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乡村教师
散文集《烟火人间》封面图
怪吼一声吧,为人生壮胆。
正文
2011年夏季的某天,我正在乡下的家中埋头写小说,传来廖老师驾车身亡的噩耗。听闻此事,我当然是震惊,手头的小说再也写不下去了。六月的天气很热,一到中午,大部分人都在家中歇凉。邻居们自然议论开了,表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尤其是老秋,嘴里骂不绝口,直说,没想到那个狗日的也有死的一天。的确,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也有死的一天,而且是毫无征兆地死了。据说,他采了一上午的茶,然后驾车去镇上买洋芋,车开到半路,翻进了山沟里。我听着邻居们的谈论,实在感到一种恍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写下某个字到某个字之间,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天空照样飘着朵朵白云,山中的鸟儿照样清脆鸣叫,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任何征兆。
廖老师享年62岁,他一生都在从事小学教育。原本,他早就应该退休了,由于当年为转正,谎报了年龄,便推后了两年。说起来,他并没有给我上过课,算不上是我的老师。我进村里小学读书时,他已经调走了。听说,他是被校长逼走的。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怕他,而所有的家长都恨他。因为他一直奉行的是,棍棒下出人才,经常打学生。小学老师打人是很平常的事,下手一般都狠毒。每个老师上课,都手持一根很大的竹鞭。而他,算是其中最厉害的角色。他曾无数次把学生抽得鼻子口里流血。为此,时不时会有家长去学校找他,向校长反映情况。校长逼他走,当然不单单是为这事。据说是他每天来教书,都在打毛衣,校长看不惯。一个大男人,居然天天打毛衣,也是够稀奇的。但我想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我们那儿地方偏僻,交通十分不便(如今也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学校的师资自然紧缺。这些教师,全是校长在村里找的代课老师。当时,就他和校长是公办教师,他受到排挤,恐怕主要是与校长意见不合。
由于他没教过我,我读书时,他已经调去了别的学校。很多年里,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来往。小时候,我唯一跟他有过的交往,应该就是隔着山头喊他的外号。村里人几乎都恨他,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蚂蚁。外号一般带有戏谑或是骂人的成分。蚂蚁个头小,天天在地上爬,四处找食物,找到食物就回巢穴通风报信,带领一队蚂蚁去搬运。可以说,它们很勤劳,除此没别的恶习,名字也不难听。作为一个人的外号,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戏谑或骂人之处。但蚂蚁这个外号,还是在村里叫开了。他便特别恼火,他的女人也特别恼火,听见有谁这么叫,就会骂。当时我们小,可不管人家骂不骂,照喊不误。当然,我们不是当着他的面喊,我们还没有那个胆量。
在我家附近有一条山梁,山梁上全是黄泡石。太阳长年累月的晒,石头被晒化了,成了一粒一粒的沙子。在沙粒间,跑着很多黑蚂蚁。黑蚂蚁个头大,瘦长瘦长的,跑得很快。我和弟弟经常趴在山梁上,等着黑蚂蚁跑过来,就伸手逮住。黑蚂蚁很难弄死,就算把它掐断了,头照样活着,还能跑。幼小的我却已经掌握了一种手法,只需在蚂蚁的脖子上用指甲轻轻一掐,不用掐断,蚂蚁的脚弹几下,然收缩,便死了。我们就用这种手法把捉到的蚂蚁全都杀死,看谁杀的多。在这座山梁的对面,相距很远,有他家的一块地。他经常和自己的女人在地里采茶。我们一旦看见他在地里采茶,就大声喊着:蚂蚁蚂蚁招招,大哥不来,二哥来。这是呼唤蚂蚁的咒语,据说,这么一呼唤,蚂蚁就会成群结队地从巢穴里出来。我们这么喊,蚂蚁应该也听不懂,但被在对面地里采茶的他们听见了。于是,他女人就凶神恶煞地骂。我们乐得哈哈大笑。
他是老师,按说在村里应该受人尊重。在乡下人看来,老师是最受人尊重的。所有人之所以恨他,以至于骂他的原因,在于他打学生下手太过火,也在于他的吝啬,最主要还是因为他有钱。他的吝啬,在我们当地,真是远近闻名,无人不晓。他不光对别人吝啬,对自己也吝啬。以至于,他的生活节俭到了令人笑话的地步。听我妈说,在田里采茶,他从来不回家吃饭,就买一包方便面。而且,他还要把方便面的佐料留一包,带回家煮菜吃。他比村里所有人都勤劳,不管多大的太阳,也不管多大的雨,只要周末回家,他都会下田采茶。这样一个节俭而又勤劳的人,每月领着国家的薪俸,家中自然积蓄不少。于是,他开始放高利贷。像我的邻居老秋,当年看病急需钱用,向他借了几千,还了十几年也没还完,原本是亲戚的两家,最终彻底反目。毕竟是教师,他比一般的乡下人要精明,可以有点经济头脑。利用这些钱生出来的钱,他去几处购买土地建房子,在恩施城里也买了几套房子。然后,再放租。在乡下,他简直是太有钱了。乡下人对他的痛恨,自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嫉妒。只要一谈到这个人,他们就会骂,骂那个狗日的要用钱去糊棺材。
我和他结识,是在读大一的那年正月。当时,我买了把二胡,在家中的场院里自学。他从某个地方回来,路过我家,听到二胡的声音,就特地来到我家。此前,我虽一直知道这个人,也经常看见,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来往。他腋下夹着公文包,穿一身黑色布衣,背有点驼,白白净净的脸上,皱纹不怎么明显,看上去还挺年轻。他会拉二胡,在我家的场院里,对我进行指点。苍凉的二胡声中,他双眼微闭,一脸肃然,沉浸于音乐的世界,犹如一位艺术家。学过二胡,我甚至和他交谈文学,给他看我写的诗歌。自此,每当遇见,彼此便会打个招呼,简短的交谈几句。
听他自己说,小时候家里穷(乡下人都很穷),成分不好,只读完小学。当初搞大集体,村里划成了许多生产队,每个队须得按国家标准扫盲。于是,读完小学的他,就成了生产队的扫盲教师。第一次上讲台,他才十三岁。由于他出身不好,允许他教书等于是将功折罪,加之年龄又小,遭遇肯定不同常人。他说,“学生”上课刁难他,下课就对他进行“再教育”。我想,在以后教书育人的生涯中,他为何那么严厉,对学生下手那么狠毒,恐怕与此有不小的关系。之后,他得到生产队的保送,考上了建始师范学校(属于中专)。他和我姑父是同一届考上的,成了同学。在校期间,他开始自学二胡、笛子、手风琴之类,并在校内参加演出。师范没毕业,文革就爆发了。学校倒闭,他便回到本村村小教书。教书多年后,他才转正。后来,他受到校长排挤,便调到了我姑父任教的那所小学。在那所小学教了十多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又调到了另一所小学。在这所小学任教期间,他翻车死在了山沟里。
他死的时候,马上就要退休了。若不是当初为转正谎报了年龄,他已经退休了。退休后按说是安度晚年,不再打拼,有退休金可拿,于他而言,也根本不需再打拼。何况,他还有存款,还有在城市购买的房屋。他却是早早地做起了退休后的准备,买了辆面包车,打算拉客跑运输。村里就一条坑坑洼洼的烂泥路,盘山涉水,十分危险,一般的司机不敢跑。几年前,村里小学关闭,所有孩子都去镇上读书,来回十几里,只能坐车。每个小孩每月车费两三百。虽然危险了点,对司机来说,还是大有赚头。而村里还没人拉客跑运输,都是外地的司机。村里人都骂着说,那个狗日的就为了打算拉学生,才买了车。哪晓得,结果成了去送死。
关于他翻车之前发生的事,说起来也有点怪。那天,他采了一早上的茶,就准备开车去镇上买洋芋,顺便卖茶。那天正好逢集,为了不至于跑空车,他专门停在庙门口等人。我三伯去赶场,走到庙门口,他停着车喊三伯坐。三伯心想没背什么,打着空手,坐车划不来,就不坐。紧接着,我一个堂嫂去赶场又走到了庙门口,他叫我堂嫂坐车,堂嫂也不坐。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去赶场的人,他喊别人坐车,都不坐。庙门口开着一个小卖部。临走,他又喊小卖部的人去赶场。那人说,我开我就坐,你开我不敢坐。他不肯,那人就不去。事后,村里人谈到这事,便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看,这人是不是该死,是不是去送死。我三伯才走到麻子沟,就听说他翻车了。事后说起这事,他还感到后怕。
他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省,常年不回来,和自己的老婆关系也不怎么好。两口子风风雨雨几十年,还是没什么感情。他们虽在同一个灶头煮饭,同一个床上睡觉,也差不多是分居。听说,他们采茶后,都是各卖各的,互不干扰。两口子都把钱看得很紧。当他老婆听到消息,还是风急火急地赶了去。她跑着山路,下了河,走得直喘粗气。她趟过河,走上公路,才听说人已经死了。她愣在河边,又掉头往家里跑,回去拿绳子。村里所有人都痛恨他,就算他死了,也没谁愿意去把他抬回家,就连他同族的人都不愿意。好在村里还有几个人和他家是亲戚,往常关系再不好,毕竟人都死了,不帮帮忙也过意不去。于是,他老婆带了几个亲戚,去山沟里为他收尸。
事故发生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路很窄,从一个山包绕过去,弯道特别急。下面有一片坡地,再下面就是陡峭的山。山中几乎没长什么树木,全是茅草和刺藤,很高。山下有一条沟,有一片荒芜的田地。尽管路道险峻,过路司机却从未出过事。去现场看了的人都说,他的车不是翻下去的,而是飞下去的。他本就上了年纪,又是刚刚开车上路,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结果,车就飞了出去,沿着那片坡地,一直往下滚,滚进了荆棘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直接栽下了山沟。他老婆和亲戚们赶到山沟边,只见车竖着插在山沟里,整个车摔得破碎不堪。众人都有点害怕,不敢近前。他妹夫胆量最大,一个人走了过去,把他从车厢里拉出来。众人围在一旁,没谁上前搭把手。他妹夫抓住他的脚,倒着拖,就像拖一头沉重的死猪。他头上血流不止,染红了一路的野草。拖过田埂,拖到开阔的地方,他妹夫就地一扔,累得满头大汗,还骂道,狗日的人都死了,老子想怎么拖就怎么拖。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捆上了轿杆,像抬一头打死的猎物一样,抬回家去。当老秋的儿子给我说到这些细节时,我感到很难受,为生命本身而难受。
有一回,他为怎么在电脑上打字,还特地向我请教。我细心地给他讲了很久。一面,我也劝他,退休后应该四处去走走。我给他说到我姑父,怎么去海南旅游,怎么去上海旅游,还准备去香港旅游的事,叫他也去这些地方看看。和我聊天,他似乎很高兴,也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吝啬的人。他走后,老秋怪腔怪调地说,当年他是你的老师,如今你是他的老师了。暑假里,我把二手的台式电脑带回了家,好在家里写小说。他卖茶碰上我妈,问我回家没有。我妈说回了,要他来玩。他听说我有电脑,就说,下雨天来,来学学怎么打字。还没等到下雨天,他却离开了这个世界。
由于找不到人抬丧,他老婆只好把他葬在了木屋边的茶林里。听他们说,他女儿打算接他老婆去自家住。家里的一切,包括城里的房屋,都要卖掉。众人之所以不抬他埋得远一点,就在于让他家的木房子卖不出去。像他这种非正常死亡的,人们本来就怕,又埋在屋边,谁还敢去。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卖不出去了。他死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些怕。四处传言,说是每到晚上,总是传来挖土的声音。此前,他准备在山下修一个停车的房子,屋基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很多人说,他还在挖,声音特别响亮。或许他真的还在挖吧。毕竟,他恐怕连做鬼都闲不住。
(本文选自散文集《烟火人间》)
书名:烟火人间
作者:曾瑞
出版日期:正在出版
这是一本散文集,也像小说。书中的人物主要来自湖北鄂西的一个小乡村。在武陵山区,美丽的清江边,有座城市叫恩施。从恩施过去三十多里,就到了群山环绕的芭蕉小镇,再走几里山路,有个叫龙潭沟的地方,即是书中写到的小乡村。此地居民多为土家族,依山傍水,修建着黑瓦木柱的吊脚楼。
本书分五辑。第一辑为出山的路,第二辑为远去的亲人,第三辑为往事不堪成人生,第四辑为逃离乡村,第五辑为何处是归程。书中人物年代跨度很大,从民国时期一直到现在。通过这些人物的故事,来反应乡村的巨变。
乡村的核心是土地。短短几十年间,土地在乡村人的生活中发生着变化。曾经,有人因土地被打成地主。后来实行公社制,大搞集体,很多人被饿死。再后来,土地下放,农民还是没饭吃。从90年代开始,进入市场经济,土地很快失去价值。这群农民,被迫逃离土地,转眼间成了农民工。
新一代的农村出身的打工仔在城市挣扎,迷茫,他们想扎根城市,城市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想回去,乡村已经是空巢。一群飘泊者,游荡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仿佛时代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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