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从光膀子到撩肚皮
梁东方
这些年的夏天回保定,发现过去那种光膀子的现象少了。人们口耳相传的本地一大特色似乎要消失掉了。
曾有笑话说,在南方某城市看见有光膀子的,过去一问,原来是保定的。
实际上这些年光膀子在保定已经不再那么普遍,尤其是年轻人已经逐渐摒弃掉这种“传统”;而外地光膀子的人也经常可以见到,这已经不再是本地专利。
光膀子在盛夏季节自然是有很多优点,凉快,省了汗水湿了衣服,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哪怕一点点风,进而还可以显示一种浑不吝的流氓无产者式的不在乎,收获一种在现实等级序列里很难收获的被躲着走的威仪,等等。
记忆中,小时候见过一位上身几乎从来都不能穿衣服的始终光膀子的人,一年四季里除了冬天之外,其余能光的时候都光着;他并不是体力劳动者,而是医院里的一位专门负责扎针灸的中医。他巨大的胖壮身躯因为长时间没有衣服的遮盖而呈现一种均匀的褐黑之色,走来走去,像是原始森林里的什么大动物。光膀子成了其人的特色,大家慢慢也就都见怪不怪,都觉着他就是那样。他去上班的时候,就在光膀子之外直接套上白大褂,虽然比在居民区看着要像那么回事儿了,但是从敞开的领子里还是能直接看见光光的胸口,加上下身只穿一个裤衩,一走路就会露出黑炭炭的腿,立刻就可以使人明白,他里面穿的已经是最简状态。
他算是一个特例,更多的经常光膀子的人,大致上都是体力劳动者。修自行车的,赶着驴车拉大粪的,卖豆腐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标志,就是在光着的膀子上还搭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他们可能是有光明正大的充分理由光膀子的人,因为劳动方便,因为可以省些衣服。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两种光膀子的人都不以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肌肉,是不是足够健美为意。有的人一身肥膘,有的人则是一扇排骨,有的人皮肤上斑痕累累,有的人脊柱不正肩膀是歪的,这都不影响他们光膀子,光膀子和现在人们观念中的美不美完全没有关系,那个时候的光膀子基本不含时尚意味,就只是原始和方便。
当然,不管怎么说,光膀子,包括那种将背心摞起来,露出肚皮的光肚皮,都是人群聚居的城市里的一种“返祖”现象,要知道连农田里干活的农民,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也已经很少有赤膊上阵的人了,在日常生活里直接光膀子上街者的粗鄙,其实已经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一种有目共睹。
以粗鄙为美,不以文明为追求,这是底层市井社会中很容易孕育出来的一种自然而然。其唯一的可圈可点之处似乎只是,比那些老老实实做底层的人或人群要舒展,要放得开,要豪气干云。这是光膀子的人与人群可以互相标榜的一种心理基础。
如果再向深层问,为何本地就会有这样的传统,而不是像南方那样普遍以文明服饰为追求呢?答案自然是历史上的穷,和历史上的缺少外来影响。保定说起来是京畿之地,但是它不是北京,它距离首都还有一百多公里;这个距离足以在漫长的历史中彻底隔绝本地对京城的视野,本地平民很少能见到那仿佛在贫瘠的平原上凭空出来的高大上。
保定的首都南大门位置不过是一个哨所意义上的军事堡垒象征而已,既非海内外商贸重镇,也更不是新鲜文化交汇的所在,相反,还会因为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而鲜有属于自己的其他地域文化价值意义,在长期的被冷落中,底层文化渐趋茂盛,有自暴自弃嫌疑的不以文明为追求的倾向日益彰显。丛林社会的法则在刚刚离开京城之后就已经显示了天高皇帝远式的冷峻。在这样的冷峻里,人们一方面需要好自为之,谨慎保守,另一方面就会有一种好勇斗狠,自发掌握街头权力的以粗鄙为能事的倾向。这种倾向是需要外在显示的,在富裕地区这样的标志可能是都穿黑西服打领带,但是那是需要超高的经济成本的,而且也非个体能形成的有效气势。于是,不需要成本,个体亦无不可的光膀子,就在夏天被很自然的选定为其中的重要标志。
将身体的动物性直接外显,故意将人性的东西减少,让有人性的人害怕,这就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而今时代向前,本地的变化也在几十年的历史中逐渐加大,光膀子的少了,到夏天撩开背心或者T恤,露出肚皮的现象却有所增加。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进步,毕竟还穿着衣服,毕竟已经不是本地独有而是全国的夏天都能见到的现象,而撩开肚皮不过是为了风凉,是为了给普遍过大的肚子找出一点不受约束的空间……这在别的地方可能还是被当做一种不文明,在了解本地历史风尚的人看来,则庶几乎是一种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