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驴

明媚的阳光,徐徐的微风,清新的空气,广袤的原野一片祥和。

远处的山坡上,近处的梯田中,偶尔有几个老农在田地里忙碌着。性急的小草早已从松软的泥土里钻了出来,向阳处已经有二三寸高了。

像往常一样,咱和主人并肩走在大路上。

多年的生活让咱和主人有了一种默契,在禾苗出土前,庄稼收获后,每次出地,咱像个粘人的孩子一样,不用缰绳的牵绊,主人走到哪里咱就跟到哪里。

往日里,年逾古稀的主人步伐虽不再矫健,但精神饱满,而今天他步伐迟缓,眼神忧郁,时不时的长叹一声,好像有一肚子的心思。

每年春天,和人换季一样,咱开始褪毛,不过这个过程会很长,而且浑身瘙痒。用嘴啃,能啃到的地方实在太少,靠在树上、石头上蹭,也不能面面俱到,啃不到、蹭不住的地方往往是最痒的。这时候,主人总会说:“又痒痒了,我给你挠一挠。”然后拿着一个锯齿状的小耙子,在咱身上细细梳理,挠过痒痒的都知道,那滋味真是舒服极了。那些天,主人几乎每天都给咱挠一次,一直持续到咱长出黑油油的新毛。临出门前,主人又拿起了小耙子,而今天他的动作更加轻柔,梳理得更加细致,像慈母抚摸着他即将远行的孩子。

“叮铃铃……叮铃铃……”一个半大孩子骑着自行车,狂按着车龄,风驰电掣般从后面驶来。咱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了路边。望着渐渐远去的孩子,思绪一下回到了咱年轻的的时候。

咱第一个主人有个儿子,十岁左右,很懒,出地、回家的路上总爱往咱身上爬。背上多了一个钟摆似的东西,并且还咋咋呼呼瞎指挥,这让咱很生气。开始的时候咱也使了一些手段:等他一爬上咱的背,咱就疯了似的跑,边跑边来个“二踢脚”——让身体尽量失去平衡,结果咱跑得气喘如牛,那小子像粘在了咱背上,于是咱紧急刹车——“噌”一下就站住了。这着好,他顺着咱的脖子四仰八叉就下去了。咱笑了,但笑意还没从脸上退去,那小子竟然敏捷地爬起来,还没等咱反应过来,又骑到了咱背上。“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咱像陀螺一样转起了圈圈儿,直转得咱头晕眼花,难辨西东,几乎没卧下,但他伏在咱背上纹丝不动。虽然没把他转下去,但把咱转明白了:和一个小屁孩置气,实在不值当。

那天,那小子又骑到了咱背上,用手拍打咱的脖颈,用缰绳头照咱背上甩,不得已咱跑了几步。虽然跑起来了,但跑得并不心甘情愿。一来因为咱生来靠力气吃饭,跑并不是咱的强项,再就是咱从心里就看不起这个小屁孩,站起来还没咱高,连个“来来”“靠靠”都分不清,让他高高在上,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于是咱只是应景似的跑了几步,便“咯噔、咯噔”地走了起来。那小子显然不满意,嘴里骂骂咧咧,“驾、驾”地吆喝着,拿起缰绳头在咱背上又甩了几下。咱很生气,支棱支棱耳朵,甩一甩尾巴,表明咱的立场,脚下仍不紧不慢地走咱的路。大概那小子明白了咱的意思,消停了,咱很高兴。

正是昼长夜短的夏至时节,田地里庄禾茂盛,路边绿草如茵。昨天吃下的草在咱强健的胃里早已消化殆尽,鲜嫩的青草,让咱垂涎欲滴。

“要不要停下来,叼上两口压压饥?”咱边走边想,同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低下头,探向青草。正在咱张开嘴咬住一缕青草的时候,只觉得脊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彻心扉。咱用眼睛的余光扫见那小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满脸坏笑。咱第一反应就是:“跑,快跑!”于是四蹄发力,像出膛的子弹嗖一下就出去了。叭嚓一声,那小子便滚落尘埃,爹呀娘呀叫得亲热……

主人说:这驴性子暴,是个妨主货,今天摔断儿子的胳膊,说不定哪一天驴劲来了,把我扔到沟里……

咱被卖了,卖给了大圐圙的金斗斗。那一年咱四岁。

芒种过后,耕种基本完毕,前期种下的庄禾已经绿了垄眼。金斗斗拿起锄头开始除草、间苗。拉了一个多月的犁、耧,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每天金斗斗把咱用铁橛子拴在草木繁茂的地头,便除草去了,缰绳所及的范围便是咱的地盘。

那天,在一个高高的土梁上,又开始了咱一天的生活。这时节的草虽不是很高,但鲜嫩无比,嚼在嘴里满口生香。咱闻一闻散发着浓浓香味的青草,低下头来,大快朵颐。这样边走边吃,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高高的圪塄边。突然,圪塄下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急促地喘息。我们驴族生性好奇,听到这样奇怪的声音,怎能不去探个究竟!咱赶紧向前走了几步,伸长脖子往下看。下面是一个水涮圪洞,由于洞上面地势较低,梁上的雨水汇集到这里,长年累月把下面冲成一个三面土塄包围的圪洞,很隐蔽。圪洞里金斗斗和一个女人正绞缠在一起,在摔跤。“两个人咋跑到圪洞里摔跤去啦?”咱很不解,不过人类的事情咱闹不清的多了,所以也没去深究。

抬起头,看见对面圪梁上有一头漂亮的小草驴正在向这边张望。虽然隔了一道沟,但咱分明看到她的眼里满是情愫。这让咱心花怒放,虽然咱两岁的时候就被骟了,但对异性的渴望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绝不会因为缺了一个零件而减少半分。所以咱的第一反应就是和她打声招呼,套套近乎。于是咱张大嘴巴“嗯哼……嗯哼……”大声吆喝起来。

只听得圪洞里女人压低声音一声惊呼:“啊呀娘呀!”男人说:“完了,完了。”这些咱当然无暇理会,因为咱一个心思都在对面。让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那小草驴对咱热情的呼唤竟然不以为然,只是摇了摇头,甩了甩尾巴,便自顾自吃草去了。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咱愤愤地想,心一下凉到了脚跟。

金斗斗和那女人整理整理凌乱的衣服,一前一后走出了圪洞,脸色很难看,像是谁欠了他们二百吊钱。

过了几天,金斗斗牵着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后面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捏着嗓子吆喝:“金斗斗,等等我,没了盘缠啦?”是那天和金斗斗摔跤的女人,扛着锄头急急地撵了上来。

“嗨,是美花啊。”听得召唤,金斗斗放慢脚步,脸一下笑成了花儿。

“那天真的绝了?”女人紧走几步来到咱身后,神秘兮兮地问。

“那还有假?正在二斤半的时候,头上像响了个炸雷,谁能受得了!”

“你咋和你老婆交待的?”

“我说我叫驴踢啦。”

“你可真鬼!”女人吃吃地笑了。

咱四平八稳地走着,出于安全的考虑,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女人拿起右手伸向左手按着的锄把,那锄头悠一下就举起来了。咱一看,那么大个东西要是落在咱的身上,那还得了?咱耳朵一支棱,尾巴一甩,抬起后蹄,毫不犹豫地向她踢去。当啷一声锄头落地,女人惨叫一声,手捂肚子,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咋啦?”金斗斗边问,边扔下锄头、缰绳,急慌慌地跑到女人身边。

“哎呀——挨刀货,你养了头啥驴,把奶奶的饭碗也踢烂啦!”女人缓了口气,满脸痛苦地站了起来。

“正好踢到那点儿啦?”金斗斗满脸愧疚,不无讨好地说,“我看看,踢成啥样啦。”

女人四下看了看,见没人,用手撑开了裤腰口。

“哎呀,踢得不轻,踢起红圪棱了,还是月牙形的。”金斗斗伸长脖子细细察看后说。

趁着他们忙乱,咱一溜烟跑回了家。

工夫不大,金斗斗回来了,脸黑的像钉锅的。他把咱拴在树上,拿起一截胳膊粗的棍子,照咱抡了过来。咱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躲。但是躲来躲去,还是挨了好几下。

“哎呀,真疼啊。”瞬间,咱的驴脾气就上来了。

心想,咱一不靠脸,二不靠舔,三不靠爹,咱靠的是力气吃饭,凭啥想打就打?要是没点儿驴脾气,那还叫毛驴?见他靠近,咱拱起身,抬起有力的后蹄,狠狠地向他踢去。虽然没踢住人,但有几下踢在了棍子上,让他棍子几乎脱手。咱的反抗,激起了金斗斗的斗志,于是展开一场力量悬殊的人驴大战。

金斗斗的女人听见动静出来了。

“咋又打驴啦?老和一个牲口较劲,吃饱撑的?”女人骂道。

“咋啦?你说这个灰圪泡,好端端地走着,拿起蹄子就踢人。”金斗斗气急败坏地说。

“又踢你啦?”女人问。

“没踢我,是踢了人家美花。更气人的是,哪点儿不能踢,偏偏照人家那点儿踢,那可是人家自带的饭碗,踢烂了,我能赔起?”金斗斗喘息着说。

“又不是纸糊的,一下就踢烂啦。”女人说,“不要和一个牲口生气了,它省得啥。”

“省不得?省不得专和我过不去?我养着它,供它吃,供它喝,是让它耕田拉车的,不是让它踢人的。”金斗斗扔掉棍子,圪蹴下来,呼呼出粗气。

“你好好打哇,驴是会记仇的,你看它气得眼睛都红了,小心它找机会弄死你。”

“弄死我?还不一定谁弄死谁呢!”金斗斗撩起衣襟擦了把汗,狠狠地说,“'娶回家的媳妇,买回家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现在的女人咱惹不起,连个驴也打不得啦?”

“这驴咋回事,专照那点儿踢。”女人没有搭茬儿,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很暧昧地笑了,“这是头色驴!”

二月的一天,金斗斗牵着咱来到了骡马大会上。

来到会场,嗬!不亏叫大会,林立的木桩上拴着各种各样的牲口,有驴,有马,有骡子,还有牛,黑压压的一片。咱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看到这么多同类,咱很兴奋,没等金斗斗把咱拴在木桩上,便按耐不住地张大嘴巴“嗯哼……嗯哼……”吼了一嗓子,向他们问好。听到咱的招呼声,同类们都来了精神,也张开嘴巴吼起来,努力回应咱。于是会场上响起了咱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地动山摇,惊得场边看热闹的小屁孩们张大嘴巴,捂住了耳朵。

金斗斗把咱拴在了桩子上,放眼环顾一下,背操了手,向不远处的一群人走去。

吼叫完以后,同类们很快恢复了常态,耷拉着脑袋,微闭了双眼,时不时地甩动一下尾巴,表示他们的存在。新鲜感过后,咱激动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开始细细观察他们,这一看让咱大受打击——他们虽是百无聊赖,毫无生气,但不论是灰色的黑色的,也不管是公的母的,还是老的小的,个个膘肥体壮,膀阔腰圆,毛色发亮。

看看咱,个大,毛长,肉少,干架架的,难看得要命。一时间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人常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这样的造型,怎能在同类面前硬气起来?想想咱两岁的时候就明白了各种口令,主人喊“来来”咱往左拐,喊“靠靠”咱向右行,喊“得儿”咱停下来,喊“驾”咱朝前走,从不违拗;咱受苦不偷懒,不惜力,三岁的时候就成了拉车、耕田、驮垛的多面手,在同类中也算是出类拔萃。没想到……唉……

我们驴族,不爱交谈,不像羊一样有事没事瞎咧咧。我们靠各自的眼神、举动来交流,虽然和他们素不相识,谈不上交流,但咱从他们微闭的眼中读出两个字:不屑。

“哼!狗眼看人低,咱是驴不可貌相!”咱打个响鼻,高高地扬了扬头,顺便甩了甩尾巴,再也不愿搭理他们。

咱这模样自然不受人待见,以至于一个上午无人问津。

中午时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儿手里拿着一个笼头,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就是咱现在的主人。

“老叔,买驴?”靠着木桩圪蹴着的金斗斗站起来问。

“噢,我看看。”老汉儿停了停问,“客人是哪里人?”

“大圐圙村的。”金斗斗回答说。

“噢,知道,离这儿不远。”

“是不远,您老是哪里人?”

“胡麻梁的,咱在一道坡上。”老汉儿边说边掰开咱的嘴,弯了头仔细看了看说,“六岁口了。”

“嗯。”

“十七八的姑娘,四个牙的驴,正是好时候,这驴咋瘦成这样,是不是有病?”老汉儿问。

“没病,是咱手懒,不会作务。驴是好驴,有劲,不惜力,拉车、耕田、驮垛样样能行。”金斗斗忙说。

“晚上添几次草?”老汉儿看了看金斗斗,冷不丁地问。

“草?”金斗斗愣了一下,说,“管够,一抱就是一抱,想吃多少吃多少。”

“不切?就给它吃'面条’?”老汉儿有些吃惊。

“它有牙有口的,费那劲干啥。”金斗斗讪讪地说。

老汉儿不满地剜了金斗斗一眼,不再说话。

他绕着咱转了一圈儿,把手放在咱脊梁上捏了一把。

“这老汉儿想干啥?”咱吃了一惊,耳朵后背,头一扬,尾巴啪啪甩了几下,抬起蹄子就踢。

“噫,这驴蹄子很骚。”老汉儿看着金斗斗说。

“这驴认生,熟了就不踢了。”金斗斗脸一下红了。

老汉儿绕着咱又转了一圈儿,伸手捏一捏咱的脖颈,而后,拍了拍手,问:“后生,想卖多少钱?来,出个价。”

两个人把手伸到金斗斗的袄底襟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边摸揣边说:

“怎么也得这个数。”

“不值这么多。”

……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老汉儿给了金斗斗一沓纸票票,给咱换上了他手里的笼头。

“后生,拿好笼头。”

“一个笼头不值几个钱,给它戴着吧。”

“以后不养驴了?卖驴不卖笼头是咱庄户人的规矩,走了。”

老汉儿和金斗斗打声招呼,牵着咱向会场外走去。

走出老远,咱返头看了看,见金斗斗仍向这边张望着。毕竟相处了差不多两年时间,咱心里酸酸的。

来到胡麻梁,咱的工作仍是耕田拉车,但生活上有了很大改观。

首先是吃的,咱再也不用吃“面条”了,新主人把草铡成一寸左右的小段,拌上黄澄澄的玉茭子;圈舍里咱拉撒的粪尿新主人总会及时清理,把圈舍打扫得干干净净……更重要的是来了好长时间了,竟然没有挨打。

咱是被金斗斗打怕了,看见有人靠近就紧张,一紧张就做出随时开踢的架势,对新主人也不例外。

那天,主人端着一筛子草从咱身后过来了,咱一蹄子踢去,正中他的小腿,只听啪的一声,主人咚一下就坐到了地上,草料洒了一身。让咱没有想到的是主人竟然没有拿起棍棒,只是艰难地站起来,骂一句:“你个灰猴,分不清好赖人,我知道你让人家打怕了,可你得睁开眼看看。你见人就踢,谁敢给你送吃送喝!”

因为咱一蹄子,主人腿拐了好几天。看着主人拐着腿为咱吃喝拉撒忙活,咱心里一阵愧疚。慢慢地咱似乎明白了人和人原来是不一样的。

以后主人出地、回家的路上,总是和咱并肩而行,总会把手放在咱的脖颈上、脊梁上或髋骨上,时不时在咱屁股上拍一把。起初咱很警觉,摇头摆尾表示咱很担心,慢慢发现这也没什么不妥,渐渐地放松了警惕,就连主人走到咱的屁股后面,也再没动过蹄之的想法。

咱虽然脾气倔,但并不是踢人狂,只有自身受到威胁时才会拿起蹄子当武器。既然主人没有侵犯咱的意思,咱又何必踢踢打打!

境遇的改善,精细的草料,放松的心情,让咱食欲大增,不过半年时间,咱的毛色亮了,屁股圆了,脖颈粗了,四肢更加有力。

村民们看见咱直夸咱是一头好驴,同类们对咱的态度变了,看咱的目光里充满崇拜。

我们驴族凑在一块除了打闹嬉戏外,还有一种重要的交流方式,那就是互相啃脖子。互啃的时候,相对站立,把头伸向对方的膀头,然后开啃。我啃他一口,他啃我一口,我啃得快,他也加快速度,我停下来,他便马上住了嘴,绝不多啃对方一口。在这件事情上,咱们讲究的是绝对公平,绝不占对方的便宜,哪怕只是一口,即使再需要。

如果说打闹嬉戏是一般的交流方式,那么互啃脖子,便是一种深层次的交流,感情多寡尽在这一啃。既然与感情有关,自然要选择对象。以前咱瘦骨嶙峋,形象欠佳,想和人家啃一啃,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而现在都争着和咱啃,简直应接不暇。咱心里高兴得没法说了。

秋收开始后,咱的任务繁重起来。每天拉着沉重的小平车爬坡迈梁,让咱腰膝酸软,浑身乏困。那天中午回家前,看见主人往车上搬东西,咱就动了逃跑的念头,趁着主人不注意,拔起拴咱的橛子,飞也似的跑回了家。顿饭时间,主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黑乎乎的。咱怯生生地望着主人,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记得以前咱也做过这事,结果被金斗斗先揍了一顿,拉车上坡的时候,手攥拳头在咱身上像擂鼓一样捶。主人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打咱,只是边走边数落咱:你倒是不愣,看见那一车东西犯愁了,还省得跑。其实我比你还愁,按你的想法,我早就该跑了,可是躲了和尚能躲了庙?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就为这几颗粮食,没粮食吃啥花啥?咱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跑了,我能拉回来?瞎折腾人……

拉车回家遇到上坡,主人拿根绳子,一端拴在车上,一端套在肩上,和咱并肩拉套。

主人是人,是咱命运的主宰,能俯下身子和咱并肩“战斗”,让咱感到既意外,又感动。

冬天,凄厉的寒风把大地冻成了冰砣子,咱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按理说这样的生活是惬意的,但咱实在享不了那福,总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憋屈的很。咱的祖先曾是茫茫草原上的奔跑健将,只因为被人类长期驯养,再不用为填饱肚子奔忙,同时少了天敌的威胁,让咱的野性渐失,奔跑能力退化,但咱驰骋原野的梦想始终在血液中流淌。

梦想如一粒种子,一旦有了适宜的土壤,马上会发芽生长,并开出艳丽的花儿来。

春分一过,主人开始送粪、整理田地,为春耕做准备。来到广袤的原野上,咱心情一下明朗起来。当主人把咱从平车上卸下来,解下脖子上的套靷,咱就迫不及待地放开四蹄,一路狂奔。

咱前蹄刨,后腿蹬,高扬了头,后背了耳,尾巴直成了棍儿,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路上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坡坡梁梁、层层梯田,眨眼间就被咱甩在身后。让咱害羞的是,由于用力过猛,竟然努出一串串响屁来,好在田野空旷,不曾惊吓了谁。

跑累了,咱寻一块平整松软的地块,用前蹄刨一刨,松一松土,卧下来,打几个滚儿,长出一口气,闻一闻浓浓的土腥味,然后平展展地躺下来,闭了眼。温暖的阳光,徐徐的微风,像母亲一样将咱细细抚慰,让咱全身瘫软。瞌睡虫儿乘虚而入,咱长长打了个呵欠,便沉沉睡去了。

蓝天如洗,白云悠悠,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碧草连天。在这梦幻般的世界里,咱和一头漂亮的小草驴驰骋在蓝天碧海中,互相追逐嬉戏着……

鼻子一阵痒痒,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鼻,爬了起来。

“嗡嗡……嗡嗡……”原来是一只讨厌的苍蝇,趴在咱鼻头上,打断了咱的清梦。

清醒过来,咱站起来,拱了身子,一阵抖擞,抖尽了身上的尘土,四下里看了看,发现没有主人的影子,咱一下着了慌,心急火燎地原路返回。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咱发觉越来越离不开主人了,一看不见主人,就觉得心如猫抓。

跑回去,看见主人在地里忙活,咱才放了心。咱看着主人呵儿呼呵儿呼地叫了几声,主人直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咱,咱走到主人身边,用身子蹭一蹭主人,主人怜爱地看着咱,抬手拍了拍咱的膀头,说:“耍好了,吃草去吧。”咱才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夏天,一场场透雨催生了草木,同时也让蚊蝇之类的害虫大量滋生。咱皮糙肉厚,体型大,自然是一些嗜血如命的家伙的攻击对象,那些咱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都想在咱身上吸口血。

艳阳高照的大白天,瞎虻、蛰驴蜂(学名:马胃蝇)便开始了它们罪恶的勾当。

被瞎虻咬很疼,火辣辣的,它和蚊子一样在吸血的时候会将毒素注入咱的体内,被咬的皮肤上会肿起一个大包,又疼又痒。更可恶的是蛰驴蜂,它竟然在咱身上下蛆。那蛆扒在咱的皮毛上蠕动,痒痒的难受。咱不堪奇痒,用嘴一啃,那蛆便趁势钻进咱的嘴里,让咱寝食难安……

啊呀,一只瞎虻飞来了,绕着咱转圈圈儿,寻找下口的地方。咱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但除了跑跳还有啥法?虽然咱奋力反抗,但那家伙早就扒在了咱的肚皮上,咱把肚皮上的那块儿肉抖了又抖,但不起作用,又用后蹄子照着肚皮踢了又踢,也不顶事。一阵火辣辣地疼,瞎虻开始贪婪地吸咱的血。显然主人听见了,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绕着咱转了一圈儿,左手放在咱的脊梁上,右手挥动,“啪”的一声,瞎虻应声落地。主人抓了把土搓了搓粘在手上的鲜血,绕着咱细细察看了一番,才放心地锄地去了。

傍晚,见不得光的蚊子乘着夜幕,准时出动,准备举行一场节日狂欢。它们成群结队,敲着锣打着鼓,在咱头顶像乌云一样滚动,然后俯冲下来,爬满咱全身。此时主人将早已备好的艾草点燃,缕缕青烟袅袅升腾,蚊子便如鸟兽散。

十一

寒来暑往,季节轮回。每天跟着主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不觉又一个秋天来到了。

那天主人吃过晚饭,给咱添了草,饮了水,就睡了。累了一天了,咱吃饱喝足,也卧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咱睡得正香,圈舍外面咚咚的声音把咱惊醒了。咱赶紧站起来,屏住呼吸,注视着墙外的动静。时候不大,黄土夯成的土墙被掏开了一个大洞,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咱吓傻了,稀里糊涂地被牵到了外面。

夜晚的山村万籁俱寂,除了天上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地下㘗㘗地叫着蛐蛐儿,山川大地都睡得正香。附近耳尖的狗汪汪了几声,便没了声息。

出了村,两个人也不说话,一前一后赶着咱急急地赶路,咱身后那家伙时不时地在咱屁股上擂一拳,催咱快走。

深秋的夜晚,天气很凉,偶尔一阵夜风吹过,田地里的玉茭、葵花叶子刷啦啦地响,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刚才还迷迷瞪瞪的咱一下清醒过来。

“这两个人要带咱去哪儿?主人咋还不来?”咱边走边想。

这些年跟着主人,风里来雨里去,戴月披星,什么样的天气没遇过,什么样的路没走过。下雨天,天湿路滑,土路泥泞,咱跌倒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咱不曾害怕;崎岖的山路,一脚不慎就会滚落到山谷里,咱也不曾停步;这样的夜路,也没少走,咱也不曾退缩。而今天眼见离家越来越远,却不见主人赶来,咱越走心里越忐忑,越走心里越害怕。

上坡了,两个家伙的步伐明显放慢,“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咱头一扬,身一转,四蹄发力,转身就跑。

两个家伙显然没防住咱会来这一着,前面那个被咱扯了个狗吃屎,不情愿地松开了缰绳,后面那个甚至惊得倒退了两步。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咱已经跑出老远。两个家伙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咱跑得很急,片刻工夫就进了村。腾腾的蹄声惹得全村的狗叫翻了天。

回到大门口,面对紧闭的大门,咱心急火燎,又是用嘴掀,又是用前蹄刨,声音很大。主人连衣服也没穿就跑了出来。咱呵儿呼呵儿呼地吆喝着,走向主人……

十二

都说“人老牙先老”,长年累月的咀嚼,咱锋利的牙齿磨成了平板,干草咬不动了,咱最爱吃的玉茭子也觉得硌牙,咬不碎了。主人把草切得更碎,把玉茭子煮得软软的,并拌上了谷糠。后来鲜嫩的青草在咱嘴里也成了牛皮筋,嚼来嚼去只能团个疙蛋,咽不下去。主人见状,长叹一声:“唉……看你那灰相,那么不耐老,原以为我会死在你前头,没想到……”

主人的精心喂养,并没有延缓咱的衰老。那天像往常一样,咱站着站着觉得有些困,于是卧了下来,美美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咱想站起来,但左扑腾右扑腾,就是站不起来。主人听见声音,急慌慌地跑了出来,又是扶屁股,又是扯尾巴,咱才站了起来。看着气喘如牛的咱,主人长叹一声,眼里一片晶莹。

十三

一天回家的路上,一头青驴从一个岔道口急匆匆地跑来了。他一定是趁着他的主人不注意开了小差儿。那青驴个头没咱高,但很年轻,是咱的孙子辈,不过我们驴族是不分辈分的,只要遇见同类,是少不了打闹一番的。青驴看见咱,停止了奔跑,和咱打闹起来。后面一个老汉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捉住了青驴,和主人边走边拉呱。

“你的老黑驴岁数不小了吧。”老汉儿看了看咱,问。

“三十多岁了。”主人回答。

“老的毛都白了,走路也没精神了,你还把它当个宝,要是别人早卖了。”

“实在舍不得,它这岁数,养驴的没人要了,要卖只能卖给肉铺。想让它再活两年。”

“老牛老马刀尖死,伺候君王不到头!哪头驴最终也得挨刀,老辈遗留下的。”

“是啊,要说还是数人坏,伺候了咱一辈子,最终还要吃它的肉,喝它的血。”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谁让它没人心眼多。不过细想想,咱和驴也没啥区别,咱受的苦不比驴少,争名夺利,累死累活,百年后还不是一堆白骨?”

“话是这么说,可是……唉……”主人长叹一声,说,“你是不知道,这老骟驴多仁义,别的不说,到了生地方,看不见我,再好的草料它也不吃;那一年被贼偷走,半路上跑了回来,它是舍不得我啊!人人都说驴愣,其实它们一点儿也不愣,啥也省得,就是不会说话。”

“也是你对它太好,像对儿女一样加心,它感恩哩。”

“要说感恩的话,应该是咱。想想人为驴付出了多少,而驴把一辈子交给了咱,跟着咱没明没夜的受苦,咱再不对它好点儿,还真不如牲口!”

十四

咱的身体正渐渐老去,而梦却逐渐多了起来。温暖的阳光下,静谧的暗夜中,咱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耷拉着脑袋,微闭了双目,而此时,那些生活的过往,那些零散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朝霞满天,夕阳西下,主人领着咱,走在弯弯山路上或穿行在田间小路上,主人步伐矫健,咱足下生风;沟沟洼洼里,坡坡梁梁上,主人和咱并肩拉着小平车,主人目视前方,腰弯如弓,咱目光坚定,步履从容;春天,犁舵下的小轱辘吱吱呀呀的唱着,湿润的泥土在咱身后翻滚,金色的种子入地,种下了主人的希望,编织着咱的梦;夏天,主人在田间面朝黄土,挥汗如雨,咱在草地上吃了睡,睡了吃,等待着“回家哇”那声吆喝;秋天,主人欢笑着掰下黄澄澄的玉茭子,割倒沉甸甸的谷物,和咱拉着小山一样的平车穿沟过涧,步履匆忙;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主人把咱赶进了暖圈,端来热水,为咱披上御寒的物件……

在胡麻梁的二十多年里,咱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简单而平静,所有希望,所有快乐,尽在每一个日升日落,每一次季节轮回中。

十五

这是胡麻梁通往外界的一条大路,那一年咱就是沿着这条路来到胡麻梁的。咱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路边的沟沟洼洼、坡坡梁梁,没有咱没去过的地方,哪一条岔路通往主人的哪块田地,咱是了如指掌。

走到一个岔路口,咱准备拐上去,但被主人及时地制止了。他声音颤抖着说:“今天带你出远门呀。”“慢些走,吃两口再走。”主人的招呼声把咱从无边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看着咱走到路边去吃草,主人掏出旱烟袋,圪蹴下来,默默抽烟。

就这样,咱跟着主人边走边吃边想,十多里的路,几乎走了一上午。

中午时分,进入一个村镇。在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大院外,主人停了下来。他默默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边抚摸咱边说:“你累死累活伺候了我一辈子,今天终于可以解脱了。要是有来生,你做人,我当驴,再偿还你的恩德……”说完,白发苍苍的主人一把抱住咱的脖子,哭了,他哭得抽抽搭搭,像个孩子,浑浊的老泪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汩汩而下……良久,主人摸了一把眼泪,长叹一声,把咱牵进了大院。

当主人摘下咱的笼头,拍了拍咱的脖子,转身蹒跚着离去后,咱一下预感到什么,迅速奔向大门,想夺门而出,然而沉重的大门关闭了。

咱用尽最后的力气,引颈长嘶:“嗯哼……嗯哼……”

(作者 王志秀 系南城街小学教师、县作家协会理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