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老家属院和老人
梁东方
在保定,在老宿舍区里住着,早晨起来,外面是没有所谓大城市中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噪音的,这里还有亘古以来持续的安静。尽管这种安静也多有被打扰、被搅乱的时候,但是终归还没有越过底线,没有形成持续不停的干扰源。早晨坐在桌前,身心还都可以很安宁。
在我们的城市里,这已经是一种非常不易的品质。
非常可惜的是,最近进行老旧小区改造,连带着将房前屋后长了很多年的大树全都砍伐了。小房门前的枣树,楼后的大柿子树、香椿树一律没有了,原来和绿色的植被参差着的建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建筑本身,很干巴,很孤独。
砍树是为了施工方便,也是所谓整齐划一的城市建筑审美观的根深蒂固的表现。只能等改造完成以后,提升了建筑质量,刷新了外观,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再次长起来以后,才能重现以前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的茂盛葳蕤的植被与建筑融合的景象了。
一切都要靠时间来进行,而在时间的进程中,人也会自然老去。
早晨去广场走圈,遇到了小P的媳妇,她说也老了。意思是我也老了。
又遇到Y大大的儿媳妇,咨询关于房子的继承问题。
两个人都已经五六十的年纪,头发花白,皱纹堆累,属于身板还算挺直的老人了。凑巧的是,她们的丈夫都岁数不大便已经去世了。
这个家属院里的生态,有年长者,也有早逝人。很多过去经常能看见的人,不知不觉地就看不见了。住在这里的人一直在更新,逐渐就会变得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不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总是能和老友、熟人在外面偶尔相遇的乐趣使父亲不愿意长时间离开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相见以后的意气风发和欢声笑语之状中,分明有对既往岁月的回顾,也有对未来时光的珍视。老朋友相见,各自都从这两个方向上巩固了各自对生活的意趣与信心。
他当然也在变老,动作比以前迟缓,走路比以前慢,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在变,比如修电热水壶。对方打来电话,说返厂修的话,时间不确定。要是交20块钱,则很快就能换上。我说那就交钱换。结果父亲急了,五官挪位,迫不及待地让我立刻打回电话去,说返厂修去吧,不怕时间长。
因为这样的事而着急,而不惜下决心去找消协,是人老了以后的诸多变化中的一种。这种较真儿精神的时间成本,他们已经不在乎。
而楼头一户,楼尾一户,两户人家的老人无论如何都拒绝国家出资的旧房改造,致使这栋旧楼的隔热层只贴了一部分……
这样的变化出现在很多老人身上,外人能看见的当然更多的还是他们外在的行为方式和状态。家属院里能活动的老人经常进进出出地买菜打水遛弯儿,不能活动不愿活动的老人们则每天坐在路边,从早到晚,互相偶尔聊聊天,大多数时间都只是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这种情况并不局限于本家属院,整个社会都在快速老龄化。
周日上午九点的时候坐17路,上下车的老人很多。每一站上车,收费的语音播报都会频繁响起老人卡、老人卡的声音。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依次上车,讨论的都是去哪个菜市场,哪个批发市场价格更低。到站下车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慢,司机还特意嘱咐他们,说等车停稳了以后再站起来。因为站点之间挨得很近,站站停车,站站都有老人上下,所以过去半个多小时四十分钟的车程这次走了五十分钟。
莫非每一个人年龄大了以后都会如此,都会如此迟缓笨拙?这真的是一条规律?答案是肯定的。与动作迟缓相表里的,一般还有态度从容、与世无争。在这五十分钟的乘车期间,看见有老人上车,年轻人一般都会主动站起来让座。有的老人道谢以后坐下,有的则坚持让让座者坐下,说自己一两站就到了,不坐了。可也有那种心安理得一屁股坐下,连正眼看也不看让座者的。对这样的社会礼遇和他人关怀,他们觉着一切都理所当然,习惯成自然。
人老了以后的美是宽容与理解的美,是圆融通达的美,是不固执不拘泥的美,是可以站到对方立场上去的美。所以身体也许不如过去美了,但是精神上因为宽纳世界而有的美反而是以前所少有的了。这样说起来,一个人应该活得岁数大一些,为的是体会到更多的人之为人的美。
当然也有些人老了却更固执更拘泥更不可理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无缘于人类那种遍览人间以后的豁达和超然,缺了一大块人生享受。被自己不知反省的经验压住了全部灵魂。
并不是老了自然就会好了、宽容了、与世无争了的。这不是一个自然过程,或者说更主要的还是需要一生的积累。从这个角度上说,每个人都是在倾其一生的努力,以达到老年站位人生高处的俯瞰既往、心绪宁和之至境。