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详解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

[这是在讲底层的年轻人之间的情感问题,比如司棋与潘又安、茗烟与万儿、秦钟与智能儿、贾芸与红玉等等。这些年轻人之间都是自由恋爱,都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贾芸与红玉两人在这个问题上更为内敛含蓄,处理的更有智慧,这也符合这两个人的性格。红玉丢了块手帕,恰巧被贾芸拾到。怎么会这么巧?最大可能是红玉有意让贾芸拾到,以此投石问路。贾芸如果对红玉没有意思,那他就不会拿这手帕当回事儿,要么丢掉不管,要么随便给哪个丫环让她去问是谁丢的就行了。结果是贾芸对红玉有意思,因此在守候宝玉期间,他一直拿着红玉丢的这块手帕,他这也是在投石问路,因为他也不知道红玉是有意丢的还是无意丢的,因此不敢造次。但又担心被人察觉,因此在两人同时守候宝玉期间都很谨慎,没有进一步表明心迹。]

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贾母单独给黛玉一份钱说明的是贾母对黛玉的宠爱,受宠爱物质分配就多。黛玉对待下人很大方,可以看出她是懂人情世故的,并且她对下人更能平等相待。这点与宝玉相近,有别于宝钗。佳蕙把自己的钱交由红玉保管,说明她相信红玉,由此可以看出红玉的为人。]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小丫头佳蕙都看出红玉有心事了。红玉的心事无外乎爱情与事业。两者都处于起步阶段,都不明朗,因此小姑娘心情有些郁闷。哪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都会有这个迷惘的过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佳蕙只知其一,她以为红玉只是因为在工作上不受重视,受排挤而闹心。其实,让红玉闹心的还有她和贾芸之间还不明朗的爱情。这个封建大家族内部矛盾交织,有主子与主子之间,有主子与下人之间,有下人与下人之间。红玉与其他丫环的矛盾属于后者,属于次要矛盾。红玉的一番话,道出了贾府的结局:‘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能说出这番话,红玉真不是一般人,说明她对贾府的矛盾和面临的危机看得十分清楚。就凭这一点,贾府的主子们都不如她。]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这就是红玉闹心的原因之一事业不顺,纵然再有才华,此时她也只能听呵,宝玉屋里的绮霰也能支使她,她连关系最好的佳蕙也支使不动。]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

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红玉听李嬷嬷说贾芸要进园,就在蜂腰桥等。李嬷嬷对红玉说:“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这句话很重要,说明所有人都懂得被宝玉重视的重要性。红玉利用与坠儿说话的机会,向贾芸传递了心意。两人四目相对时其实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

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贾芸与宝玉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宝玉与贾芸的这次见面给人感觉极其无聊,但是这就是宝玉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宝玉在贾府的份量极重,这点宝玉自己也清楚。宝玉看重的人,贾府就没人敢看轻,这点从宝玉丫鬟在贾府的地位也可见一斑。宝玉见贾芸不在于两人谈什么,在于宝玉告诉贾府众人,贾芸是我喜欢的人。宝玉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帮助贾芸。他帮助贾芸的方式和贾璉凤姐等不一样,因此宝玉在刚见到贾芸时,听贾芸说找贾璉有点事儿,他就明白贾芸的目的和处境。也明白他和贾璉之间的勾当。所以他当时就告诉贾芸,别跟他们鬼鬼祟祟的,有空找我,我带你到园子里耍耍去。这是宝玉对自己喜欢的人的帮助方式,光明正大的提高这个人的地位,宝玉知道当时物质分配规律,按照权势大小分配。我让人们知道我重视你,你就有权势,有权势物质利益就有了。宝玉的权势能有多大呢?在荣国府,他就是贾母这个权威的心肝宝贝,南玻万。在北静王眼里,他也是红人。她是皇贵妃的爱弟。你说他权势有多大,作者写连鬼神都对宝玉敬畏有加其实就是对宝玉的地位的强调。贾芸是聪明人,他绝对明白宝玉的用心。所以宝玉后来落难时,贾芸和小红狱神庙探宝玉,那是他们在报恩。 ]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这段说贾芸拾到手帕,不知是谁的。如果他不知是谁的,那他在怡红院守护宝玉期间一直拿着这个帕子的行为就解释不通。在蜂腰桥,红玉对坠儿说的话是:你帮我找到手帕,有酬谢。这话表面是对坠儿说,实际是给贾芸听的。贾芸多聪明,立即心领神会,把自己的一块手帕给了坠儿,让她交给红玉,并要求谢礼。后文果然红玉接了贾芸的帕子后,又把自己的一快手帕作为“谢礼”回赠给了贾芸。至此,两人心意明朗。在那个对爱情高度压制的的环境下,这对年轻人只能以这种办法来互相表明爱意。反过来说,再专制反动的社会,也无法阻挡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散漫无稽的叔叔教训努力刻苦的侄儿。宝玉散漫是因为他自绝于主流社会和仕途经济,但也找不到别的出路,处于这么一种迷茫状态。贾兰除了看书就是练习骑射,这么努力是因为他一心想在将来在仕途经济方面有所作为。叔侄俩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和方向。宝玉批评贾兰是因为他鄙视仕途经济,因此也看不上贾兰为此所作的努力。]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宝玉漫无目的的走到了潇湘馆,听见了黛玉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是《西厢记》中莺莺思念张生时说的一句话,宝玉听黛玉说这话,心里痒起来,其实是对号入座,认为黛玉想念自己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婆子是侍候黛玉的,是封建家长在她们身边安置的,也起到教导和监督作用,每个小姐身边都有。因此,当黛玉睡觉时,宝玉进屋,婆子马上就告诉宝玉:等醒了再来,你现在进去,有违礼教。黛玉马上起来,说自己没睡,是因为一怕宝玉担了违礼的名,二来不想让宝玉走。但是婆子马上叫紫娟,进来伺候。一方面是伺候,另一方面还是监督。就是不允许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正如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里所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几乎没机会单独与别的男人相处。因此小说戏曲里所说的私奔暗约都是扯,根本不符合实际情况。实际上说的是女孩子时时刻刻都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并没有多少自由。]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宝玉认为黛玉说那句话是想他了,因而“得意”一下。得意了就开始忘形,说了句《西厢记》里更露骨的话,黛玉马上翻脸。前面说过,黛玉‘不足之症’的问题,表面是说黛玉身体虚弱,实际上是说黛玉为爱情而执着。吃人参养荣丸是说她同时也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与影响。因此她与宝玉之间就会屡屡发生这种矛盾的事,有时充满爱情的甜言蜜意,有时又会因宝玉的一句话而发怒。就是黛玉虽然执着于爱情,但是也必须在“礼”的范围内。所以明白不足之症和人参养荣丸的含意才能理解黛玉这些行为。]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这里讲薛蟠得到好东西送给贾母王夫人,并且请宝玉,说的仍然是物质分配方面的问题。

宝玉说的这句话很重要:“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说明他已经有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意识,也说明他无意于家产的争夺,没把那些东西看成是自己的。]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宝钗对薛蟠的行动了了如指掌,连薛蟠说什么话都一清二楚。薛蟠曾对宝玉说: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还配吃。因此宝钗才会说: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这是为第二十八回宝玉要为黛玉配药,宝钗不肯为宝玉作证所留的伏笔。]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后文第二十八回说:宝钗总远着宝玉,实际情况却是如晴雯所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人三更半夜不得睡觉。薛姨妈跟王夫人把金锁要配有玉的舆论造了出来,宝钗有事没事都到宝玉这坐着,而且一坐就到大半夜,丫环们都有意见了。她天天这样,宝玉与黛玉独处的机会当然就会减少,因此常常看到的是三个人在一起的情况。这种舆论再加宝钗的行动,对黛玉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因此她才会屡屡和宝玉闹别扭,给人一种尖酸刻薄小性的印象,其实都是因为这种压力。这次晴雯对宝钗不满,任性地迁怒于人,无意中在宝玉和黛玉之间制造了误会。晴雯的性格是造成她最后悲剧结局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社会原因是主要的,但她自己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也是致命的,太容易得罪人了。]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在前面三回,主要讲了物质分配和因为物质分配引发的矛盾,有下人之间的矛盾和主子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引发了贾环赵姨娘与宝玉和凤姐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本回开始讲爱情矛盾。爱情方面的矛盾一个是自由恋爱与封建礼教之间的矛盾,一个是黛玉和宝钗之间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越来越突出。整个《红楼梦》就是围绕着这两个矛盾而展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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