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铁匠
程师傅强打精神点着了火,“塔拉乎,塔拉乎……”缓缓拉起了风匣。小程师傅还没来,他不知道他儿子今天来不来打下锤 。
昨天,父子俩吵了一架,儿子怪他当年不给找条好生路,子承父业,学了铁匠,“'铁匠翻转手,养活十五口’就这讨吃鬼手艺,别说十五口人,连十五个耗子也快养活不了呀。”他听了气的胡子直撅撅地抖,反驳他儿子“不叫你考清华北大来,考住清华北大还用做这哩。”
父子俩的话都对,问题在哪儿,程师傅有点茫然。他想起他当年那铁匠生涯,城门口,人多处,一字排开七八盘铁匠炉子,天不亮就点着了火。炉火红时铁也红,一钳子夹出,往砧上一磕,火花四溅,大师傅小锤点击,小师傅大锤挥打。小锤点哪儿,大锤打哪儿,小锤轻,大锤轻,小锤重,大锤狠,小锤推,大锤推,小锤刨,大锤刨。两人打时“踢通,踢通……”三人打时,“叮叮达,叮叮达……”小锤往砧上叮叮一磕,大锤停,小师傅直腰擦汗,不闻锤砧相击,但闻气喘吁吁,风匣复又“塔拉乎,塔拉乎……”奏起了下一曲的过门儿。锤声铿锵,火光熊熊的劳动场景,醉了看客,虽没有鼓掌叫好,但人人那表情,也和戏迷看过了一场小戏那么过瘾。
正月里来是新春,铁匠早早上了工。先打擦粪耙子,刨锹、条锹、混杆钩子,开山镢子,庄稼一种下去,紧接着就得打锄钩、锄片,八月里,黍子一黄了稍,又等着用镰刀了。一进腊月,铲锅子、火铲子、切菜刀的活儿能忙到年三十,还不算平日里打大门闩子、刨茬爪子、拾粪叉子、担杖钩子、羊毛剪子、井绳卡子、挑菜铲子、草刀、羊刀、车倌鱼儿刀,婆姨们的纳底锥子,鞋匠们的鞋底钉子……农业社的人挣工分一年不见钱,程师傅天天往回装现票票,别说十五口,再加五口,怕它什么。哼,咱铁匠,举起了锤儿叮当响,脸上的汗珠往下淌,那时候,那时候…… 他一直沉湎在那时候。
炉火已旺,他盖上盖火,有点恨起儿子来:打虎父子兵,上阵亲兄弟,你不能说不来就不来,罢你爹的工,晾自家人的摊子。
可来了又有什么活儿可干呢,一套锄钩、锄片卖上八十块钱,父子俩还落不上一个当小工的钱,人家杂货门市连锄柄才十五块钱,咱一个斧头三十五,人家五块,咱打啥人家卖啥,这活儿简直不好干了。
他想熄了火回家时,又想起还有个东义村的老顾客要来,那老顾客和他同龄,很赞赏他的手艺,“大工厂的那玩意儿不能用。”这是他嘴边的话,“刃头家具还是你程师傅的好,绝了。”程师傅听到这话时心里真是舒坦呀,像孙悟空吃了人参果那么美。“对了——(他把“了”念成“撩”响且长)现在的人谁知道这里边的窍门,要想菜刀快,那钢呀……” 程师傅瞧了瞧四周没人时才把嘴对准他那老顾客的耳朵说:“用湖钢,不能用水钢,湖钢,知道吗,道轨钢,炮弹壳,大冶钢厂解放前那种……”他那老顾客伸出大拇指,“知道,我用你打的物件用了一辈子,绝了。”
昨天,他那老顾客买了他一把菜刀,身上没带钱,说今天上午来付,他等收钱,等着领受老顾客那知心知底的赞美。唉,如今这人们,不行,不行,摇了摇头,见没人来,又想起那陈年往事来。早年间,他打的锄钩锄片儿叫明钩,灵丘的叫温钩,都是庄户人心爱的工具,温钩不如明钩,温钩黑,明钩亮,一柄配上柏木锄柄的明钩扛在小伙肩上时,哪个姑娘碰见也要瞟一眼,野外锄田遇上大雨,宁教脊背雨点溅花儿,也要脱下袄来包住明钩,明钩锻成,火锉拉亮,小印打上,带着程字小印的铁器遍布四乡时,程师傅好手艺的名声也传遍八方,啊,铁匠翻转手啊……
正是婆姨们的午饭快冒汽的时候,正在往日的回忆让他印堂发光的时候,他那知心知底的老顾客来了,穿着一身黑棉衣,戴一顶猫皮帽子,帽子护耳上还插着一卷灶神爷小画,挎着一个竹篮子,一看就是个腊月天进城赶集的老年人。
那老顾客来到炉前,从篮子里拿出那把菜刀来退给程师傅,“怎么,不好使?嫌贵?”“不,你的手艺,那是没的说,三十元,不贵,不贵,老婆说那把菜刀从水瓮后边找到了,嘿,嘿嘿,明年还是一定买你的……”
程师傅感到脊背都凉了,老顾客搭讪了几句走了,他那篮子一直挎着没敢放下来,因为,篮子底下,新买的笼布下面还藏着一把明亮锋利的不锈钢菜刀呢,才十块钱。
作者简介:程守业:当过兵,民兵;做过工,民工;念过书,初中。偶尔写几篇文章,为咱县文化事业做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