
〔鉴赏〕
清兵长驱渡江,南明小朝廷首都金陵被陷,弘光帝被执,东南郡县守吏或降或走,清兵一月间连下名城大县百数,但就在此危急动荡情势下,邻近南京的弹丸小县江阴的军民,却在阎应元的领导下死守八十余日,其事直可惊天地、泣鬼神,阎应元以自己的行动,带领江阴人民谱写出了一曲可歌可泣的民族正气歌!
《阎典史传》是一篇史传文。文章一开始概括介绍阎应元的出身经历,这是史传文的惯常开头,但此篇独有特色。这里主要是写阎应元初迁江阴典史即遇江盗来犯,在县丞、主簿怯懦恐惧无人作主,合城男女奔窜逃散的情况下,飞将军自天降,阎应元振臂高呼,率众御盗,先声夺人,写出了阎应元的不平凡处。接着犹如电影的几个特写镜头,写他临危不惧,号召人民御敌; 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削竹为矛,布阵待敌; 而他身先士卒,“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极写阎应元亲身御敌,突出其武艺之高强。通过这一侧面,阎应元富有组织能力、英勇机智、多谋善断的形象跃然纸上。但这在全文中仅是个铺垫,是为写他后来死守江阴作陪衬的。因而清军一旦兵临城下,守城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阎应元的肩上。
阎应元守江阴,可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形势十分险恶。面临国破家亡,生灵涂炭,“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驰入城”,反映了他的大勇精神。文章由此而转入正面描写阎应元死守江阴的经过。首先写阎应元部署守城事宜,“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饷无所出”,突出客观条件之困难,但文中接着连用三个“已乃”,写他先准备武器、次募集粮食,再分兵守城,写来层次井然,举重若轻,表现出他的才智和果断,预示着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恶斗,这是江阴守卫战的第一个回合。
清兵以十万兵力,围困江阴数十重,但阎应元指挥若定,杀伤敌人甚众,这是交战的总写。然后运用四个细节具体描写: 城垣裂,组织力量“障隤处”; 北城险,筑坚垒以救之; 弓矢少,月夜设计“借箭”;夜袭敌营,灭敌之锐气,扰敌之阵脚。这是守城之战的第二个回合,是初次的正面交锋,反映了守城的艰苦卓绝,进一步刻画阎应元的足智多谋和英勇不屈的精神。尽管敌强我弱,但矢志死守,预示着这场斗争的残酷性。如果说,前面两个回合主旨在刻画阎应元的才智,写他多谋善断、智计过人的话,那末阎应元严拒刘良佐的诱降则是写阎应元性格的另一个侧面,他在城楼上堂堂正正地义斥刘良佐: “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 ”性格中的爱国与坚贞刚毅一面,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江阴城破,阎应元壮烈牺牲是全文的中心和高潮,阎应元的性格得到进一步的表现,他的爱国爱民的感情得到升华。在这个回合中,作者先写战斗之激烈: 敌兵冒死攻城,“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继写“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反映清兵攻江阴志在必得。在此险恶情势下,“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这真是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城破之际,他率众巷战,杀敌甚众,再度夺门而战,但“门闭不得出”,阎应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投湖自尽,不幸终被生俘。面对刘良佐,他谈笑自若,“事至此,有一死耳! ”见贝勒则“挺立不屈”; 被囚僧寺,夜间大呼“速斫我”,英勇不屈、智计超人兼之忠烈为国,阎应元的高大形象矗立在我们面前。阎应元危城殉难是全文的重点部分,作者写来富有层次,而又紧紧围绕阎应元的忠烈来写,笔端遣词,使其伟大的爱国精神和崇高的民族气节充溢字里行间。
顾名思义,《阎典史传》重在记阎应元,重在写人。但记人与记事不能截然分开,作者正是通过阎应元的几件可歌可泣的具体事迹来突出刻画的,因此在记事叙人中体现了作者高度剪裁技巧。阎应元的出场是作者所极力描写的,可谓先声夺人,他的御江盗时的具体表现,实是江阴守城战的缩影。有了这个铺垫,阎应元后来的性格发展,使人感到真实可信。故而后来部署守城,初战获胜,血战江阴是他性格的继续发展。这犹如一个陌生人朝我们走来,初见已是不凡,后来越走越近,我们对他从外形到精神越看越清楚,对他越来越钦敬。这种写法固然创自司马迁的纪传体,但邵长蘅年轻时即长于古文,故写作此文时能驾御自如,加之他与阎应元是同时代人,搜集口碑和书面材料都较容易; 江阴与作者家乡武进又是毗邻之地,耳闻目睹之事定多。江阴守城战,自阎应元以下全城无一人投降,被清兵屠杀的不下五、六万人,全城仅五十三名老弱得以幸免。作者就是这样直面惨淡血淋淋的人生,怀着深沉的对故国的热爱,寄深情于笔端,大力表彰阎应元的爱国精神,所以此文能写得如此真切动人,富有感情色彩,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写人物除了正面描写以外,常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来相互对比或映衬,以突出描写主要人物。司马迁为荆轲立传,荆轲的勇敢是在秦舞阳的怯懦中反衬出来的。《阎典史传》同样采用了这种手法。首先是以刘良佐的投敌来反衬阎应元的抗敌,故而刘良佐诱降一节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而正是为刻画阎应元服务的。就身分说,刘良佐是明末四镇之一,被封广昌伯,而阎应元乃是一介下级官吏,是个前任的江阴典史; 以人生态度和面对国难而言,刘良佐为保富贵而降敌,率兵残杀同胞,而阎应元却深明大义,率民抗敌。两相对照,阎应元的高风亮节与刘良佐的卑劣品格自不可同日而语。阎应元面斥刘良佐,更丰富了他的性格,使他的形象更为高大。阎应元被俘时的不屈与刘良佐的对话,同样亦是衬托。江阴保卫战中,另一个主要人物是陈明选。据史载,清兵大举南侵之时,派云亨任江阴知县,下剃发令,激起江阴人民的反抗。江阴人季世美、季从李率先起义,杀云亨,举陈明选为领袖御敌抗清,而后由陈明选推举阎应元统率军务。邵长蘅从实际出发,把陈明选放在次要陪衬地位,以突出阎应元。如兵临城下,陈明选认为“吾智勇不如阎君……须阎君来”,以此反映阎应元的智勇和地位的举足轻重;写阎应元之为人,号令明肃,则以陈明选“宽厚呕煦”以陪衬; 写阎应元的死节,陈明选则城破之日 “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这既是陪衬又是相互映衬。本文写阎应元和陈明选互相倚重,共同抗敌,使人不由得想起了唐代韩愈所作的《张中丞传后叙》中写到的张巡和许远死守睢阳的故事,张巡和许远也是在相互映衬中表现出人物性格的。再如,为突出阎应元的忠烈,用江阴人民的死战来陪衬,“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照应前文“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正是阎应元御江盗的智勇和组织才能,阎应元面斥刘良佐,阎应元的爱民: “宁斩吾头,奈何杀百姓”,阎应元的慷慨赴难就义给予江阴人民以精神鼓励,同样江阴人民的同仇敌忾的战斗精神也必然给阎应元以激励,这般对映地写来确实相得益彰。
本文主要写江阴保卫战,基调高昂、激越,故事情节紧凑,但其中有几节描写却是“张”中有“弛”,看似闲笔,但从全文结构上看,却是不可或缺的。这里仅举一例,如写江阴城破血战前夕,适逢中秋佳节,“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 而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 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这段文字固然是反映阎应元的坚定乐观的守城意志,但艺术上则是作者行文的高明处,激战前的“弛”,更衬托出城破时血战的“张”,欢乐的歌声预示着血雨腥风的到来,而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的相应,更渲染了江阴保卫战的气氛的悲壮,而这与全文的基调又是相应的。这些描写确是闲中设色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